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杭州的冬天这么难熬。说起来,气温也就在零度到五度之间。可是这种侵入肌肤的寒冷,比北方的零下十度有过之而无不及。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太阳难得露脸,天空总是阴沉沉、湿漉漉的。路面上积了水,走的时间长了,凉气就从鞋底串上来。平时喧闹的篮球场也沉寂了,篮球架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寂寞地伫立着。潮气无孔不入,寝室似乎也被雨浇过了,散发着发霉的味道。被褥又潮又沉,每次钻进去都需要一鼓作气。在这种清冷的天气下,阿发居然坚持在卫生间洗冷水澡。每当我看到他浑身精湿地从卫生间跳出来时,我就忍不住要打几个寒战。
我睡觉时都不脱衣服了,穿着秋衣秋裤蜷在被窝里还是冷得发抖。我的手指和脚趾居然生了冻疮,我把这当作笑话讲给换芝听,她怎么也不相信。她心疼地说,“南方怎么会那么冷?早知道这样,就让你考咱们学校的研究生算了。现在咱们离得这么远,你受罪我都不能照顾你。”
寒冷简直让人无处可躲。到处都是冷冰冰的,我们上课的会议室虽然有空调,但却从没开过,原来这个空调根本没有暖风。就连蔡老师在家里上课,都没开过空调,他们好像很习惯这种天气。这种时候,我特别怀念北方的冬天。不管户外有多冷,屋里总是暖哄哄的,让人心里有个盼头。尤其是吃火锅,更是冬天最惬意的享受。我和换芝把学校周围的小火锅店都吃遍了,有时候周末想奢侈一下,就走远一点,找家“重庆苏大姐”、“小天鹅”之类上点档次的。看着锅里翻滚的红汤,闻着弥漫的麻辣味道,不知不觉,身上已经微微发汗,这时,真会忘了外面还是寒风呼啸的隆冬天气呢。
我对网友描述北方冬天的乐趣,意外地得到了“林诗音”的热情回应,“那你请我吃火锅吧”。
我大吃一惊,以前从没想过要与网友见面,并不是我不想见,而是我觉得,如果我提出要见面,那女生会怎么想?会不会认为我心术不正?“林诗音”居然主动提出见面,真让我大喜过望,同时也有点忐忑不安。
“林诗音”在浙江工业大学之江校区,挺远的。为了这次约会,星期六早上,当室友们还在蒙头大睡的时候,我就悄悄起了床。我洗了头发,刮干净胡子,披上一件深蓝色卫衣,配上那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再蹬上假冒的耐克篮球鞋,照照镜子,自我感觉还不错。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既期待又兴奋的心情,这种感觉多年没有过了。
天还是阴的,飘着似雾似风的小雨,凉丝丝的,不一会儿,衣服就变得潮乎乎的。因为有了这个约会,本来糟糕的天气也变得有了点诗意。我中途换乘了两次公交车,经过一个半小时,才到了浙工大之江校区。
这个地方叫转塘,听名字应该离钱塘江不远。远处是一片凋落杂乱的树林,沿马路蜿蜒着一溜灰色低矮的平房。在这荒郊野外,学校的几幢楼房颇有鹤立鸡群的雄姿。
学校门前有几家小店。我用公用电话给“林诗音”打了个电话,她说她很快就出来,特征是蓝色羽绒服、红围巾。
我在学校门前无所事事地踱来踱去。雨虽然不大,可是站得久了,头发也湿漉漉的,额前的几绺头发软塌塌地垂在眼前。许多同学打着伞,好奇地看着淋在雨中的我。我感觉心里那点小算盘好像被人看透了似的,“看,这个人装得一本正经,其实谁不知道他在等网友。表面上说是做朋友,内心还不是想泡美眉?”
不知过了多久,远方终于出现了一条鲜艳的红围巾。她撑着伞,穿着蓝色羽绒服,正是我在等的人。可是,伞下怎么还有另一位女生?她俩紧挨着,一路上说说笑笑,看样子没有分开的意思。
这意想不到的情况让我突然紧张起来。我开始生闷气,这个“林诗音”,为什么要拉个伴呢?难道怕我骗了她吗?见面不是她先提出来的吗?你让别人在场,分明是对我不放心嘛。
我不知所措,她俩越走越近了。“林诗音”左右张望,却没看到我。
我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笑容,向她俩走过去。
我的突然出现,让“林诗音”吓了一跳。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了头,脸微微泛红。她个子不高,应该不到一米六,无论身材还是脸蛋,都属于非常普通的女生。我感到有些失望。
我本以为她会主动开我玩笑,就像在网上那样,然而,她一直低着头抿嘴偷笑,一声不吭。我只好没话找话地问,“你就是柳水云吧?”她抬起头“嗯”了一声,又扭头望着别处。
她的拘谨让我更加尴尬。我张口结舌,找不出一句话来。我想起前段时间在肖国才寝室,我跟何亚君见面的难堪情景,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快要有心理障碍了。
幸亏“林诗音”的同伴很开朗,她大方地说:“咱们不要在这里傻站着了好不好?魏秋枫,你不是说请水云吃饭吗?加上我欢不欢迎?”
“当然欢迎了。”我受宠若惊地说。
“那我就当一次大灯泡吧,一百瓦的,”她笑着说:“咱们去转塘吃饭吧,我们学校这边是穷乡僻壤,那里还热闹些。”
“我觉得这边蛮好,挺安静的。”我说:“有利于专心学习嘛。”
“还有利于搞对象呢,”她格格地笑起来,“每到周末,学校门口就有很多别的学校的男生来等我们学校的女生。是不是?水云。”
“林诗音”,我还不习惯叫她的真名柳水云,脸更红了,好像害怕离我太近,一个劲地向她同伴身上挤。
看来,她同伴以为我和柳水云是那种关系,这让我心里很别扭。更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柳水云特别不爱说话,跟她在网上的表现大相径庭,几乎让人不敢相信她就是那个跟我聊得火热的“林诗音”。
我们上了一辆公交车,去转塘的学生还真不少,车厢里挤得满满的。柳水云仍然和她同伴紧紧地贴在一起,而且,她好像有意疏远我似的,始终不扭头看我一眼,却一直跟她同伴小声地聊个不停。我觉得自己很多余,也有点后悔,这一趟来的真是自找没趣。
从学校到转塘只有两站路程,车上大部分人都在这里下了车。我第一次到杭州周边的乡镇,感觉很新鲜。转塘虽然是个镇,可是镇里的建设,绝对不亚于一般的县城。街道上十分繁华,店铺鳞次栉比,许多服装品牌在这边都有专卖店,像学生们常光顾的美特斯邦威、班尼路、柏仙多格之类。饭店就更多了,南北风味都有,什么杭帮菜、成都小吃、重庆火锅、山西面食、沙县小吃……尤其让我觉得好奇的是,街上开着许多画廊、酒吧、咖啡厅,使这个小镇显得颇有艺术气息。
柳水云同伴有些得意地问我:“喂,魏秋枫,你没来过这边吧,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我由衷地说:“很有特色,怪不得这么多人来呢。”
“这边有很多画廊,大部分是我们学校和美院的师兄师姐开的。我们之江校区这边都是艺术类专业,好多学生在转塘租房子住。时间一长,这里就形成一个市场了。”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店主们把一些商品摆了出来。我们路过一家卖情侣装的小店,外面挂着几件很有个性的情侣装,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些衣服上的图案不错吧?蛮可爱的。”她说:“这个店是我们专业的一对师兄师姐开的,俩人从上大学就谈恋爱,现在结婚了,一起干事业。”
“你们不是工业设计专业的吗?跟这个还有关系?”我有点吃惊地问。
我的态度可能惹得她不高兴了,她嘟哝了一句,“工业设计当然需要美术作为基础喽。”
“工业设计是热门专业,很有前途的。”我想尽量把话圆回来,急忙说:“学美术挺好的,我小时候就爱画画。”
“你们这些高材生才看不上我们艺术类呢。学艺术类都是因为文化课不好,才走这个捷径的。不过,我们班也有人文化课很好,画画也很强。比如,我们的才女水云。”她推了推柳水云,总忘不了提醒我谁才是女主角。
我们在街上逛了半个小时,也就到吃饭的时间了。那位同伴轻车熟路地带我们进了一家火锅店“福客隆”。大堂内摆着一张屏风,屏风前蹲着一只巨型绿色玉蟾蜍,蟾蜍嘴里的金钱被客人摸得溜光水滑。店内装修得古香古色,清一色的中式桌椅,服务员整齐地迎候在餐桌旁,显得很有档次,我暗暗担心起可怜的钱包来。
我们挑了靠窗户的一张四人座位,两位女生坐在我对面,我才得以第一次正面端详这两位女生。柳水云相貌普通,除了皮肤白皙,其他方面看不出江南女孩子的特点。倒是她的同伴长得十分俊俏,秀丽的眉眼间透着俏皮和灵动,那尖尖的下巴和细长的脖颈,又充满了女人的柔媚。我不敢多看,慌忙把眼光移向窗外。
服务员把菜单递给我,光配着图片的锅底就占了两页,什么“酸菜鱼锅”、“排骨锅”、“什锦锅”、“海鲜锅”……那位同伴看我捧着菜单发愣,就说:“咱们点大骨头锅吧,他们这个做得最好。再点上几个素菜,点份主食,就差不多了。”一直沉默的柳水云举了一下手,说:“我只要一份墨鱼丸和一份年糕,别的不管。”她同伴轻轻拍了拍她,“一上午你都不说话,让我替你把话都说了。原来你是等到关键时候才发表意见。”柳水云脸又红了,气氛也轻松多了。
热气腾腾的火锅端了上来,顿时驱散了身上的寒气。虽然同为火锅,在这里却受到了本地饮食习惯的影响。南方人爱吃“煲”,这里的火锅也有点“煲”的意思,大部分锅底都有“料”,而且吃的时候不蘸芝麻酱。我本来还想点一些羊肉、牛肚、羊血之类,但是两位女生对这些似乎没有胃口。我只好点了几样蔬菜,尽管大家嘴上都说少点,菜还是摆了一桌子。
同伴给柳水云和我夹了两块大骨头,又递给我们两支又粗又长的吸管。我奇怪地问:“这吸管是做什么用的?”她有点鄙夷地说:“吸骨髓啊,把吸管插进骨头孔里,像吸酸奶一样地吸,里面的骨髓最好吃了。”我不禁哑然失笑,想起我小时候,爸妈炖好了骨头,我总是用筷子把骨髓捅出来吃掉,然后再用力吮吸,吃得干干净净。想不到十几年后,连这个都要别人教。
一阵风卷残云过后,桌上骨头狼藉,服务员走过来收拾了桌子,我们这才慢条斯理地夹菜下锅。
在食物的催化下,我和柳水云放松多了,她的话增多了,我也表达得比较流畅了。
“你们俩经常来这个饭店吗?”我问。
“我是第一次,晓静是常客了。”柳水云说。
“晓静?”我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好。”
“拂晓的晓,安静的静,我姓林,林晓静。你一上午都不问我叫什么,就是‘喂’、‘嗨’,我又不是没名字。”她娇嗔地说。
我傻乎乎地笑了,灌下一大口西湖啤酒,虽然被她责怪,可心里有点甜丝丝的醉意。
“这个地方比起你们学校的苏大姐火锅怎么样?”林晓静笑嘻嘻地问。
我愣了一下,问:“你怎么知道这个的?”
“你自己讲的,还怕别人知道啊?”林晓静大笑起来,“我俩是好姐妹,她有什么都跟我讲的。”
我想到以前跟“林诗音”开过一些暧昧的玩笑,会不会让林晓静也知道了?我感到很尴尬,偷眼看柳水云,她红着脸低下头,只顾喝酸奶。
“哎呀,看把你俩吓的。我开玩笑的,水云昨天才告诉我你俩的事的,就一点点,表(不要)太紧张好不好?”林晓静吸着“妙士”,满不在乎地说。
我松了一口气,想起她刚才的问题,就有感而发,“每一种食品到了一个地方,都会被当地的口味同化。就说火锅吧,重庆的号称最正宗,全国遍地都是重庆火锅。可是在我们那边,锅底就不是很辣了,涮的内容也成了北方的大路菜,什么羊肉、土豆、豆腐、粉条、白菜老几样。蘸的小料除了芝麻酱,还有醋。杭州人大概都喜欢吃这种火锅吧,锅里先煮一些东西,涮得也都是本地菜……”我一口气说了一大套,自己都感到吃惊。
林晓静说:“嗯,是的闹。我暑假去成都玩,肯德基的味道都不太一样,那边的辣多了。”
很少做声的柳水云赞同地点点头,“我觉得也是。别的地方的小吃只能吃一两次,吃多了不习惯。如果说长久住的话,我觉得还是浙江这边好。”
看这两个女生那种轻描淡写、习以为常的样子,就能想到她们家境应该都不错。我呢,别说旅游了,连麦当劳、肯德基也没吃过几次。这半年来,我接触过许多浙江的同学,跟她们情况差不多,家里虽然说不上大富,却也非常宽裕,生活过得很安逸。发展经济就应该是这个路子,这才是藏富于民。
我正在胡思乱想,柳水云居然犹犹豫豫地开口了:“魏秋枫,你们那边冬天很冷吗?”
“当然比杭州冷多了,现在大概零下十几度吧。我那边的同学说,今年已经下过两场雪了。”
“真想去看看,我喜欢冬天,特别想看雪景,可是浙江很少下雪,就是下也是薄薄一层。”柳水云渐渐放开了,话也多起来了。
“你还喜欢冬天啊?我不喜欢,冷兮兮,穿那么多衣服,不好换洗,也不能打球。下雪不像你想的那么美,化雪的时候,马路上到处流着脏水……”
“喂,你别那么实际好不好?把人家的美好幻想都破坏了,人就要看到美的一面嘛。”林晓静娇嗔地打断了我。
我笑了笑,算是接受了林晓静的批评。我发现,柳水云收起了笑容,手指不停地转动着酸奶杯子。我暗暗怪自己,又冒傻气了,怎么就不会跟女生聊天呢?
饭吃完了,话也没得说了。我们三个人走出饭店,坐上公交原路返回。在学校门前告别的时候,我感到如释重负,心里一阵轻松。她俩呢,好像也迫不急待地想离开我了。
我迈着轻快的步子,向公交站走去。想想熟悉的寝室、教室、食堂,那里尽管单调乏味,现在却让我感到温暖和放松。
从浙工大回学校的路上,天色又阴了,小雨扬扬洒洒地下了起来。老旧的公交车嘶吼着蹒跚前行,车厢里冷冰冰的,充满了湿衣服的气味,地板上泥泞不堪,冒着凉气。乘客们很少说话,好像都在集中精力抵御这难耐的湿冷。
突然,有人轻声说了一句,“啊,下雪了。”人们一阵骚动,纷纷向外望去。透出雾气迷蒙的车窗,只见细碎的雪花伴着小雨,四散飞舞。
人们精神一振,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昨天就预报要下雪的,报的是雨加雪”、“偶就说早上毛冷类,要落雪的”、“要是这雪下得久一点,到晚上就会积住的”。
毕竟是南方,雪下得星星点点,落地就化。公交车驶过南山路时,我向西湖望去,只见湖上烟雾迷蒙,枯瘦的梧桐树影影绰绰,游人孤独地点缀其间,有一种山水画的写意味道。要是西湖再有点积雪,一定更有一番韵味。
我回到研究生公寓,寝室的门虚掩着。我推开门,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一位女生正坐在阿发的椅子上玩电脑,阿发站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她。
我想起前不久听黄有德说过,阿发刚交了个女朋友,从网上聊的。那么肯定就是这位女生了。
他俩看到我进来,并没有显出吃惊的样子。那位女生大方地冲我摇了摇手,还说“嗨”,好像我们早已认识似的。阿发介绍说她叫周玲玲,介绍我的时候,说我是研究国际问题的,像中美关系、台湾问题以及“911”事件和本**之类。人们经常这样理解中外政治制度比较,虽然不太准确,但通俗易懂,容易让人有个直观印象。
周玲玲说:“我觉得你们研究生专业都蛮好玩的,俞宏发整天和茭白打交道,你是研究什么恐怖分子的,比我们那些高数、数理统计什么的有意思多了。”
阿发说:“谁说我整天和茭白打交道了?我们最近只是在做一个重金属含量对茭白生长影响的课题,我们环境工程专业是朝阳产业,应用领域很宽的。”
周玲玲白了阿发一眼:“得了吧,你以前讲过,你本来是报考信息工程的,没考上才被调剂到这个烂专业的,你敢说你没说过?”
阿发说:“我们导师常讲,要干一行专一行爱一行。现在我发现环境工程其实也不错,学的人少,竞争压力不大,环境保护的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周玲玲说话带着一种小女孩般的天真和直率,少言寡语的阿发也变得有些油滑,他已经被爱情改变了。
我觉得继续呆在这里会让大家都不自在。我脱掉湿漉漉的外套,换上厚厚的羽绒服,又从书架上随便抽出几本书,想着找个教室去自修。
阿发看我准备出去,随口问:“外面还下雨吗?出去不带把伞吗?”
我说雨倒是不大,因为变成雪了。
周玲玲望向窗外,兴奋地摇着阿发的胳膊,“真的啊,下雪了!宏发,咱们也出去玩雪去。”
阿发笑呵呵地由着她,一副只要在一起不管干什么都心甘情愿的样子。
出了公寓楼,雪下大了,院子里的芭蕉树已经挂上了薄薄一层积雪。路面像被水洗过一样,又滑又亮。
我记不得有多久没去教室自修了,上一次好像还是在一个秋天的下午,在逸夫楼遇到了小敏和小雪。算来大概有一个半月了吧?后来,我大部时间都呆在寝室,上网、玩游戏,偶尔翻翻书应付应付作业,或者就是一个人跑到西湖、宝石山闲逛,一整天一整天地泡在外面。我常常恨自己,为什么会变得这样颓废?是患上了电脑依赖症?还是没有约束的生活让我管不住自己?我也想有规律的生活,像陈俊杰、黄有德他们那样,早早起床,锻炼身体,去食堂吃早饭,在教室看书,晚上回寝室上上网,然后洗漱睡觉。可是,我就像陷进了泥潭一样不能自拔,最后还得接受这种现实。看看我的室友李可和他那几个同学,不也一样吗?他们也过着黑白颠倒的生活。这好像已经成了文科类研究生的普遍生活状态了。
我撑着伞,夹着书,穿过文三路,从学校北门进了校园,来到图书馆。图书馆是少数几个有空调的自修场所,我抱着碰运气的心理进去转了一圈,果然座无虚席。这里不行,还有哪个教室暖和点呢?我们中外所的会议室倒是条件很好,可是紧挨着导师们的办公室,在那里看书很不自在。查林泉和汤杰、黄芬等师兄师姐们喜欢呆在那里,对了,还有陈俊杰,我可不想去那里凑热闹。听肖国才说,人文学院艺术楼的几个教室里都开着空调,可是那是人家别的学院的,我一个外人进去总是不大方便。想来想去,没有办法,还是去那个走风漏气的逸夫楼吧。
我边走边想,这也是很多研究生不愿自修的一个原因吧,找个舒服的自修教室不太方便。
逸夫楼位于学校正中央,是一座五层楼的庞大建筑。楼里面是公共教室,呈回字型分布,中间是宽敞的天井,天井正下方,有个小小的水池,水池周围种着低矮的绿植。学生们下课后,就站在栏杆边聊天,从任何一个位置都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对面和左右两侧的人。这一点让我不太喜欢这个地方,人多、扎堆,会让我觉得更加孤独。
现在是下午四点半,大多数教室在上课,走廊上回荡着老师们抑扬顿挫的声音。我在一楼转了一圈,找不到空教室,又上了二楼,还是没有。晃来晃去,快五点了,食堂该开饭了。干脆直接去吃饭算了,今天本来就没有看书的心情。
下楼时,正遇上一个教室的学生下课,学生们一涌而出,我被挤到楼梯边上。突然,一只手在我肩上有力地拍了一下,我扭头一看,是陈俊杰。
尽管我不想遇到熟人,跟老陈也没什么共同语言,但在这样寂寞的时候看到他,心里还是感觉很亲切。
“你下午在这边自修了?”他边走边问。
“噢,”我含糊地答应了一声,不想做过多的解释,“你怎么也在这儿?你没去所里吗?”
“我最近在旁听一门课,今天下午刚讲完。”
等走出大楼,人流散去,我发现老陈身边还有一个人。老陈问我:“老魏,你认识严锋吧?政治学专业大名鼎鼎的严锋。”
我说严锋的大名是早就听说了,就是跟人对不上号。
其实,我说这话也并非客套。陈俊杰好多次对我提起过这个名字,说他是学术强人,本科时就已经发表了好几篇论文了。另外,我在学术期刊上也看到过他的名字,好像是他写的课题获什么奖了。
严锋说他晚上有个活动,要先回寝室准备一下。我和陈俊杰直接去了食堂。
这个食堂紧挨逸夫楼,是学校四个食堂中最大的一个。我平时在离研究生公寓最近的食堂吃饭,偶尔来这边换换口味。
时间还早,食堂里人不多,我赶紧打了个鸭血煲,又打了六两米饭。鸭血煲是这个食堂最让我想念的美味,我以前吃过一次,滚沸的浓汤内煮着鸭血、粉丝、白菜、豆腐,还有葱段,热气腾腾、香气扑鼻,吃的时候再泡点米饭,绝对让人吃得酣畅淋漓。这道美味的缺点就是需要现煮,得等几分钟,平时排队的人很多。以前我有几次看到排的长队,都放弃了,今天来得早,终于得偿所愿了。
陈俊杰似乎对吃毫不在意,他打了一份腊肉炒四季豆、一份烧素鸡、一份免费的蛋花汤,嘴里吃着饭,眼睛却不住地乱转,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把米饭拨到砂锅里,连汤带饭地一起吃,来到杭州以后,我喜欢上了菜泡饭。
陈俊杰瞄了一眼我的书,问:“你在看基层民主方面的书?”
我说:“这是翁老师推荐的,一个多月了,我还没看完。”
陈俊杰停下筷子,叹了口气,“我现在觉得咱们专业太不注重理论基础了,这样的话,对策性研究搞得再多也没意义,不能长远发展。”
我知道老陈又要念他那一套经了,真是头疼,我赶紧埋头大吃。
老陈严肃地说,“我最近在听《西方政治理论》这门课,越听越觉得咱们需要补的课太多了。”
我问:“你跟哪个班听的课?”
“行政管理的本科班,这种课本科阶段就应该学了。咱们几个都是半路出家,只好再补课了。这门课还是严锋向我推荐的。”
“严锋?以他的水平,还需要听这些课啊?”
“严锋以前也没有听过,可是他在本科学的是哲学,有理论功底,听这些课很轻松。再加上这小子绝顶聪明,一通百通,所以就能做出成绩来。我觉得像严锋这样的学习经历最合理了,本科学个基础学科,研究生就能专心研究一个方向,不用像我们一样还得补基础课。”
老陈言必称希腊,在他眼里只有西方那些东西才是正经学问,我们以前学过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统统没用,让蔡老师知道,还不气坏?
我不以为然,就说:“你本科不是学思想政治教育的吗?那跟咱们专业有很多相通的东西吧?”
老陈摆摆手,“基本不搭界的,本科的专业都是实用主义,教的东西很快会过时的。”
陈俊杰是师范大学毕业的,当时的分数比普通本科低很多。肖国才背地里拿这一点取笑老陈,说他心高气傲脑子却笨。
说着,老陈颓唐地摇了摇头,“唉,有些东西是补也补不来的,以前没有打好基础,靠这三年是赶不上的,混混算了。”
在老陈眼里只有学问二字,他这么说可能真的认为自己的人生已经失败了,倒也不是故作谦虚。
我自嘲道:“要是你这么说,那我就该退学了。”
“不是这么说的,”陈俊杰连连摆手,“翁老师讲过,你这样跨专业其实蛮好的,你可以在经济学和政治学之间找一个交叉点,这样更容易出成果。”
我本科学的是财政专业,我本以为,老陈肯定会瞧不起我们这种热门专业,认为这是目光短浅的功利主义。不料他说得挺诚恳,不像是违心的客套话。
陈俊杰接着说:“翁老师讲,他建议你可以在IPE(国际政治经济学)方面多下下功夫,多看一些外文资料,这样容易弄出新的东西来。”
我说:“翁老师确实跟我这样讲过,可是IPE是个很宽的领域,我最近看了几本书,还是连一点门道都摸不到。你呢?有没有确定以后的研究方向?”
“我本科的毕业论文做的是基层民主,我想以后应该还是这个方向吧。”
以前,我在老陈面前总有一种自卑感,我认为在他眼里我是个不求上进的人。另外,我觉得他还有些迂腐,成天钻在书堆里。今天下午,我和老陈面对面地聊了这么多,发现原来他也有自卑的时候,也会对学校的教育发牢骚。老陈这个人其实挺简单的,他就是想把功课学好,将来靠这个混饭吃。
今天的鸭血煲吃得虽然有点沉重,却也难忘。吃完饭,我和陈俊杰相跟着走出食堂。雪仍然在下,风也刮起来了。我提高了声音问老陈,是不是要去所里自修。
“今天不去了,晚上所里有个活动,要占会议室。”他顶着风说。
“什么活动啊?”
“严锋他们组织的读书会,今天请到林老师给他们讲国际安全问题。”
“你不也是读书会的吗?怎么不去了?”
“我平时不怎么看国际问题方面的书,去了和别人没有交流话题。”老陈说。
我们所里的林越老师是专门研究国际问题的,陈俊杰似乎看不起这类所谓“对策性研究”,对林老师开设的《国际政治》也缺乏热情。我猜老陈就是为这个才不去参加今晚的活动的。
我俩顶风冒雪地回到研究生公寓。陈俊杰一边拍着身上的雪一边问:“你晚上有事吗?没事的话,咱们一起去查师兄寝室坐坐,他前几天叫我有时间跟他们商量去蔡老师家的事。对了,顺便看看肖国才在不在,可以把那鸟人也叫上。”
肖国才和陈俊杰经常互称“鸟人”。老陈叫起这个称呼来,颇有好汉雄风,一改往日的书呆子气。
肖国才的寝室像往常一样,床铺整理得利利索索,地板擦得很干净,甚至让人不忍下脚。肖国才的书桌上亮着台灯,他披着厚厚的羽绒服,正趴在桌上写着什么。
我和陈俊杰在门口用力跺着鞋底的泥,肖国才扭头看到我俩,说:“咦,你俩人怎么凑到一起了?老陈,你今天怎么没去自修?”
陈俊杰把跟我说过的理由又重述了一遍,说:“你这家伙老不正经,今天下雪了,看你是不是约上美眉看雪去了。”
“胡扯淡,我约谁去?要约美眉老魏还差不多,老魏,最近你和何亚君联系得不错吧?”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连连摆手,说别往我身上乱扯。
肖国才把手抄在袖子里,说:“杭州这鸟天气冷死人了,有人还出去看雪,不冻僵才怪。”
好像是为了反驳肖国才似的,这时从公寓旁的篮球场上传来女生们开心的尖叫声,在寂静的冬夜里显得格外清亮。看来,球场上已经积了一层雪了。
陈俊杰凑到肖国才书本上看了看,说:“老肖,原来你这家伙躲在寝室里偷偷用功,开始写期终考试的论文了。”
“我跟你们不能比啊,我得笨鸟先飞嘛。你们现在都潇洒自由,放假可以玩。我得快点写好论文,交了差赶紧回湖南。”
上个星期,翁老师在课堂上布置了期终考试的内容,写一篇关于全球化的论文。林越老师的课虽然还没讲完,但考试也应该是写一篇论文。最轻松的是蔡老师的课,蔡老师说了,他的课不考试,他会给大家都打高分,作为这门课的考试成绩。
我问陈俊杰:“咱们是不是交了论文就可以走了?”
陈俊杰说:“学校里应该没事了。不过听研三的师兄讲,蔡老师喜欢放假以前或者开学的时候把学生叫到他家里吃一顿饭。”
肖国才说:“我才不管呢,反正我这种学生缺一个也无所谓,我交了作业就走。”
陈俊杰苦笑着摇了摇头,跟这种人做同学够他郁闷的。他言归正传,问:“我和魏秋枫准备去查师兄寝室,商量一下去蔡老师家的事,你去不去?”
“查师兄?”肖国才挠着头发,“我跟查师兄没交情,莫的什么话说,不过去就去吧,听说查师兄和葛师兄的工作快搞定了,顺便去探探消息。”
查林泉寝室住着中外所的三位师兄,他们那一届基本是按专业安排住宿的。我们敲门进去以后,发现查林泉和钟晴光都不在,只有葛江海靠在椅子上看书,桌上的收音机声音开得挺大。
葛江海是我们所里的传奇人物,据说他的经历相当丰富,炒过股票、卖过茶叶、当过保安、贩过古董,让人简直不敢相信,这种人怎么能考上研究生?
我与葛江海见面不多,没什么太深的印象,这主要是因为他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他身材矮瘦、短小精悍,头发蓬乱、胡茬浓密,两只不大的眼睛滴溜乱转,的确带着些江湖味道。看见我们进来,他关掉收音机,站起来给我们散烟。肖国才接过烟,摸出打火机要给葛江海点烟,两人推让了一会儿,一起点着烟抽了起来。
葛江海听陈俊杰说了来意,满不在乎地说:“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下学期开了学正好是蔡老师七十岁生日,蔡老师爱热闹,想把同学们都叫到他家去吃饭。查林泉和黄芬商量了一下,想凑点钱给蔡老师送个礼物。查林泉想问问你们是什么意思,这个是自愿的,不要勉强。”
陈俊杰和我当即表了态,肖国才犹豫了一下,也附和着说没意见。陈俊杰还说,女生们也应该没问题,他可以去征求她们的意见。
大家显然更关心找工作的事。在路上听陈俊杰说,查林泉要去中国社科院了,葛江海可能也快跟一所高校签协议了。
陈俊杰试探地问:“听说葛师兄已经找到工作了,能不能给我们传授传授经验?”
“俊杰你们的消息还真灵通。”葛江海说,“其实还没定下来,这个学校就是我代课的那个,校长说我要是愿意留下,就可以签协议。”
肖国才脱口而出:“他们给你什么待遇?”
“待遇嘛还可以,二十万安家费,五万科研经费,学校还给提供过渡性的教工寝室。”
肖国才问:“二十万在宁波能买下房子吗?”
“当然不能了,就算付个首付,以后再慢慢还呗。”
陈俊杰说:“这个学校待遇不错嘛,别的方面怎么样?”
“待遇算不错的,宁波的工资比杭州高。他们那里准备成立一个思政教研室,我要过去就是元老了,发展空间应该也可以。就是学校是个三流的理工科学校,我主要是犹豫这个。”
肖国才说:“要我说管他是什么学校呢,只有钱多就去。”
陈俊杰白了肖国才一眼,“不是这么简单的,咱们专业要是去了理工科学校就成了边缘学科了,学校不会重视,各方面资源也不多。葛师兄,听说查师兄要去中国社科院了,不知他那里怎么样?”
“他也没有定下来呢。上次来的是社科院的人事处长,对他印象不错,还得回去请示领导,才能定下来。这些人事上的事情,都是一把手说了算,处长不管用。谁知道领导手里有没有自己的人?有没有打招呼的?不到最后,都存在变数。”
陈俊杰沉吟道:“如果能搞定,查师兄的工作就算很理想了。”
葛江海说:“这主要看个人的想法了。大单位一般待遇都不怎么样,竞争压力大。社科院来杭州的时候,我连简历都没投。这些单位眼光高得很,大部分专业都要求博士,这次招一个中外政治制度的硕士,人家还觉得是降格以求了,好像是施舍你似的。根本不跟你谈待遇,要去的人多的是。查林泉去那里,倒也适合他,可以一门心思做学问。我是不要去北京的,要么在浙江,要么回我老家湖北。”说完,他使劲掐灭了烟头。
我回到寝室,阿发和周玲玲果然出去了。我打开电脑,“林诗音”没有上线。如果她在线,我反倒不知该跟她聊什么好了。杭州难得下雪,喜欢雪的她应该玩雪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