在学校过了一个星期,我和换芝坐上了回县城的火车。
这趟绿皮火车从省城直达我们县城,沿途停靠二十多个大小车站,不到三百公里的路程,却要走六个多小时。有人嫌它太慢,宁愿多花几十块钱坐大巴,但对我们学生来说,它既便宜又安全,绝对是回家的最佳交通方式。
今天,这趟火车挤满了寒假回家的学生。大家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有打牌的、有嗑瓜子的、有讲笑话的,车厢里弥漫着胶皮、灰尘和方便面的混合气味,肆无忌惮的哄笑声时不时地从人群中响起。
我和换芝靠窗户坐着,位置不错,相对舒适,这得感谢我的临时室友张勇刚同学。十天前,他就帮换芝提前订好了车票,他俩的座位连在一起。早上进站时,他不声不响地从换芝手里把我的车票换了过来,自已钻进了最后一节车厢。
想到这里,我对换芝说:“张勇刚这人不错,我在他宿舍住了一个星期,对他印象挺好的。你怎么老说人家死板呢?”
“他就是死板,我们班女生都这样说他,整天板着个脸,跟谁都不说话,好像苦大仇深似的。”换芝不以为然地说。
“你们女生就是以貌取人。我觉得张勇刚是内秀型的,他在宿舍经常看哲学书,讨论起正经问题来挺能说的,就是性格跟我有点相似,不爱表现而已。”
“他怎么能和你比呢?他学习可差劲了,老看一些乱七八糟没用的书,长得又黑又矮,像个土豆。你学习好,还是帅哥。”换芝边说边得意地挽住了我的胳膊。
我摇了摇头,略带无奈地说:“起码张勇刚经常帮助你吧?”
“这倒是真的,他是咱老乡,又是我同学,当然应该帮我了。秋枫,不知为什么,自从跟你在一起,我就懒得注意别的男生了,他们在我眼里都不顺眼。”
我笑了一下,说:“我总觉得咱俩把张勇刚一个人晾在那里,有点不好意思。”
“没关系的,等人少了,我过去把他叫过来,和咱们一起吃零食。”
火车在茫茫的雪原上行驶了四个小时,中途经过几个大站,很多乘客下了车,车厢里宽松多了。
换芝靠在我肩膀上睡了一会儿,醒来后把张勇刚叫了过来。
张勇刚扭扭捏捏地在我俩对面坐下了,换芝怠理不理地问了他几句,又靠在我肩膀上打盹了。
想不到换芝在张勇刚面前毫不避讳,旁若无人地跟我亲热。我又尴尬又后悔,本来是心里过意不去,才让张勇刚过来一起坐的,这下反而弄巧成拙,让张勇刚心里多难受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递给张勇刚一包瓜子,他默默接过去,低头嗑了起来。
我偷偷瞄着面前这个沉默的男生,他缩着脖子,脑袋埋在肥大的羽绒服里,乱蓬蓬的短发中居然夹杂一些白发。他皮肤黝黑,眉毛浓密,颧骨突出,厚实的嘴唇向外翻着,这些都是我们家乡人的典型特征。此刻,他心里显然在翻江倒海,他的眉头紧锁着,面色通红,脸上的粉刺显得更加凸出。
其实,我早就发现张勇刚有点暗恋换芝。作为老乡,他俩从上大学就走得比较近。我和换芝找了对象之后,张勇刚与换芝的来往就明显减少了,和我见面时也有点不自然了。我在杭州这半年,经常听换芝说张勇刚帮她这帮她那,似乎恢复了以前的亲密。前几天,我住在张勇刚宿舍里,他每天早出晚归,似乎又在有意躲避我。
就像换芝说的,张勇刚是那种三棍子打不出屁来的人,这一点倒是跟我很像。我和他的区别在于,我是口舌拙笨,想说说不出来。他是性格内敛,不愿外露。站在男生的角度,我很欣赏张勇刚,他不仅爱读书、有思想,而且性格沉稳、待人真诚。我曾想,也许张勇刚和换芝在一起更为合适。第一,以世俗的眼来看,他俩更加般配。第二,我觉得张勇刚是真正地喜欢换芝。
不知什么时候,换芝靠着我进入了梦乡。张勇刚把一袋瓜子都嗑完了,站起身指了指厕所的方向,便悄悄地离开了。
中午时分,火车进入县里的地界了。车厢里顿时活跃起来,有人站起来活动身体,有人在座位上整理包裹,回家的渴望冲淡了旅途的疲劳,大家的脸上都写满了兴奋和喜悦。
换芝突然惆怅地说:“秋枫,咱们回到家,就不能像在学校一样每天在一起了吧?”
“当然不能像以前一样了,不过你可以去我家找我嘛,我也可以去你家。”我随口说道。
“真的吗?你爸妈还没见过我呢,我可不敢随便去你家。”她认真地说。
我愣了一下说:“没关系,我爸妈挺随和的。你要是真不想去我家,我可以去找你嘛。”
换芝笑了,“我知道,我爸说你爸妈人很好,可是我还是觉得紧张。”
随着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火车喘着气缓缓停下了。
乘客们一窝蜂地向车门挤去,换芝拉着我的手说:“秋枫,我怕咱俩一起出去,会碰上你爸,你先下车吧。”
“那你呢?你还有个大箱子呢。”
“不用管我,我和张勇刚一起走,让他帮我搬。”换芝指了指车厢后面,张勇刚正站在那里木然地望着窗外。
我拍了拍换芝的胳膊,拎起旅行包走出了车门。刚下火车,一阵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呛得我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这塞外高原上的北风,干冷清爽,吸入肚里,就像灌进一杯冰水,从嗓子眼到肚子,上下都凉透了。
我紧闭嘴唇,缩着脖子,向出站口走去。
今天是一个晴朗的冬日,大风刮得天空干干净净,天格外高远,蓝得像海一样深不可测。太阳聚成一个白色的小点,挂在南山上空,投下明亮的光线。
出站口接站的人不算多,却把狭窄的出口挤得水泄不通。人们挥着手,大声吆喝着自己的亲朋好友。
我一眼就看到了挤在人群中的爸爸。他戴着棉帽,脸冻得通红,正伸着脖子踮起脚朝我用力挥手。我还没走到出口,他就抢前几步接过我的包,嘴里责怪说:“这么冷的天,咋不多穿点?脖子还在外面露着。”
“不冷。”我一边说,一边把羽绒服的帽子翻上来戴在头上。
爸爸从怀里掏出一条围巾,说:“你妈怕你穿得少了,给你拿了条围巾,快围上。”
我接过围巾,松松垮垮地搭在脖子上。爸爸急了,说:“这么围怎么行?风都灌进脖子里了,得把领口扎紧,围得厚点。”他拽下我的围巾,仔细在我脖子上缠了两圈,把我的鼻子嘴巴捂得严严的,然后结结实实地挽了个疙瘩。
“骑摩托车可冷了,得围得紧点。”爸爸说着,跨上了摩托车,开始蹬启动杆。可他用力蹬了好几次,都没能发动起来。
我怪不忍心的,说:“我来蹬吧。”
“不用。天气冷就是这样,多蹬几次就着了。”说完,爸爸继续蹬起来。每蹬一脚,他嘴里就哈出一团白气,像是使出了全身的力量。
蹬了十几次,摩托车终于发动起来了。这辆为我家服务了十年的嘉陵摩托车,又嘶吼着前进了。
从火车站向南大约走二里地,就进了县城。
这座小城像周边大多数县城一样,面积不大,格局简单,一条东西走向的城关大街把县城分成两半,县里的单位、商店大多汇集在这条街上。这条大动脉上延伸出十来条小街,像毛细血管一样连接着南北两面的居民区。在大街以北不远的地方,至西向东蜿蜒流淌着一条小河,叫管云河,属于桑干河的支流。县里人习惯把管云河以北称为“北城”。北城主要包括王庄和李庄两个村,换芝家就在王庄。
我们穿过北城,路过王庄,行驶在管云河大桥上。冬天的管云河,变成了一条干涸的沟渠。河岸长满了枯草,河底结了冰,几个不怕冷的孩子正在冰面上划冰车。
过了管云河大桥,就进入县城中心了。
从我记事起,县城好像就没什么变化。直到现在,最高的楼还是工商局的六层办公楼,那还是二十年前盖的。如果说变化,也就是零敲碎打修修补补,或者原样翻新换个门脸,就像前几年,红旗商场改成了百货大楼,县政府招待所改成了塞外宾馆。
但这次回来,我发现县城有了新气象。
城关大街两边的店铺挂上了风格统一的招牌,红底白字,整齐又醒目。原来那些黑乎乎的小吃店不见了,多了几家整洁明亮的服装店,居然有“真维斯”、“班尼路”这些城市里才能见到的连锁品牌。城关小学旁边,一家装修一新的快餐店即将开业,招牌上写着“肯德鸡块”。更显眼的是,十字路口安装了红绿灯,摆上了交警指挥用的台子,这对横七竖八走惯了的县里人来说,可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想不到短短半年时间,县城就发生了这么大变化,还有了点现代化城市的气息,让人不能不感到惊讶。
路过工商局时,爸爸指着办公楼后面新盖的两栋楼房说:“那两栋楼就是工商局新盖的宿舍,明年就交工呀。”
“明年咱家能搬进去吗?”
“说不准,交了房还要装修,装完起码得再晾半年。”
我扭过头,目光停留在后面那栋楼第三层的一个黑窟窿上,爸爸说那就是我们未来的家。也许明年,我们就会告别住了二十年的老院子,搬到那个四方框框里面了。
过了城关大街,就到了县城最南的南关村,我家就住在这里。这个村的人大多在城里上班,有的单位在村里盖了整齐的宿舍,算是县里的第一批高档“小区”了。
然而进了村里,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荒凉凋敝的景象。村里那条原本平整的水泥路变得坑坑洼洼。烟草公司、自来水厂、建材厂那些气派的砖瓦房,如今褪去了鲜亮的颜色,显得灰暗破旧。墙角旮旯堆着又脏又黑的积雪,有些已经冻成了冰疙瘩。
半年没有回家,我家的院子竟然也旧了、老了。记忆中的门楼特别高大,我记得当我第一次爬上去,骑在门楼上居高临下望着邻居家的时候,心里是怎样的骄傲和兴奋啊。弟弟站在下面羡慕得不得了,可他太小了,干着急爬不上来。最后,这家伙居然告密,让妈妈把我喊了下来。门楼两边的墙砖是我和弟弟创作的小天地,我们用铁钉在上面刻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图案。我爱刻的是动画片里的人物,像擎天柱啦、克塞啦、机器猫啦……弟弟则是乱画一起,最像样的就是歪歪扭扭地刻了几个字“大、小、多、少……”。
现在,曾经高大的门楼变矮了,甚至伸手就可以摸到顶。门楼上被我骑得溜滑的地方,现在耷拉着一簇干枯的狗尾草。然而想不到的是,我和弟弟刻的那些图案,尽管蒙了一层土,却依然清晰可见。
院子里的每一片土、每一块砖、每一株草都见证过爸爸洒下的汗水。盖五间正房时,我刚开始记事。我记得虽然雇了几个工匠,可是爸爸下了班就拉沙子、和泥、劈栈,还要干很多小工的活儿。打家具的时候,爸爸自己操作电锯破木材,有一次不小心被电锯切掉一截指头。那两间南房是后来盖的,没有雇人,上梁架檩这些大活靠亲戚朋友帮忙,其它小活都是爸爸一个人一点点干完的。至于垒花墙、垫院子之类,更是爸爸亲手完成的。
爸爸热爱劳动,在院子里开辟了一片小小的菜园,这片菜园曾经给我和弟弟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童年乐趣。春天,菜地翻过以后,像海棉一样松软,散发着新鲜泥土的气味。尽管爸爸不让我们进去乱踩,我和弟弟还是忍不住偷偷溜进去又蹦又跳,恨不得在地上打几个滚。该播种了,爸爸在前面挖坑,我用瓢端着玉米、豆角、南瓜的种子,弟弟把种子拈到坑里。开始我和弟弟还觉得新鲜,但不一会儿就没了耐心,把瓢往妈妈手里一塞,跑到一边去玩了。最难忘的是种西红柿和黄瓜,爸爸买了秧苗直接带回来,秧苗的根部裹着泥块,整整齐齐地摆在柳条筐里,不像蔬菜,倒像精致的盆景了。当这些可爱的秧苗被种到地里的时候,我觉得很可惜,但沮丧的心情很快被兴奋所取代,因为马上就要浇地,我和弟弟可以玩水了。
夏天,院子里的蔬菜长得茂盛极了。西红柿和黄瓜的蔓疯了似的往上窜,我和弟弟跟着爸爸学打杈,把那些不听指挥的新枝掰下来。我俩特别爱干这个,因为这几乎是我们能独立完成的唯一工作,干完以后很有成就感。每隔几天,我和弟弟就要去看看有没有新长出来的枝杈,心里还嫌它们长得太慢,不够我们掰的呢。南瓜像吹气球似的长得飞快,几天不见就大一圈。南瓜叶子有锅盖那么大,有一次捉迷藏,弟弟趴在南瓜叶子下面,害得我和表哥怎么也找不到。
秋天,对大人们来说,是充满喜悦的丰收季节。可是我却感到非常失落,西红柿、黄瓜、南瓜的蔓被连根拔起,菜园里一片枯枝败叶,我的乐园覆灭了。在这失落之中的唯一慰藉,就是躺在玉米秆上晒太阳。中午,太阳晒得玉米秆热乎乎的,我经常仰面朝天躺在上面,望着深邃的天空和缓缓流动的白云,想像那高天之上的景物,渐渐地,眼皮越来越沉,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现在,院子里显得衰败没落。干枯的玉米秆、茄子秧、南瓜藤胡乱堆在墙根,肮脏的积雪和泔水结成的冰在菜地里铺了一大片,那几棵果树都凋落成干瘦的枯枝,没有一丝生气。曾经漂亮整齐的花墙也歪曲倾斜,像佝偻着身子的老人。
听到摩托车的轰鸣声,妈妈急忙掀开门帘跑了出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笑容。
“怎么才回来?饺子早就包好了。我隔一会儿就趴在窗户上瞭瞭,等了好大一会儿了。”她老远地大声说。
“本来就是这个时间嘛,今天没晚点,着急啥了?”爸爸故意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看得出他也是满心欢喜。
我们进了屋,妈妈连珠炮似问道:“怎么不多穿点?冻坏呀。火车上人多吗?碰上以前的同学没有?早上没顾上吃饭吧?冷了哇?赶紧靠着暖气暖和暖和。”
我握了握暖气片,温不吞吞的不算热,这自家烧的土暖气比楼房里的暖气确实差多了。
妈妈对爸爸说:“你给孩子倒点热水,洗脸洗手,我赶紧炒菜、下饺子。”
不一会儿,厨房里传来油花四溅的爆响声,飘出炸带鱼的香味。这是我从小就闻惯了的迎接新年的味道,在我家,带鱼和新年,似乎紧紧地拴在一起,过年要吃鱼,一吃就是带鱼,平时几乎不吃鱼,吃鱼都是在过年的时候。这时,我突然感到,新年近了,年味浓了。
妈妈在厨房里掌勺,爸爸打下手,两人有说有笑,就像家里办喜事似的。我洗完脸,在屋里东瞅瞅西看看。窗户玻璃刚刚擦过,窗棂上糊上了崭新的白纸,贴上了鲜艳的窗花。堂屋窗台的上水仙花正在开放,给萧索的冬日增添了一抹亮色。爸妈的房间仍是老样子,简单朴素,甚至炕头上那摞报纸还是半年以前的。西屋没烧暖气,温度很低,冬天当作储藏室用,堆满了各种年货,冻得硬梆梆的带鱼、半架子羊、拔光了毛的猪头、腌在瓮里的豆腐干……
我走进我和弟弟的房间。房间里擦抹得干干净净,就好像我们一直住在这里似的。唯一的变化就是墙上多了一块石英钟。我仔细一看,上面用红笔写着两行小字,“家教有方,贵子成龙,全体同事恭贺魏主任爱子秋枫考研成功,二零零一年十月。”
我心里不禁涌起一股暖流。在学习上,爸爸从未给我施加过任何压力。不论是中考、高考,还是考研,他都装着无所谓的样子说,“放松考吧,正常发挥就行。”其实我知道,在他心里,我和弟弟的学习占有最重的分量。每当我们兄弟俩考了好成绩,他都会高兴好几天。但我没想到,这次考上研究生,爸爸和他同事会这么大张旗鼓的庆贺,真让我有点惶恐了。
不知什么时候,爸爸走了进来,轻描淡写地说:“你去杭州以后,我和你妈请我们单位的人吃了顿饭,他们就给送了块表。菜都炒好了,咱们先喝酒吧,让你妈下饺子。”
饭桌在堂屋里,上面摆了四五盘菜,干炸带鱼、胡萝卜炖羊肉、凉拌猪头肉、豆腐干、花生米,都是我从小吃到大的味道。
爸爸兴致很高,打开一瓶白酒,给我倒了一盅。
“这是过八月十五,你三姑父从北京回来给我带的酒,一瓶二百多呢,你尝尝好赖?”
其实,爸爸喝酒喝了几十年了,我却很少喝,可是他居然相信我的鉴赏水平。每当有好酒,总是要让我尝尝,我说好,他才认为这酒确实真的不错。
我呡了一口,入口绵软,辛辣浓烈,与别的白酒似乎并没有太大区别。为了不冲淡爸爸的兴致,我点头说好。
爸爸很高兴,端起酒盅来喝了一大口。
我接着爸爸的话头问道:“三姑过八月十五也回来了吗?”
“他们一家都回来了,你爷爷八月十五前几天得了中风,他们主要是回来看看你爷爷。”
我心里一惊,忙问:“病得重吗?”
“头几天挺严重,半个身子麻得没知觉,说话也说不清。后来输了两个星期液,又一直针灸,现在好多了,就是一条腿还不灵活,走路得拄拐杖。”
“那以后能好利索吗?”
“再好也难,估计就这个样子了。中风主要是血管的问题,人老了,血管缺乏弹性,就会越堵越窄,能保持住目前的情况就不错了。”说来惭愧,我在外面很少主动给家里打电话,大多是爸妈打给我的,接起来说不了几句话就挂了。爷爷生病的事,爸妈从没跟我说过。
这时,妈妈把饺子端上了饭桌,“秋枫,赶紧趁热吃,羊肉胡萝卜馅的。前几天,你大姨给了块好羊肉,让给你们包饺子,尝尝香不香?”
我夹起一个送进嘴里。妈妈看到我面前放着一盅酒,马上埋怨爸爸,“你又让孩子喝酒了,你也自己少喝点吧。”
“没事,少喝点对身体还好呢。”爸爸说:“秋枫能品出酒的好赖,说这个酒不错,我喝着跟高粱白也差不多。”
“你喝啥都一样,孩子要喝就喝好的,但是要少喝点。”妈妈虽然说得挺严厉,可是脸上一直带着喜悦的笑容。
爸爸带着征求的口气说:“刚才,我正和秋枫说他爷爷生病的事了,我说,吃完饭,让秋枫去看看他爷爷吧。”
妈妈立马拉下脸来,露出不悦的神色,“孩子坐了一上午火车,累的,刚回来,咋就让去?晚上还要去我大姐家呢。下午歇歇吧,要去也是明天再去。”
爸爸像犯了错似的,嘟囔着说:“可是我爹他们知道秋枫回来了,第一天回来不去看看,不太好吧?”
“不是告诉你,先别和他们说了吗?”
“刚才我去火车站的时候,遇上他大姑父和小强了,他俩正去我爹家呀。他大姑父问我干啥,我就说接秋枫呀。他大姑父那人,去了我爹家,管保啥也说了。你说寸不寸,平时碰不上,偏今天碰上。”“碰上就碰上了,嘴在你脸上长着,你就不会编个话?再没有比你更笨的。”
爸爸低声说:“反正是知道了,人家小强他们放了假,天天在我爹家陪着,咱们要是不去看看,让他姑姑们说闲话呀。”
妈妈发了几句牢骚,不情愿地说:“去就去吧,吃了饭,让秋枫睡睡再去。晚上我大姐还让去她家吃饭了。”
说实话,我也不想去我爷爷家。小时候,我和爷爷奶奶接触很少,提起去爷爷家,我就发愁。倒是小强他们这几个外孙、外孙女和爷爷奶奶很亲近。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慢慢懂得了,有些事情虽然不情愿,但是也要去做,这大概就是责任了吧。
相反,我对大姨和三姨、舅舅家却感到亲切得多。每次去大姨家,都有一种欢呼雀跃的感觉。我喜欢大姨家那种轻松自在的气氛。我问起了我姨和舅舅家的情况。妈妈说,大舅家的孩子,一个说上对象了,过了年就要结婚。一个中专毕业,在家呆了半年了,还没找下工作。大姨家的表哥,在县电业局上了两年班了,还是临时工,大姨为这事动不动就数落大姨父,把大姨父愁坏了。三姨家的儿子,今年没考上大学,正在复读,好像现在学得也不怎么样。
说也奇怪,妈妈这边亲戚的孩子,学习都不怎么样,一个考不上大学,其他弟兄们接二连三地都名落孙山,就像传染似的。唯独我和弟弟是个例外,我的两个姨姨经常流露出对我弟兄俩学习的羡慕。妈妈说大姨听说我考上研究生的时候,高兴地流下了眼泪,“老二,秋枫可是给你争气了。你还用发愁啥了。咱们姊妹四个,就你的孩子们争气。”
妈妈说话快得像机关枪。爸爸拙于表达,几次张嘴想问,都被妈妈抢过话去。等到爸爸有张嘴的空隙的时候,该说的话好像都被妈妈说完了。
吃过饭,爸爸问妈妈去不去。妈妈来了一句,“我去干啥呀?”接着又说:“要去就少呆一会儿,别看人家小强他们。”
路上,爸爸说起我上学后的一件小事。当时,我已经去了杭州,爷爷专门去我家,给了我爸爸五百块钱,说是让我买书的。爸爸说,爷爷以前对我和秋江很一般,可是这几年,我们弟兄俩考上了大学,我又考上了研究生,出乎意料。爷爷这么做,说明他从心里开始转变观念了。
进了爷爷家的院子,院里停了不少摩托车和自行车,能听见家里的说话声。
大姑父听到我们的摩托车响声,就趴在窗户上向外望着。我们走进屋里,他说:“正说你们呢,来得这么快。”
屋里坐的站的满满一屋子人。有大姑、大姑父、小强,二姑和她两个女儿琳琳、珊珊,二叔、二婶和他们的小儿子秋华,从北京回来的三姑,还有从王庄下来的爷爷的表弟,我叫他三爷,三爷正盘着腿和爷爷坐在炕上。
爷爷倚在炕头的行李上,炕桌上用眼镜盒压着摊开的一本书,看不出与以往有啥不一样。
爷爷看到我们进来,问:“秋枫啥时回来的?小强,再给你哥抓点瓜子花生来。”
小强熟练地打开酒柜,抓了些花生糖果。
他们这样热情,更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外人似的。
我跨在炕沿上,问了爷爷几句病情。
今年秋天的一个早上,爷爷像往常一样,想起床在院子里散散步。可是,半边身子却麻得抬不起来了。就这样中风了。
爷爷对自己的病情好像懒得多说,问了几句我上学的事情,一边揉着左手的穴位,一边慢吞吞地说开了。
“我们那个时候,想念书也没条件。我是上了夜校才识了几个字,后来自己找书看。你爸他们念书的时候,我和你奶奶都上班,管得少,就你三姑上了大学。你们现在条件好了,国家鼓励读书,能念还是要念,不管社会怎么变,这始终是正路。秋枫小时候学习一般,也可能是我们了解得少,我感觉是越大越好,这又上了研究生,可得好好学了。秋江学习也不错,比秋枫考的大学还好了。我刚才和小强还说了,你们这些小弟兄们,可得跟住你哥了,一个带一个,都学成材。”
爷爷说话的时候,眼睛时而盯着地面,时而又望望窗外,像是在对我说,又像在教育我们几个孙辈,又像在自言自语。
爷爷说完,大家都没有做声。大姑父拍了拍小强,用轻松的口气说:“小强,听见你姥爷说的了吧。今年高考没考好,明年咱们再来,跟上你秋枫哥。”
爷爷说话的时候,大姑一直阴沉着脸。小强的学习成了她的心病,小强小时候本来学习不错,而且全面发展,是学校的文艺骨干。上高中后,慢慢掉队了。亲戚们都说,是大姑管得太严了,孩子本来学不进去,硬逼着学,搞得厌学。我和秋江、二叔的大儿子秋实考上大学以后,大姑更着急了,平时就是爷爷奶奶说她两句,别人都不说。
小强一直低着头。二姑、二婶都说:“小强再复习半年,没问题。”“是啊,咱要后来居上,争取考得比你哥他们都好。”
大姑说:“小强,这下你秋枫哥回来了,你经常向你哥请教请教,问问人家咋学英语了。”
大姑一说开就收不住了,“你期末考试数英语考得差,你自己分析分析原因,是不是记不住单词?以后咱哪怕每天记二十个,一百天就记二千个,高考够用了哇。单词都记住了,你还不知道句子说的是啥意思?”
小强低着头,不停地点头。
大姑的脾气又直又倔,说着说着,又来了气,把小强训得抬不起头来。大家都觉得小强挺可怜,又不好拦着。最后,还是奶奶说:“小强,你妈说这些,都是为你好了。你以前基础也不错,你和秋华都得向你秋枫哥、秋实哥、秋江他们学习。”
奶奶一说,大家的话题又转移到我身上。
二婶说:“咱们的孩子,都没问题。秋枫带了个好头,小弟兄们都能跟上。”
聊完孩子的教育问题,三姑开始询问爸爸和叔叔、姑姑他们的工作情况,大家的话题自然集中到县城今年的变上来。
“今年城关大街的变化可大了,原来街上灰塌塌的烂房子,现在都拆了,县里要统一规划。大街也要拓宽,中间弄成绿化带,以后就像个县城的样子了。”
“是哩,早该这样了。不看临近的几个县,这几年发展得多快?”
“人家那几个县里都有煤矿哩,咱们县就靠农业,咋能赶上人家么?”
“县里不是说要发展旅游业么?听说,有好几个外地的大老板愿意来咱县投资开发了。”
“就咱们这小山沟,还有人愿意花钱来?我看是瞎折腾,闹不成。”
三姑毕竟是在北京工作的,她说话就像领导似的,站得高看得远。她说,这一届县委班子是很务实的,新任县高官年轻有魄力,县里发展旅游业是长远考虑,现在虽然效益不明显,可是随着社会发展,以后肯定能吸引很多城市人来休闲度假。另外,三姑的很多话代表了三姑父的观点,所以,大家对她说的比较信服。
最后,做生意的二叔说:“明天秋实也回来呀。咱们定个时间,去饭店吃顿饭,请请这些在外面念书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