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的头几天,我夜里做梦都是学校的事,有时梦见翁老师严厉的目光,有时梦见何亚君鄙夷的轻笑,有时又梦见自己躺在寝室床上,手脚露在被子外面,冻得冰凉……早晨我睁开矇眬的睡眼,望着洒满阳光的窗户纸,总是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方。想想在杭州的那些人和事,就像做了一场梦,而这间住了十几年的屋子才是我生活的实实在在的小天地。
我的寒假生活进入了单调而慵懒的规道。吃过早饭看电视,午睡起来接着看。晚饭的时间比较长,有时和爸爸、秋江喝几盅酒,一起说说话。换芝基本每隔一天打一个电话。
那天上午,换芝来我家找我玩。晚饭后,秋江早早地进房间看书去了。我和爸妈看电视剧《梧桐雨》。爸妈本来很喜欢这个电视剧,可是那天却看得心不在焉。爸爸眼睛盯着电视,目光却游离在屏幕之外。妈妈时不时地朝爸爸和我瞥一眼,似乎有话想说,又说不出口。
终于,在和爸爸对视了片刻之后,妈妈开口了:“秋枫,杨换芝是不是想和你找对象呢?”
说这句话时,妈妈勉强挤出笑容,压低声音。然而在我听来,这句话却像一声惊雷,震得我耳膜发麻、脑子发晕、心脏发颤。
想不到爸妈会直接提出这个问题,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默默点了点头。
爸爸涨红了脸,脱口而出,“咱不找她。”可能他觉得说得有些鲁莽了,又补充了一句,“咱和她就是同学。”
妈妈白了他一眼,“秋枫又没说要找她。”停顿了一下,她又问:“你没说过找她的话吧?”
我板着脸摇了摇头。面对爸妈的责问,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勇气承认。
妈妈松了口气,说:“我们单位的人说,你和铁矿老杨家的闺女找对象了,我跟他们说,没那回事,他俩就是普通同学。”
爸爸反来复去地嘟哝着:“咱不找她,不找。”
妈妈劝导道:“杨换芝各方面条件都不如你,咱才不找她呢。咱要想找,比她好的、愿意找咱的,可多了。”
爸爸急着插话:“杨换芝主要是长得不好,这以后对孩子有影响。另外,她爸那人脾气不好,和几任矿长都和不来,县里人都知道。他家弟兄几个也都是那种蛮横不讲理的人。”
妈妈跟着说:“那种家庭跟咱们就不是一类,咱们哪能接受呢?”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轮番轰炸,换芝长得不好!她爸人品差!不能找她!我的脑袋“嗡嗡”地响着,甚至肚子也感到一阵绞痛。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默默地低着头。
最后,妈妈说:“以后慢慢地和她疏远吧,关系淡了,她也就没想望了。”
窗户纸在寒风中嗡嗡作响,暖气里发出汩汩的流水声,屋里不算冷,可我的心却凉透了。我呆呆地盯着电视上的《梧桐雨》,可是根本不知道演的是什么。好不容易捱到电视结束,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站起来说要睡觉了。推开卧室门,秋江已经睡熟,床头灯下放着一本翻得卷了边的《卡耐基:人性的弱点》。我脱掉外套,轻轻地躺下,刚才爸妈的话又涌上了心头。
以前,我从没意识到,谈恋爱会妨碍到别人。喜欢谁、不喜欢谁,就是两个人的事嘛。刚才爸妈的一番话,就像把一块大石头压在了我的背上。结婚!生孩子!现在就让我考虑这些事情?我和换芝在一起是两情相悦,最重要的是我俩觉得开心。想不到,一些相干的或不相干的人却要在背后品头论足、说三道四,这让人感觉多么无聊、多么难受啊。
想到这些,我莫名地产生出一股逆反情绪。以前,我总以为爸妈是最善良最无私的父母,想不到,今天晚上他们表现得那么势利、冷漠。难道因为长得不漂亮,就不配有个好男朋友吗?按照这个逻辑,每个人的一生岂不是生下来就注定了吗?再说到我,难道我天生就了不起?我曾经不也是老师看不上同学不欢迎的差学生吗?就因为我考上了研究生,我就变得了不起了吗?
更让人既无奈又可笑的是,我和换芝之间所有的事情都发生了,他们居然还问换芝“是不是想找我”,还让我“慢慢地和她疏远”。什么年代了?他们的观念居然还停留在二十年前谈恋爱的节奏。如果两年以前,他们说这番话,或许我会听他们的。然而,现在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怎么疏远?
说实话,从内心来讲,我不是没后悔过。上了研究生以后,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没有换芝,我在杭州会不会是另外一番生活呢?找个女朋友,一起在食堂吃饭,相跟着自修,周末逛逛西湖。然而,我又驳斥自己,你这不是做白日梦吗?难道以前你没有过这种想法吗?哪个女生找过你?只有和换芝在一起才适合我,这也许就是命。死心踏地地认命吧。
想到这里,我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不知什么时候沉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我正在熟睡,一道明亮的光线透过窗帘缝隙照在脸上,晃得我眼前直冒金星。我眯缝着睁开眼睛,秋江已经起床,被子胡乱地摊在床上。拉开窗帘,只见金色的阳光洒满了院子,树木一动不动,是个好天气。隔壁张大娘唤鸡的吆喝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悠长。爸妈和秋江已经吃过早饭,爸爸上班去了,秋江又去找同学玩了。我洗漱完,懒洋洋地坐在饭桌前。妈妈端来一碗小米饭,一盘土豆丝,一碗炒鸡蛋。我默默地吃过了早饭。
像往常一样,我无所事事地打开电视,接着看重播的《天龙八部》,可再也没有以前的心境了。妈妈在厨房洗涮。
突然,电话铃响了。我过去一看,是换芝家的电话,我的心一紧,慌乱地拿起了电话。
“你起床了?”她的声音反常地冷淡。
我低低地答应了一声。
“吃饭了吧?”
“嗯。”
“怎么声音这么小?是不是你家人在了?”她压低了声音。
“嗯。”
“今天没事吧?早点来我家找我,有话对你说。”
“嗯。”
“到底行不行?看把你吓得,连句整话都不敢说了。”
“行。”
“那我在家等着你,你早点过来。”她的口气像通牒似的生硬,说完就挂了电话。
妈妈从厨房走了过来,陪着小心问:“是不是杨换芝的电话?”
“嗯。”
“叫你干啥了?”
“让我去找她。”
妈妈笑容消失了,瘪了一下嘴,“你不去了吧?”
我叹了口气,低着头说:“还是去吧。”
她的脸色阴沉下来,几次欲言又止,后来说道:“秋枫,要以我说,别去了。”
我木然地盯着电视,低声说,“去吧。”
“外面挺冷的,又远。”
我沉着脸,没吭声。
沉默了一会儿,妈妈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说:“要去就少呆一会儿,早点回来吃饭。”
今天是个大晴天,可是换芝冷淡的态度,却在我心里投下一片阴影。我隐约感觉到,她这种反常的态度应该和昨天我妈的表现有直接关系。我低头拼命蹬着自行车,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王庄。按照换芝说的位置,我在村口牌楼向右拐,在第三个院子前站住了。
院子大门半开着,里面很安静。我惴惴不安地喊了一声,“杨换芝!”屋里没有动静,我壮着胆子又喊了一声。这次听到“吱呀”一声开门的声音,一位五十来岁的女人走了出来。
“你是魏秋枫吧?进来哇,换芝在家呢。”她笑着说。
我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不自然地问道:“阿姨,没去上班?”“我们学校早放假了。快进屋吧,外面冷的。”
我放好车子,抬头一看,换芝正趴在窗玻璃上看着我呢。我的心情马上放松了下来,快步向屋里走去。
换芝家的格局和我家基本一样。正房中间是堂屋,右边是换芝爸妈的卧室,从敞开的门能看到里面的土炕,堂屋左边是换芝的卧室。换芝带我进了她的卧室,屋里很整洁,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沙发垫洗得干干净净,床头柜旁放着一台电脑。换芝帮我把围巾挂在衣架上,很快她眼里温柔的神色就暗淡下来,冷冷地说:“你怎么不坐?站着干啥?这儿又没人刁难你。”
我尴尬地坐在沙发上,低声说:“声音小点,别被你妈听见。”
“你放心,我妈不会听咱们说话的,不像你妈。”
我笑了笑,没作声。
“魏秋枫,你回了家怎么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打电话你不敢说话,我去你家找你,看你吓得那样。”她一张嘴就数落开了,越说脸色越阴沉。
“我也说不上来,我在家从小就这样。”我低声说。
“我看你是让你妈吓的吧,看你和你弟那样,当着她都不敢大声说话。”
“不是怕,是因为我们家人都习惯了这种氛围。”我辩解道。
“算了吧,就没见过你家这样的。昨天你弟要去同学家,你妈一直问去谁家、几个人去、几点回来,好像她养的是姑娘似的,生怕被人拐跑了。再看看你,坐在那儿像个泥胎,连句话都不敢跟我说,好像我非要把热脸往冷屁股上贴。你妈把你兄弟俩管成这样,对外人更是专挑毛病,你看看我昨天去你家,你妈左一眼右一眼地瞅我,好像恨得要吃了我似的。”
她越说声音越大,我不禁急道:“小声点、小声点。”
“这是在我家,我想咋说就咋说,用得着你管?再说,我妈才不偷听别人说话呢,哪像你妈!”她白了我一眼。
我无言以对,苦笑一声,拍了拍她的腿。
想不到她真生气了,使劲甩开我的手,说:“你说,你妈是不是不喜欢我,不让你和我在一起?”
她恨恨地瞪着我,眼睛里好像要喷出火来。我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换芝要是大吵一通,让她妈听见了多不好啊。我低着头喃喃地说:“没那回事,你听我说,听我说……”
正在这时,换芝妈在堂屋大声说:“换芝,我上街买点菜,你和魏秋枫在家里坐着吧。”
换芝答应了一声,等她妈走出院子,她接着说:“你不说我也知道。看你妈斜眉吊眼那样,就知道她看不起人。你快说,你妈是不是不让你和我交往?”
她双手紧紧攥在一起,胸脯急促地起伏着,眼睛里涌出了眼花。其实,我已经憋了一肚子的话,然而此刻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我激动地站起身来,在地上来回踱步。
换芝又说:“你妈凭啥看不起人?就因为我长相达不到她的要求?以前我爸还说,你爸妈人可好了,县里没人说不好的。我见了才算认清了,他们在别人面前都是是装的,虚伪!势利!她只看到我长得不漂亮,可是我对你的付出,她能看到吗?”她的语气由气愤变为怨恨,泪珠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
换芝的这些话像一根钢针刺到我心里去了。昨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脑子里像过电影似的,一遍遍地回放着我俩在一起的情景。尤其是考研那个学期,每次在食堂吃饭时,都是换芝帮我排队买饭。晚上上自习时,换芝经常跑出去给我买鸡蛋灌饼,回来脸冻得红红的。还有我偷看过的她那本日记,里面跳动的是一颗多么单纯的少女之心啊!考研成绩公布之后,换芝又高兴又难过,流着泪提出分手。我当时也哭了,没有换芝的陪伴,那个学期我可能就坚持不下来,我不能昧着良心当陈世美啊。
回想起这一幕幕,我心潮起伏,眼泪也流了下来。
换芝哭骂了一会儿,声音渐渐小了。我俩沉默着,不停地擦拭着眼泪。
最后,她淡淡地说:“快中午了,你回家吧。”
我叹了口气,心想让她独自安静一会儿也好,也许过后就没事了。我抓起围巾和手套,说:“那我先走了。”
我刚要推开堂屋门时,她哭着大喊了一声,“你要是走出这个门,就再也别来了。”
我吓得一哆嗦,连忙转回身来。
换芝大哭着说:“你想走就走吧,以后再也别找我了,咱们也别联系了。”
我流着泪走到换芝面前,激愤地指着她:“我来了这么长时间,一句话都没说,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难道你就希望咱们这样糊里糊涂地分开吗?”
“你倒是说呀,刚才让你说,你一直憋着,不怕憋成哑巴?”
她这么一说,我俩都不约而同地破涕为笑了。但我又马上恢复了激愤的情绪,憋在心里的话也脱口而出了,“你让我该怎么说呢?我只能说,你说的也就是我要说的!”
换芝停止了哭泣,扭头看着地板,一副不大相信的神情。
我却越来越激动,“我告诉你,我昨天一晚上都没睡,你知道我心里想的什么吗?”
我带着哭腔,断断续续说了好久。
换芝深吸一口气,抑制着哭声说:“算了吧,说这些有什么用。最后你还不得听你爸妈的?”
“我不听,谁也别想作我的主!”我怒吼道。
我努力克制着急促的呼吸,在地上来回踱步,“我爸我妈就是有那个毛病,自命清高,好像自己高人一等。更让人受不了的是,他们觉得谁的孩子都不如我们弟兄俩,老是拿别人的缺点和我们的优点比,而我们的缺点他们根本看不见。其实,我一直很反感他们这种做法,可是又没办法。他们这种心理已经根深蒂固了,一直以来,他们就认为,孩子有出息,比什么都重要。他们经常说,不羡慕那些当官的、有钱的,就因为我弟兄俩比较有出息。昨天你觉得我妈对你态度冷淡,可是你要知道,我妈对别人都那样,她觉得谁都不如我好。就算我找了大明星,她也会是这种态度。所以你不要当回事,更不要以为他们看重长相什么的。另外,我爸妈也没有明确说不让我找你这种话,他们也不敢!他们一直特别溺爱我,从来没说过一句重话。所以,重要的不是他们是什么态度的问题,而是我的态度的问题。我只要坚持,他们就不敢反对。我的态度你还不知道吗?以前,你有多少次提出过要分手,不都是我坚持下来的吗?我为什么要坚持?就因为,我觉得和你在一起是最合适的。我和别人在一起,包括在我家是什么样子?和你在一起是什么样子?你还不了解吗?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是最放松的,才是真正的我。所以,你以后再也不要说那些分手之类的话了。”
我啰啰嗦嗦说了好大一会儿,换芝渐渐止住了哭泣,脸色也缓和多了。
正在这时,院子里传来开门的声音。换芝赶紧擦了擦眼晴,向外大声问道:“妈,怎么走了这么长时间才回来?”
“我下城买了点菜,今天中午魏秋枫别走了,在家吃饭吧。”换芝妈隔着卧室的门说。
我赶紧说:“我得走哩,不在了,家里做好饭了。”
门外她妈以不由分说的语气说:“不能走,现在就给你们做饭。在哪吃不是吃了?”
换芝也朝我投过来期待的眼神。
我感到好生为难。要是留在换芝家吃饭,回去妈妈会是什么态度呢?要是走吧,可换芝妈又这么热情,我怎能忍心给人家泼冷水呢?
我正在踌躇不定,厨房里传来叮叮当当剁肉的声音。换芝妈已经忙乎开了,等人家做好了饭,我更没法走了。
换芝看我在犹豫,冷冷地说:“我家又不是黑店,看你吃顿饭都吓成这样。”
我心一横,算了,不回了。
厨房里又传来换芝妈的高音,“换芝,你给你爸打个电话,让他早点回,和魏秋枫喝酒哇。”
换芝高兴地答应了一声,便给她爸打电话。挂了电话后,她又问:“你中午不回家,你妈不生气?你要不要给你家打个电话?”
“不用了,我出来的时候说了,我妈知道。”我装着不在意的样子撒了个谎。
这下换芝放心了,眉开眼笑地拉着我去玩电脑。
其实,我一进门就注意到这台电脑了。虽然在杭州家里有个电脑不稀奇,但在我们县城,当时绝对不多见。掀开电脑防尘罩,只见这台电脑的白色外壳已经有些泛黄了,看起来用了好几年了。电脑主机上居然还用电话线连着一台“猫”。
“这是你爸给你买的?几年了?”我羡慕地问。
“高考完我爸给我买的,开始说让我学,后来他就迷上了,一回家就趴在电脑上,现在他比我懂得还多。”
“你爸在电脑上主要是干什么?”我以为她爸可能是玩电脑游戏之类消磨时间。
“我也不太懂,他就爱瞎鼓捣,三天两头就把主机拆开了,动不动换配件。现在,主机箱干脆不拧螺丝了。”
哇,原来她爸居然是电脑玩家三大流派中的硬件派啊。曾有一段时期,我也迷恋过电脑,根据自己的体会,我把电脑玩家分为硬件、编程、应用三大流派,其中以硬件最为艰涩枯燥,让人望而生畏。想不到换芝爸居然是深藏不露的高手,我不禁暗暗叹服,心生敬意。
我由衷地说:“你爸这么厉害,你都从来没说过。”
“咳,这有什么厉害?我妈说他是搞破坏,好好的电脑被他三天两头地弄坏,拿电脑当配电箱了。”
我想起来了,换芝爸当过电工,从一名普通工人做到懂技术的副矿长,脑瓜想必是很好使的。
换芝打开“猫”,说:“咱们上网玩会儿吧。”
“别别,上网挺贵的。”我有些过意不去。
“不贵,一个小时两块钱,比外面网吧便宜多了。”
随着一阵吱吱啦啦的响声,网络连接上了。她打开QQ,任务栏上闪烁着好友的留言,白玉玫、田苗都调皮地祝她在我的陪伴下寒假愉快。换芝看着这些留言,握了握我的手,开心地笑了。
“秋枫,咱们看看你同学给你留言了没有。你的QQ密码是什么?”她兴奋地问道。
我心里一紧。要知道我的QQ里面大部分是我从网上加的陌生女网友。换芝这么一说,让我担心起来,要是真有网友留言,被她看见不就麻烦了吗?就算没有留言,让她看到我的好友里都是陌生女网友,也肯定会惹她不高兴。可如果不告诉她密码,不是会更显得我心里有鬼吗?
我迟疑了片刻,还是硬着头发告诉了她密码。她打开我的QQ,谢天谢地,没有留言,我长舒了一口气,然而心里也有点酸酸的味道。唉,网上的感情终究不大可靠,像“空谷幽兰”、“乌鸦”这些聊得火热的网友,放了假就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了。
换芝仔细地翻看我的好友。幸好,在线的网友只有五六个。她说:“你的网友不少嘛,你都认识?”
“大部分是同学,有大学的,有研究生的。”我信口胡诌。
“有没有从网上加的网友?”她问。
“有啊,我的QQ来者不拒,只要主动要求加我的,我都同意。以前在网吧等你的时候,我有时无聊也加别人,可是和别人不会聊天。问几句你好、在哪里、干吗的,然后就没话了。”我煞有介事地瞎说一气。
“哈哈,知道就是那样。你和我聊天的时候,问的也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情。”
总算没惹出麻烦,我悬着的心放下了一些,可总不踏实,万一有网友冷不丁冲我打招呼怎么办?
我脑子飞快地转着,怎么能转移换芝的注意力呢?
我找了个借口,说:“对了,你打开我的邮箱,看看我的期末考试成绩判出来没?”接着,我大方地告诉她我邮箱的密码。
果然,邮箱里有一份学院教务处发来的成绩单。换芝轻轻地念出声来,“西方政治思想史九十分,马列经典著作选读九十五分……哇,分数都这么高,秋枫你真厉害啊!”
“嗐……”我打断她的话头,“我估计大家都是高分,这没什么意义。我们的期末考试就是写一篇论文,导师们随便给个分数,应付一下教务处,谁都知道这是形式主义。”
“真羡慕你们研究生考试,这么轻松。”
“这有什么可羡慕的,我们也不轻松啊,像发表论文、做毕业论文,压力都挺大的。”
除了成绩单,邮箱还有一份翁老师的邮件。我惴惴地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张电子贺卡。虽说形式简单,可让我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换芝说:“你们老师真跟得上形势,还在网上和你们联系。”
“杭州的信息化程度在全国领先嘛,我们学校的校园网几乎覆盖了大半个市区,学校发通知、新生选宿舍、选修课什么的,都在网上弄。”说到这个,我心里很自豪,“我们的几位导师都在网上给我们批改作业,其中有位蔡老师,快七十了,电脑玩得比我还遛呢。”
“那你也给老师们都发个贺卡嘛,网上好多呢。”
我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算了吧。”
“为啥不发?又不花钱,可简单了,我帮你弄。”
我叹了口气,“像我这种不招老师待见的学生,还是自觉保持距离吧。”我又赶紧岔开话题,“你电脑上有没有啥好玩的?”
“没啥好玩的……对了,咱们看相片吧。我爸把好多相片都放在电脑上了。”
“怎么放上去的?通过扫描仪?”我这时才注意到显示器旁有一台盖着手帕的扁平机器,应该就是扫描仪了。
“看你激动的,这个扫描仪买了快两年了,我都一次都没用过。”换芝笑着说。
“这可是个好东西啊,可以把相片扫描成电子版放在电脑上,不管是保存还是调出来看都特别方便,还能用PHOTOSHOP做图呢。”我爱不释手地摩挲着扫描仪,兴奋地说。
“我知道,我爸把我家的相片都扫描进去了,还有我我奶奶剪的窗花、我大伯写的书法和我小时候的作文呢。”
“是吗?你爸真是会用啊。”我赞叹道,“我下次来扫描一些我的相片吧。”
“好啊好啊,我把你的相片存到电脑上,在家想你的时候,就可以随时看了。”换芝拍着手说。
换芝刚打开存放相片的文件夹,院子里就传来了坚实的脚步声。
换芝站起身向窗外看了看,说:“我爸回来了。”
我赶紧站起来,和换芝一起向外走去。推开门,只见她爸正在站屋檐下跺着鞋底上的雪。他看见我,愣了一下,笑着说:“你是魏秋枫吧?别出来了,咱们进屋。”我搭起门帘,换芝接过他爸手里的东西,一起进了堂屋。
换芝爸边脱大衣边说:“魏秋枫,你是家里的老大吧?还有个弟弟叫魏秋江?我跟你爸认识二十多年了,绝对的好关系。你爸妈会培养孩子,你兄弟俩都念成书了,县里人说起来谁不佩服?”
换芝爸身材敦实,肩宽背阔,说话瓮声瓮气,透着一股粗犷直率的劲头。想到爸爸对他的描述,我不禁对爸爸的动机产生了怀疑。
换芝妈从厨房出来,乐呵呵地说:“老杨,你把搬饭桌摆好,换芝帮我往出端菜,你和魏秋枫先喝酒吧。”
在我和换芝爸摆饭桌的时候,换芝的妹妹小芹回来了。这个没有完成她父母“换”儿子心愿的女孩,长相秀气,性格开朗,一进门就大嚷着说饿坏了。
换芝爸介绍说:“这是你姐的同学魏秋枫,人家都考上研究生了,你好好向人家学学,明年能给咱考个二本,我就烧高香了。”
小芹眨眨眼笑着说:“让我姐学吧,她近水楼台先得月,现在更有学习动力了,明年管保考上研究生。”
小芹显然早知道我和换芝的关系,她说话时不住地打量我,又神秘地捅捅她姐姐,姐妹俩嘀嘀咕咕地打闹。
换芝妈从厨房里探出身来说:“小芹,快洗洗手帮我包糕,换芝进来端菜,喊了好几声,你们都听不见。”
换芝爸拧开了一瓶酒,不由分说地给我倒了满满一杯。换芝放下盘子说:“爸,你少给他倒点吧,他不能喝。”
她爸不以为然地说:“没事,年轻人嘛,多喝点怕啥?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一个人闲着没事能喝一瓶呢。”
换芝靠近我小声说:“你不能喝就别喝了,你肯定喝不过我爸的。”换芝爸端起杯子来招呼了我一下,“来,喝,第一杯干了吧。”一仰头,“吱”一声,杯子见了底。
我只好硬着头皮奉陪,不料喝得太猛,呛得连连咳嗽。
“没喝过这个酒吧?这酒六十二度,刚入口有点辣,越喝越有味,来,吃点牛蹄筋。”她爸推了推一盘蹄状物,饶有兴致地说:“换芝给我打电话,说你在家吃饭,我挺高兴,买了点蹄筋和层层脆,呆会儿让她妈再炒个花生米。”
换芝笑着说:“我爸有人陪他喝酒,可高兴了。”
“现在就剩这么点爱好了,不喝干啥呀?”他又端起酒杯,自顾自地呡了一口,“老魏也爱喝点,就是喝得不多。”
我点点头,“他在家每天就喝一二两。”
“我和你爸基本不喝酒就不会说话,为啥?因为我俩不是一类人,人家是干部子弟,我爹妈都是农民,我一辈子在工厂,是个大老粗。我俩同一批考的工人,他进化工厂,我进铁矿,那时候认识的。后来,你爷爷把他调到财贸委,管上了我们铁矿,一直都有联系。”
这时,换芝妈把花生米端上了桌子,说:“你们好好喝,我再炒个酸菜肉丝。”
“对!多放点辣椒。”换芝爸又扭头对我说:“这个酸菜还是换芝奶奶腌的,你尝尝。”
“他尝过了,可喜欢吃呢。”换芝嘿嘿笑着。
“噢,忘了,换芝说过。”他拍了下脑袋,又冲我端起酒杯,“那更好了,以前换芝和你在一块儿上学,你经常照应她。现在不在一块儿了,你们还挺好……以后想来就来,不要见外,就像在自己家一样。今天你能来,我真的挺高兴。来,干了。”换芝爸带着几份醉意,说得语无伦次,但那种话外之音,却能清楚地表露出来。换芝脸红了,赶紧低头吃菜,却忍不住抿着嘴偷笑。
关于这顿饭的记忆,基本就停留在这里了。后来换芝说,我一直陪着他爸喝酒,他喝多少,我就喝多少,俩人喝光了整整一瓶,他爸高兴地直夸我实在。喝完酒,我还吃了两个炸糕,然后回到她房间休息,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等我醒来时,太阳已经西斜。我浑身发冷,鼻腔充满了浓烈的酒味,胃里的酒肉不住地翻涌。在换芝的搀扶下,我摇摇晃晃地走到厕所,吐了起来。吐过之后,身上轻松多了。
回到房间,我问换芝几点了。她笑着说,四点多了,我刚才睡得像个死猪,还打呼噜。
我无力地问:“你妹去学校了?”
“嗯,她们补课补到腊月二十八。”
“你爸呢?”
“上班去了。”
“喝了那么多酒还能去上班?”我吃惊地问。
“是啊,他经常这样,比你能喝吧?”
“他真厉害,我不行。”
这是我第一次醉酒,吐过之后,胃里舒服了一些,可身上还是说不出的难受。整个人就像在酒缸里泡过似的,浑身散发着酒味,脑袋昏昏沉沉,身上一点劲也没有。我想起了古代文人说的一个词“病酒”,大概就是指这个状态吧?
换芝递给我一个梨。我看了看说:“太大了,你把它切开,跟我分开吃了吧。”
“不能分,你自己吃了吧。”换芝严肃地说。
我愣了一下,恍然大悟,她应该是忌讳“分梨”是“分离”的谐音吧。我笑了笑,咬了一大口,清凉汁液浇在灼热的胃里,感觉舒服多了。
换芝托着下巴看着我,突然说:“秋枫,我发现你特别像《梧桐雨》里那个沈岩。”
“是吗?哪儿像了?”
“主要是人品和性格相似。你们都是那种表面上很文弱,其实内心很坚强的人,关键时刻敢站出来负责。另外,你和他长得还有点像呢。”
“才不像呢。”我摆摆手,无精打采地答道:“我是表面上软弱,内心其实更软弱。”
“你老这样说自己,现在我知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了。”
“什么意思?”
“白玉玫告诉我说,这是男人撒娇的方式,男人在爱人面前,不自觉地想展示出脆弱的一面,好得到爱人的关心。”
“白玉玫这么了解男人?”我扮了个鬼脸,“那我以后不敢这样了,被人说撒娇,太恶心了。”
“呵呵,没关系,你在我面前就应该是最轻松最真实的。以前听你那样说,我以为你是自卑。后来听白玉玫这样说,我觉得那说明你爱我、依赖我,把我当最亲近的人,我很开心。”
我无言以对,又冲她做了个鬼脸,逗得她哈哈大笑。
她紧紧攥着我的手说:“秋枫,你在我心里是最好的。昨天我从你家回来就生闷气,气得不是你妈的态度,是你不敢替我做主。今天听你一说,我觉得你像沈岩一样,嘴上不说什么,可是内心很刚强,该做的事都要做的。我挺感动的,以后我会更加爱你。”
我叹了口气,学着京剧念白拉长了声调说:“咳,这真是一言难尽啊……”
“哈哈,每次我说这个,你就唱戏。”她笑着打了我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