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阴冷的寒冬里苦捱了一个月,终于能回家了。想想屋里的暖气,热乎乎的洗澡水,麻辣鲜香的火锅,真是一天也待不住了。当然更让我想念的还是换芝。
相见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换芝显得很通情达理。她在电话里说,“秋枫,你不用着急,我们还有一个星期才放假。你把学校的事情处理好以后再回,别给老师造成不好的印象。”其实我知道,她的心情比我还要急切。
回去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因为心情愉快,我觉得这漫长的旅行简直就是一次享受,躺在卧铺上看看书、看看窗外的风景、吃吃零食,很惬意的。现在,爸妈给的钱加上学校发的补助,还剩下六七百,足够我挥霍一回了。我去了好又多超市,给家里买了些西湖藕粉、笋干、杭白菊,给换芝买了茴香豆、香糕、黄泥螺等等杂七杂八一堆零食。我自己呢,啤酒、鱼片、花生米、卤鸡腿、泡椒凤爪、豆腐干,还有饼干、方便面,其中有几样是平时很想吃可是舍不得买的,这一次就算是犒劳自己吧。
我的座位是中铺,这是我特意买的。我喜欢比较独立安静的空间,一个人坐火车的话,我是从来不买下铺的。
晚上六点钟,在浓浓的夜色中火车缓缓地向北方开动了,灯火阑珊的杭州在身后渐渐模糊了。车开得不紧不慢,时而掠过一片黑沉沉的水面,时而驶过连绵起伏的山丘,路边的灯光越来越稀疏,地势逐渐开阔起来。德清、湖州、长兴一路驶过,快要出浙江了。车上的灯光已经熄灭了,响起了人们劳累的鼾声,到明天这个时候,我和换芝就能在一起了。
第二天醒来,火车已经在安徽境内了。这趟车走得极慢,几乎见站就停,遇到会车时,总是它让别的车先行。因此,据说晚点是家常便饭。但这一点也不影响我的心情,我觉得这应了一句话,好事多磨嘛。
火车在蚌埠、合肥这些大站停得时间很长,很多人走下车,有的抽烟,有的散步,有的买特产,我觉得这也是坐长途车的一个乐趣。
火车跨过长江、黄河,进入中原大地,爬上黄土高原。抬眼望去,绿色消失了,满眼是大片大片裸露的黄土,远处是光秃秃的荒山。看惯了江南的青山绿水,再回到这熟悉的地方,居然让人生出一些悲凉的感觉。
晚上八点钟,火车终于停下了。这是我最熟悉的城市,是我从县城走向外界的第一个台阶,是我挥霍了四年青春的地方,也是我曾经想离开现在却又怀念的地方。我怀着说不清的滋味走下火车,想到换芝还等在前面,又增加了几分忐忑的心情。
走到出站口时,一股干爽的冷风硬生生地刮在脸上,皮肤有些微微发痛,那种熟悉的北方冬天的感觉马上又回来了。我在护栏两旁的人群中搜寻着,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的乡音,“秋枫,我在这儿,在这儿。”
循着声音望过去,换芝正在使劲冲我招手,脸上满是开心的笑容。她穿着那件大一时我陪她买的红色风衣,颜色快要褪成粉色了,下身是一成不变的牛仔裤,短发很齐整,应该是刚刚修剪过的。
换芝拉住我又蹦又跳,高兴得说不出话来。我笑了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接过我的包,说:“你还没吃饭吧,走,咱们先回去吃饭。”
我走在换芝身边,突然有一种陌生感觉。身边这个女生是相处了两年的换芝吗?为什么感觉有点不一样了?
我正在胡思乱想,换芝说话了,“秋枫,为什么感觉你好陌生啊?你别这样一本正经的,我不喜欢。你不要这样了。”
我把胳膊搭在她肩上,用力搂了搂,似乎这样可以消除一些我俩之间的陌生感。
我们坐上公交车往学校的方向走,提前两站下了车。从这里开始直到我们学校,方圆两公里的区域分布着四五所大大小小的学校,除了我们财经学院,还有工程学院、司法学校、建筑学校、银行学校。附近的商家都做学生的生意,吃穿用玩一应俱全,这一带逐渐形成了一个充满了校园气息的商圈,工程学院又是这个商圈中最繁华的地段。我上大学时,经常和换芝步行到这里逛街,再次回到这里,感觉又亲切又安心。
换芝说:“这儿新开了一家砂锅店,挺好的,要不咱们去他家?”
这家砂锅店名叫“唐人居”,就在“苏大姐火锅店”对面。印象中的砂锅店都是小门面破桌椅走风漏气,而这家店与众不同,店内装饰得很有情调,几乎让人误以为西餐厅。现在快到晚上九点了,店里用餐的学生仍然不少,大多是情侣,这些八零后的学生真会享受。
我们找了个靠窗户的沙发座位,面对面坐下。我打量四周着说:“这家店不错啊,你来过没?”换芝说:“这是白玉玫向我推荐的,她和她男朋友来过几次,说这里不错。”
服务员走了过来,递上菜单。这家店的菜品还真不少,除了砂锅以外,还有很多精致小菜,酒水中甚至有红酒。换芝点了个方便面砂锅,她对方便面情有独钟,我要了肥肠砂锅,又点了酱焖排骨和麻婆豆腐。我还要了一瓶二两的牛栏栅二锅头,今天这么开心,非白酒不足以助兴。
服务员走后,我俩默默地端详起对方。其实,换芝一点也不漂亮,眼晴细小、眉毛疏淡、脸庞浑圆,充其量只能形容为憨厚朴实。唯一的优点是皮肤白,但这也没有增加漂亮的成分。与大多数大三的女生相比,她显得有些娃娃气,发型是大众化的短发,衣服普普通通,身上没有任何饰品。从上大学以来,她一直保持着这种形象。
换芝隔着桌子伸过胳膊,抓住我的手,心疼地说:“秋枫,你好像又瘦了,你就是不会照顾自己。”
我笑着摇摇头说:“没事的,瘦点不要紧,我觉得这半年把我的肠胃养好了,杭州的饭菜很清淡,我最近很少闹肚子。”
换芝紧紧地攥着我的手,眼神里又是欣慰又是怜爱。我不禁想起了她的一篇日记。
那是在我复习考研的时候,换芝每天都起得很早,帮我去图书馆占两个座位,再急匆匆地跑去教室上课。我睡到八点来钟,懒洋洋地去食堂吃饭,然后去图书馆找我俩的座位。换芝占座位的书包很醒目,红白相间,侧面坠着一个毛绒猴子。我找到她占的座位,先要翻翻她的书包,里面有她准备的各种好吃的,比如锅巴、饼干、牛奶、速溶咖啡,座位下面放着她早上打的一暖瓶开水。我冲一杯咖啡,喝好吃好,才慢条斯理地拿出书来复习。
然而有一天,我在翻腾她书包的时候,发现夹层里有一个硬硬的本子。我想,可能是她的笔记本吧,便顺手取了出来。拿出来一看,却原来是她的日记本。换芝有写日记的习惯,而且从来不让别人看她的日记,包括她父母,包括我。她的日记本都是带密码锁的。那天我突然萌生了好奇心,想试试能不能解开她的密码锁。我用她的生日试了一次,不行,又用她宿舍的门牌号试了一次,还是打不开。后来我输入我的生日,密码锁应声而开。我心里很得意,想捉弄她一下,吓她一跳。我对自己说,偷看一点她的隐私,算不上不道德的行为吧,我没有任何恶意,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于是,我翻开了她的日记本。看来,她并非每天都写日记,有时一个星期写上一次,有时一连写好几天。内容无非是跟爸妈打电话聊什么了,宿舍谁和谁又闹意见了之类小事,其中大部分她都跟我说过。篇幅最多的则是描述我俩之间的感情。我可没兴趣欣赏这些肉麻的独白,随便翻了翻,正想合上日记本,却被最后一篇日记的一句话吸引住了,“我觉得我越来越像秋枫的妈妈了”。这个怎么讲?我好奇地看下去。
“最近,我觉得我越来越像秋枫的妈妈了。他已经成了我生活的圆心,每天一睁开眼睛,我的思想和行动就开始围着他转。早上七点半,我去图书馆排队,帮他占座位。九点四十分,我去图书馆找他,看见他在那里学习,我才觉得放心。十一点半,我跟他一起去食堂吃饭,吃完饭还要逼着他回宿舍睡会儿午觉。天气冷了,我还想给他买件抓绒的外套。虽然他比我大两岁,可是在我眼里,他就像个小孩。一旦没有约束,他就管不住自己,生活没有规律,什么都一塌糊涂。我必须每天盯着他、管着他,才觉得放心。我为自己这样感到吃惊,也感到好笑。一个恋爱中的女孩儿应该是这样的吗?我明明就像秋枫的妈妈或者姐姐嘛!现在的我,心里只有秋枫一个人,只要他吃好、学好、开心,就是我最大的快乐。而我呢,越来越不注意穿着打扮了。昨天田苗还笑话说,我简直就像个去菜市场买菜的大妈。我心里想,要是以后真能给秋枫去市场买菜做饭,那我就是最幸福的人,我这一辈子就知足了。
以前,听人说爱情的保鲜期是十二个月。从认识秋枫算起,已经十四个月了。过了保鲜期是什么样子?我不相信爱情会发霉,我认为只是会发酵。现在的我俩,就处在爱情的发酵期。曾经的激情渐渐消退,爱情慢慢转化成为亲情。相比以前,我更加离不开他了。如果说以前我爱的是他的优点,那么现在我爱的是他的全部,甚至他的缺点。当我想着他、为他做事的时候,我就是幸福的、快乐的。”
看着眼前的换芝,想起这篇日记,我的眼窝微微发热。我绕过桌子,紧挨着换芝坐下,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你们还有几门课程没考?”我问。
“还有两门,最后一门星期五才考。”
“那我还得在这里住五天,才能跟你回咱们县里啊。”我板着指头数了一下。
“你就好好住着呗,咱们一起上自习、吃饭,再体会一下咱们以前的生活。”换芝开心地说:“不过,考完试我还想呆一两天再回。”
“为什么?学校有事?”
“学校没事,我想去我大伯家看看我奶奶。”
换芝的大伯是我们县里的名人,在省文联工作,在文学杂志上经常能看到他的文章。我上高中的时候,拜读过他发表的《母亲》,写的就是换芝的奶奶,非常感人,我当时读得热泪盈眶。没曾想后来我竟然与这位模范母亲的孙女找了对象。
换芝接着说:“你跟我一起去吧,家里就我奶奶一个人,我大伯去北京出差了,年底才回来。”
我犹豫着没有说话。换芝摇着我的胳膊说:“去吧去吧,我奶奶可好了,我早就想让你见见了。”
我笑了笑,算是含糊答应了。
饭菜陆续端上来了,砂锅的味道确实不错,里面除了肥肠、粉条,还有羊血、豆腐、生菜、海带、花生米。换芝又从她的砂锅里给我夹了很多方便面。
“这家店挺好的啊,”我边吃边赞叹道:“特别适合学生。”
“是啊,听说老板是建院毕业的,了解学生,挺会干的。”
“建院?什么学校?”
“就是原来的建筑学校,改成建筑职业技术学院了。这一片的几个中专都升成专科了。”
我又问:“我这几天住的问题解决了?”
“我不是说了嘛,张勇刚他们宿舍有空床。我昨天跟他又说了一下,他说没问题,你随时可以去住。白天你陪我复习,就晚上去睡一觉,将就一下就过去了。”
我答应了一声,明知故问道:“那今天晚上呢?”
换芝的脸红了,小声说,“你说吧。”
“咱们在外面住吧,都半年没见面了。”
换芝把手放在我的腿上,温柔地说:“好吧,我听你的。”
从砂锅店出来,天气更冷了。狂风卷起街边雪堆上的雪粒,扑打在脸上,凉飕飕的疼。鞋底被冻得硬梆梆的,踩在坚硬的路面上咔咔作响。在昏黄的路灯照射下,宽阔的大街上回响着我和换芝的脚步声,寂静得让人有点心神不安。
我紧紧地搂着换芝的肩膀,附在她耳边问:“你晚上不回宿舍,要不要跟班里请个假?”
“我出来的时候跟田苗说了一声,说我去大伯家吃饭,要是晚了就不回学校了。”
砂锅店旁边有一家“露雨酒店”,灯火辉煌,装修漂亮。换芝怕那里太贵,说找个安全卫生的就行。于是,我俩继续向前走了一百来米,这里有一家“学优宾馆”,不大不小,看上去也还正规,我们决定进去看看情况。
服务员正趴在前台打盹儿,听到有人进来,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住宿吗?”她带着睡意懒洋洋地问。
我紧张得说不出一句整话来,结结巴巴地问房间多少钱。
“标间八十,大床房九十。”她斜着眼瞥了一下远远站在我后面的换芝。
“大、大床房是什么样子?”我红着脸问。
“房间和标间一样,就是一张双人床。”她鄙夷地说。
“要一间大、大床房。”我边说边慌慌张张地掏钱包。
“押金二百,登记一下身份证。”
还要登记身份证?我犹豫了一下,从钱包里掏出身份证,忐忑不安地递了过去。
服务员接过钱和身份证,飞快地抄写着,脸上一副司空见惯的漠然表情。
“二零六房间,上楼右拐,有事给总台打电话。”她说着撕下押金条,又看了一眼躲躲闪闪的换芝。
我和换芝如蒙大赦,逃也似地小跑上楼,打开房间,关上房门,这才感觉放心了一些。
房间不大,家具也比较旧,桌椅都掉了漆,电视只能接收五六个台,但在我俩看来,这条件已经很不错了。
屋里暖气很热,我和换芝脱掉了外套,她穿着紧身毛衣,张罗着烧开水、放洗澡水。
“秋枫,咱俩是不是太腐败了?”换芝看着双人床红着脸说。
我开怀地笑了。突然,我在茶盘旁边发现了两个花哨的小盒子,我笑着指给换芝看。
我笑了笑,“爱与性本来就是统一的嘛。”
“可是我觉得咱们以前那种单纯的关系也挺好的,大一那年的冬天,咱俩每天晚上在操场上散步,转了一圈又一圈。我挺怀念那个时候的。”
“那现在这样好不好?”
“现在不是不好,反正感觉不一样。也许就像你说的,爱情发展到一定程度,人自然会做这种事。以前是真正谈恋爱的感觉,现在有一种做夫妻的感觉。”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她抚摸着我的身体,继续说,“我喜欢现在的你,平静地躺在我身边跟我聊天。”
“刚才的我不好吗?”
“你刚才就像拿着武器一样,太有攻击性了。我虽然也喜欢,可是还有点害怕。”
我笑了,欠了欠身,“可惜我的攻击力还不够。”
换芝突然按住了我,吃惊地说:“秋枫,你的背上怎么这么多红点啊?”
我把背转向镜子一看,果然密密麻麻布满了小红点,有的还渗出了血。
换芝拿着我的背心说:“你看,你的背心都染上血了。”
我一看,背心上果然血渍斑斑。我叹了口气,说:“不要紧的,这应该是湿疹。杭州的冬天又湿又冷,一个老乡告诉我说,北方人去了都会生湿疹。”
“我还以为你在杭州多么享福呢,想不到这么受罪。”换芝心疼地说。
“米兰昆德拉不是说过吗?生活在别处。人们都认为别处比自己的地方好,别人比自己过得强。实际上,说不定别人也在羡慕你呢。”
她搂着我的脖子说:“不管什么地方,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觉得是天堂。”
我俩聊了很久,最后换芝说:“咱们睡吧,你在车上累了一天了。”
“今天晚上肯定是我这个冬天睡得最舒服的一次。”我怀着满足的心情懒懒地说。
我确实有点乏了,很快就恍然入梦。耳边总响着各种细微的声音,有皮鞋踩过楼梯的咔咔声,有行李箱碾过楼道的隆隆声,也有听不清楚的疲倦的谈话声。朦胧中,我有时觉得自己还睡在火车上,有时又好像睡在杭州的寝室里,但是后来又发现,房间并不摇晃,也很温暖。我才又想起,我已经回到了省城,和换芝睡在一张床上,于是又沉沉睡去。
睡梦中,耳边又响起“呯呯呯、呯呯呯”急促的敲门声。接着,肩膀被换芝推了一把,“秋枫,你听,外面有人敲门。”
我睁开酸困的眼晴,仔细听了听。果然,敲门声越来越响,还有人在喊,“开门开门,查房。”
我一激灵坐了起来。换芝睁大了惊恐的眼晴,紧张地问:“秋枫,这是怎么了?不会有事吧?”
“快、快穿衣服。”我的声音直发抖,穿衣服都不利索了。
我打开灯,跑过去开开门,只见两位穿着制服大衣的警察站在门口。
“你们俩是干什么的?”其中一个厉声问。
“学生。”我小声说。
“什么关系?”
“对、对象。”我结结巴巴地说。
这位警察看了换芝一眼,眼神一瞥,示意另一位把换芝带走。
“拿出身份证和学生证来。”他说。
我交上证件,腿肚子发软,不知道等着我俩的会是什么可怕的惩罚。
“还是研究生?”他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我。
“那个女的叫什么名字?哪个学校的?”他再次问道。
听到换芝被人称为“那个女的”,我感到一阵难过,忙说:“她叫杨换芝,财经学院的。”
“学生不在学校住,在这里干什么?”他又加重了语气。
“我刚从外面坐车回来,她来看我。晚上到的,学校关门了。”我语无伦次地说。
这时,另一位警察带着换芝回到了房间。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向我问话的那位警察说道:“你们都是大学生,受的教育比我多,知道这是什么行为吧?你们父母供你们上学,就为你们这样?”
我和换芝低着头,一个劲地认错。这位警察说完,把证件还给我,两人就走了。我轻轻关上门,身体仍然止不住地发抖。换芝拉着我的手,我俩好半天没有说话。
“那个警察问你啥了?”稍稍平静了一会儿,我问道。
“问我和你是什么关系?还有你的名字、学校。”
我想了一下,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两个警察应该不是冲着我们这种情况来的,而可能是抓黄赌毒的。我们两个倒霉蛋,正好撞在枪口上。警察看我们是学生,批评教育一下也就算了。
换芝惊魂未定,担心地说:“秋枫,咱们没事吧?他们看了咱们的身份证,不会告诉学校吧?”
我心里琢磨着,未婚同居,难道触犯了法律吗?不会的,法律中没有这样的规定,那他们就没理由告诉学校啊。
我安慰着换芝,“没事,他们才不会费这个劲呢。他们是例行公事,不是冲着咱们来的。”
我俩没有脱衣服,一直在床上坐着。过了一会儿,换芝又问:“你说,是不是咱俩这样太不像话了,老天爷惩罚咱们呢?”
“别这样想。我估计是这个宾馆有小姐,年底了,警察整治整治,不会理咱们穷学生的。”
换芝恢复了平静,捏着我的手说:“以后咱们尽量别在外面住了,提心吊胆的,还在学校安心。”
我点点头,拍拍她肩膀说:“再睡会儿吧,天亮还早呢。”
换芝说:“明天我早点起,不想让别人看见我从宾馆出来。你多睡会儿,起了床在附近吃个早饭,然后你就去图书馆找我吧,还像以前一样,我要么在三楼,要么就在四楼。”
换芝没脱衣服就躺下了,我也穿着秋衣秋裤。床头灯亮着,我最终抵挡不住疲劳的侵袭,沉入了梦乡,但耳边似乎总响着门外纷乱杂沓的脚步声,闹了一夜。
早上,我还在熟睡,就听见换芝起床洗漱的声音。她走后,我一直睡到九点。
我退了房出来,早上的空气干冷干冷的。离开半年,我一下子还不太适应这种天气,忍不住干咳了几声。
我独自走在熟悉的街道上,没有任务、轻松自在,这种感觉非常惬意。这里跟我上大学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路边的店面换了几家。昨晚那家砂锅店居然还卖早餐,门口放了一块牌子,写着“早餐砂锅面方便面”。尽管他家的味道不错,我还是想多走走,寻找一下那些熟悉的味道。这里有几家早餐很有特色,比如,“辣妹子米线”的夹肉饼和夹蛋饼、“小江南”的皮蛋粥和生煎包,还有“老马家”的羊肉汤、丸子汤……
我进了“老马家”,时间已经不早,吃饭的人不算多。半年不见,里面居然装修一新,换上了新的印着木纹的桌椅。这是家清真老店,在这里开了十来年了。老板热情开朗,经常去财院打篮球,跟一些学生很熟。
“吃什么?牛肉丸子汤、羊肉汤、羊汤面。”我刚掀开棉门帘,老板就操着生硬的西北口音招呼道。
“大碗牛肉丸子汤,再加一两牛肚,两个饼子。”半年来,我经常想这口,这回当然要狠吃一顿。
丸子汤上来了,我倒了点醋,又加了一勺羊油辣椒,埋头大吃起来。
老板忙完生意,坐在暖气跟前烤着手,看到我碗里的汤快喝完了,就问:“要不要再加汤?”
“再来半碗就够了。”
我端起刚盛的热汤,慢慢地喝着。老板盯着我问:“你是财院的吧?”
我点了点头,“是的,已经毕业了。”
老板笑呵呵地说:“我看你面熟,以前咱们打过几次篮球,你和你对象还常来咱们店里吃饭。”
他居然记得换芝,让我觉得有点难为情。
“你考上研究生了吧?我在你们学校教学楼前面看见贴着的相片,里面那个像你。”
这位卖牛羊肉的老板与财院做了十多年的邻居,对学校的事情知道的还真不少。我又想到,考研本来是个人行为,没听说有哪个学校专门培训考研的。然而,三流大学就是这个层次,通过英语四六级、考上研究生也算大事,还要贴出榜来表一表功。人家重点大学的同学看见这些,岂不笑掉大牙?
老板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后来说到他儿子也想考研,让我帮忙打听一下我们学校的情况。尽管我说了不是一个专业,但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我还是给他留下了我寝室的电话号码。
吃过早饭,我就去学校。我们财经学院是省内最年轻的大学,八十年代初成立的,当时隶属省经委,现在归省教育厅管。财院不是“211”大学,在全国的财经类大学中也没排不上名,因此,一直被省里的几所老大学看不起。但是,正因为年轻,财院有了一个可以自夸的优势,那就是硬件建设在全省数一数二。尤其是学校的几大标志性建筑,让省里其他高校羡慕不已。
学校的大门很不起眼,周围是一溜临街的门面房,平时生意很火,听说跟学校没有关系还租不上。这时临近放假,很多店关了门,显得有些冷清。走进校园看到的第一栋建筑就是教学楼,一座十八层高的大楼。有些同学调侃说它是十八层地狱,后来我留心观察了一下,如果加上阁楼,就是十九层嘛,设计师才没那么没头脑呢。况且,第十八层是没有教室的,一直作储藏室用。教学楼方方正正,红白相间,周围配以裙楼,充满现代气息。站在第十七层上,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它脚下的市容。向北望,可以看到司法学校、建校、银校、工程学院,那些低矮的楼房像小孩子乱搭的积木。南面是图书馆、操场、学生宿舍,东面是报告厅、食堂、教职工宿舍,这些建筑各有特色,掩映在茂密的树丛中。向西看,是西张村,破烂低矮的房子连着大片大片的农田。
教学楼南边是图书馆,中间隔了一大片草坪。草坪中央有一个大水池,水池中间矗立着一座假山,这个地方是拍照留影的常选之处。但在冬天,这里灰秃秃的没啥景致。图书馆值得一提,它是财院人引以为豪的建筑之一。我去过几所大学的图书馆,里面不是阴暗湿冷,就是散发着一股发霉的味道。相比那些老建筑,财院的图书馆简直可以称为富丽堂皇。它的内部共有四层,一层是办公区和文学类图书,二层是财经类图书,三层四层是杂志和自习室。阅览室大多都是落地玻璃,兼顾采光和通风,找个靠窗户的位置看看书,确实是一种享受。久而久之,这块宝地就被情侣们盯上了,于是,在图书馆上自习就落了个不好好学习搞对象的名声。另外,每天图书馆占座位的场景也是一道独特的风景。阅览室的门打开的一霎那,人就像洪水一样涌了进来,快跑着冲向心里已经想好的位置。这个过程就像一场激烈的竞技,只听到急促的跑步声和书本落在桌子上“噼噼啪啪”的响声,如果稍一迟疑,别人的书就会像飞刀一样从不同的方向落在你面前的桌子上。片刻之后,所有的桌子都被占满了,这才尘埃落定,大家紧绷的神经松驰下来,坐下喘口气,说说笑笑,那些没占到座位的,只能叹着气去阶梯教室,等着挨女朋友的数落。想想去年,换芝就是这样为我占了三个月的座位,也真难为她了。
我进了校园,绕过教学楼,向图书馆走去,一路上遇见不少拖着行李箱去火车站的同学,校园里已经有了寒假的气氛。另外,二零零二年的研究生考试刚刚结束,很多大四的学生也已离校,校园显得冷清了很多。
我走进图书馆,径直上了三楼,在阅览室找到了换芝。她正在低头看书,旁边空着一个座位,一看就知道是帮我占的。
我悄悄地坐在她旁边,她抓住我的手,开心地笑了。
“睡好了吗?吃饭了没?”她小声问。
“睡好了,我在老马家喝了丸子汤。”
“我猜也是。”她笑嘻嘻地说,“我刚才一直在想你,猜你现在在干什么。”
“老马家的老板居然认识我,知道我考上研究生了。”
“是吗?那是因为你考上研究生以后就成名人了,学校把你们考上研究生的都贴了出来。我们班女生说,那里面数你最帅了。”
我笑了笑,谁都喜欢被人夸奖,可我心里却好像堵着一块石头。要知道,我在大学可是个名副其实的差生,挂过两门课,毕业的成绩在班里倒数第二。不仅如此,还因为旷课,被系里通报批评了一次。所以毕业的时候,我对这个学校没有一点留恋,巴不得快点离开这个地方,不要再见到这些人。想不到去年学校把我考研的结果公布了出来,不知道惹得他们怎样冷嘲热讽呢?
“唉……”我叹了口气,环视了一下阅览室这些似曾相识的面孔,“那对我有什么意义?那个只对好学生有点意义,再一次证明他们是学校培养的好学生。别人看到榜上有我,说不定会说我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可是数你考的学校好了,你们班就考上两个。我觉得你才是最好的学生,你只是可能不适应这种环境,不想学那些没用的东西。”换芝又问,“你回来跟你大学同学联系了吗?去不去见见他们?”
“我倒是挺想见他们的,可是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去。”
“其实,我可不想让你离开我了,就想让你每天陪着我。你要是想见你同学,就只能和他们玩半天。时间长了,我可受不了。”换芝委屈地说。
我俩持续的说话声,引来了对面一位戴眼镜女生的怨恨的目光。我对换芝说:“好吧,都听你的,你看会书吧,咱们别影响别人了。”
“你也看书吧,我给你借了本杂志。”
换芝边说边递过来一本精美的杂志,是我常看的《篮球》,封面是姚明和王治郅的照片。
晚上九点,我拎着包去了张勇刚宿舍。以前,因为换芝这层关系,我跟她班里的男生反而不是很近乎,见了面笑一笑就走过去了。但这次回来,我感觉就像明星一样,被他们围着问个没完没了。就业形势越来越严峻,考研的学生越来越多。从他们的话语中,我感到现在许多学生都把考研当作一条找不到工作的后路,几乎有全民考研的趋势。一方面是急着早点工作,另一方面还要逼着自己复习,在这种心态下,学习当然会变成一件很痛苦的事情。难怪大四的学生调侃说,“找工作的是狗,不找工作的是猪,考研的猪狗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