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陈俊杰打来电话,“魏秋枫,我在肖国才寝室呢,你下来一下,咱们说个事。”我嘴上章答应着,心里却挺不舒服。这个老陈,对我老是这样呼来唤去的。
一天晚上,陈俊杰打来电话,“魏秋枫,我在肖国才寝室呢,你下来一下,咱们说个事。”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挺不舒服。这个老陈,对我老是这样呼来唤去的。
我和肖国才是楼上楼下,但我很少去他寝室。怎么说呢?我觉得他们寝室的人,似乎有点太过正统了,好像生活在十年前的那个时代。和他们在一起,我总觉得融不进去。
肖国才寝室的门虚掩着,里面很安静。我推开门,寝室里只有肖国才和陈俊杰俩人。陈俊杰站在赵大成的书桌前,捧着一本书,读得很专注。肖国才斜跨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一幅扑克牌。
陈俊杰瞟了我一眼,又低下头飞快地翻了几页。然后,他合上书,感慨地对我说:“魏秋枫,最近我发现,咱们的课程上缺一大块东西,就是这些。”说完,他把书递给我。
我接过一看,是约翰·罗尔斯写的《正义论》。我翻了翻内容概述,随口说:“学者们对这本书的评价挺高的嘛,你看过?”
陈俊杰说:“我读本科的时候,从图书馆借过这本书,看不太懂。我觉得主要是咱们政治伦理学方面的基础太差了。赵大成他们伦理专业都有这门课,咱们专业更应该开的。要是不看这方面的书,以后学其他东西会很吃力的,基础不牢靠的。”
政治伦理学是中外政治比较研究的基础学科?这类问题,我可真的没有想过。我以前一直以为,学好马克思主义原理,就是打好了理论基础。我有点怀疑陈俊杰的说法。另外,我觉得光是现在的几门课程,已经足以让我焦头烂额了。再研究什么“正义”、“平等”,我实在是没有兴趣。
我把书放回赵大成的书桌上,含糊地说:“这些课可能以后会开的吧?”
“不会开的!”陈俊杰激动地说:“我问过研三的查师兄他们,咱们专业根本没开过这些课程。”说完,他又怅然若失,“唉,咱们这个专业,听起来很时髦,实际上太过时了。你看看咱们开的课程,要么是过时的,要么是功利性的,打基础的课程,其实没有多少的。”
肖国才阴阳怪气地开口了:“我说老陈,你何必那么认真呢?本来上研究生,就是为个搞个文凭。你干吗非要把自己搞得那么累呢?你没看出来吗?连甘老师、潘老师他们都是混呢,现在这种社会,谁会像你一样傻乎乎地做学问?”
陈俊杰指着肖国才,笑骂道:“老肖,你自己堕落就算了,不要再把魏秋枫也拉下水。我批评你多少次了,你还不知悔改。”
看来,他俩刚有过一次交锋,怪不得俩人谁也不理谁。
老肖又说:“老陈,你别整天就是念你那一套经,和唐僧似的。好不容易来我们寝室,不如打两把牌,高兴一下。”
陈俊杰一摆手,“得了吧,你尽耍赖,谁跟你打?”
“老陈你个鸟人,老是诬蔑我。我打牌最光明正大了,待会儿还要来一个人,咱们正好四个人。我让你看看,我怎么打得你屁滚尿流。”
我不喜欢打牌,急忙说:“你们打电话让我下来,就是为了打牌?”
陈俊杰说:“我本来是要通知你一件事的,结果跟老肖辩论了半天,让他气糊涂了,都忘了说正事了。”停了一下,他说:“潘老师要去复旦做博士论文,这个学期他带的课不上了。”
潘老师带的课是《西方政治学说史》,我觉得最难的一门课。听到这个消息,我嘴上不说,心里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陈俊杰倒有点伤感,摇摇头说:“其实,我觉得潘老师的课是最有用的。要是他能坚持带我们一年半,咱们西方政治学这一块,就蛮扎实了。”
肖国才又说话了,“算了吧,潘老师现在是自身难保,就算他不去上海,他也没心思给咱们上课,你还能指望他好好教你?”
我怕他俩又抬杠,插话说:“那潘老师的课有别的老师带吗?”“别的老师都顾不上,”陈俊杰说,“别高兴得太早,蔡老师要开一门新课。”
看来,我真的高兴得太早了,我的心情又沉重起来。
陈俊杰没精打采地说:“蔡老师的课是马克思主义经典名著选读,用的书是1995年人民出版社的,可以找师兄师姐借,但最好自己买。下个星期一,学习《共产党宣言》,蔡老师让自己先预习一下。”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大了,蔡老师以治学严谨著称,看来这门课更难应付。真是苦海无边啊!
陈俊杰低头踱了几步,阴沉着脸说:“唉,都什么年代了,还开这些课程,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置可否。陈俊杰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看现在那些发表的论文,用的分析工具都是西方的,马克思这一套理论没人用了。咱们学这些东西,有点自说自话的感觉。学得再多,也做不出自己的东西来。”
陈俊杰就像老和尚念经似的,唠叨个没完。我对马克思固然没什么兴趣,可是对西方那些学说更加反感。陈俊杰的这番论调,我听得不大入耳。
正在这时,门“咣当”一声推开了。赵大成洪亮的声音先传了进来,“唉呀,稀罕了么,中外所的两位大才子来了。”
赵大成把我和陈俊杰相提并论,我觉得有点难为情,好像贬低了人家陈俊杰似的。
赵大成向门外高声招呼道:“亚君,没关系,进来吧。”
谁在外面扭扭捏捏?我心里纳闷。
一位身材高挑的女生迟疑着慢慢走了进来。说她“高挑”有点不准确,形容为“高大”更合适一些。她个头和赵大成差不多,起码有一米七吧,身材浑圆丰满甚至略显粗壮。她的长发随意地扎在脑后,额前飘着一缕乱发,脸盘挺大,五官方正。我猜她应该是赵大成的女朋友,或者是老乡。
赵大成乐呵呵地说:“老陈、秋枫,给你们介绍一位我们学院的大美女,何亚君。亚君,这两人是老肖的同学,中外所的陈俊杰、魏秋枫。”
真没想到站在我面前的就是何亚君,我感到热血上涌,脸上发烧。
陈俊杰显然平时不关注这类“文艺界”的红人,他傻乎乎地说:“噢,那你和赵大成是一个班的喽?”
何亚君似乎很介意自己的年龄被夸大,她冷冰冰地说自己在读大二,播音与主持专业的。
陈俊杰沉吟了片刻,说:“那你是传播学系的了,听说你们系的传播学专业不错嘛,有几位很厉害的老师。”
陈俊杰不管跟谁,都是这一套“学问”经。何亚君显然不是个中之人,她冷淡地敷衍了几句,陈俊杰也就没话可说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和赵大成讨论起来“到底有没有真正的正义”的问题,还想跟上赵大成一齐学这门课。肖国才少不得见缝插针地挖苦老陈。
他们三个人围在寝室的一端,似乎故意给我和何亚君创造单独交流的机会。何亚君从赵大成书桌上的小花瓶里抽出一只塑料花来,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捻着,偶尔靠近鼻尖轻轻地嗅着,好像它是一朵刚摘下的鲜花似的。花瓶旁边是一个精致的小相框,里面嵌着赵大成和女友合影的相片,背景是泰山的“五岳独尊”四个大字。另一侧是个石质的小笔筒,上刻“稳如泰山”,明确地宣示,赵大成两口子长相厮守的决心牢不可破。赵大成女友长得可有点面老,听说她比赵大成大两岁,比男朋友大的女生总是先考虑到结婚问题……
我的目光盯在书桌上,脑子很乱,该找一个什么话题开口呢?可是我的嘴唇像被粘住似的,怎么也张不开。想走开吧,又觉得把何亚君单独晾在一边,太不礼貌了。
何亚君先开口了,她捻转着塑料花,轻声说:“你就是魏秋枫,以前赵大成他们老说起你。”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答应一声,又低下头。
过了一会儿,我鼓起勇气,说了一句:“上星期你们学院开联欢会,我看了。”
她显出兴奋的样子,“你觉得我主持得怎么样?提提意见。”
我结结巴巴地说:“你主持得挺……不好的。”
话一出口,我的脑袋“嗡”一下就大了。我这张破嘴,我本来想说的是“不错、挺好”,话到嘴边,怎么就成了“挺不好”了?我赶紧连连补了几句“挺好、挺好”。可是有什么用呢?越描越黑。
何亚君沉着脸,用力玩着那朵花,赵大成倒霉的塑料花快被揉烂了。
我更尴尬了,说也不对,不说也不对,走也不是,站着也难受,真想挖条缝钻进地里去。我心里开始恨陈俊杰,这个书呆子,把我喊下来,当着他们的面见何亚君,这不是让我出丑吗?
这时,赵大成可能以为我俩抹不开,就大大咧咧地插了一句,“小何,我没骗你吧。魏秋枫,大帅哥。”肖国才也火上浇油,“何亚君,你不是说想见见魏秋枫吗?这不就见上了吗?”
何亚君嗔怒地跺了下脚,跑过去捶打赵大成和肖国才。我相信她是真的生气了,怎么会认识我这样一个极其没出息的男生呢?赵大成不是骗人吗?
门被推开了,黄有德和王守业自修完回来了。这个寝室的人,除了肖国才,都还坚持着大学生的作息规律。他们早早地就去食堂吃晚饭,然后去各自学院的教室自修,晚上九点准时回寝室。
看得出何亚君与他们很熟了,这俩人也不客气,换上拖鞋,就去卫生间洗漱。肖国才响亮地拍着手里的扑克,大叫:“快点快点,洗完一起打牌。”
其实,当时打牌这个娱乐项目已经渐渐式微。尤其是研究生,大部分人更乐意趴在电脑上玩CS、魔兽世界之类。而肖国才他们寝室却顽固地保留着打牌这个传统节目,颇有前辈大学生寝室的遗风。趁着吵嚷之际,我慌忙溜了出来,心还跳得很快,脑子一片混乱。我心里又憋气又窝火,我没想过要跟何亚君怎么样,但是我这副窝囊样子,实在丢脸。我又恨起赵大成和肖国才来了,你们干吗非要说我是大帅哥?引得何亚君充满期待。结果一看,我是如此猥琐、如此狼狈,她肯定会鄙视我的。如果再和她同学们说起来,那我更丢脸了。
今天晚上,我本来自卑的心理受到了又一次重挫。我在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那漫长的几分钟,唉,就算是长得帅,又有什么用呢?别说跟何亚君做朋友了,就算最普通的女生,看到我那副可怜样,也会反感的吧。这都怪我有了非分之想,我就应该踏踏实实地跟换芝好下去,跟她在一起,我才觉得有点自信。
我刚回到寝室,陈俊杰又打来电话,“刚才怎么不吭声就跑了?认识了美眉,就忘了同学了。还有事要通知你一下,蔡老师的课在他家上,星期一早上八点咱们在文三路集合,骑车子去他家。”
为了郑重预习《共产党宣言》,我和肖国才骑车去浙江图书馆旧书市场,寻觅《马恩选集》。
这时已经到了十一月底,节气已经立冬,换芝昨天打电话说,她那边刚刚下了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而在杭州,冬天似乎遥遥无期,人们还在享受着暖融融的秋日。我们从文三路折向教工路,行至黄龙路,再返到曙光路,路上铺满了银杏树和梧桐树的落叶,远远望去,一片金黄。街边的饭店张贴着“桂花宴”、“香辣蟹”、“全蟹宴”等时令菜的广告,配以让人回味的辞藻,“秋风起,蟹脚痒,菊花黄,品蟹来,金秋正好吃蟹黄……”想起北方秋天的萧索、清冷、短促,这江南的秋天怎能不让人喜爱?风不紧不慢地吹着,轻柔而绵长,空气中散发着桂花、水气、鱼蟹的丰富味道,宝石山上色彩斑斓,像披了一件美丽的纱巾。我发现我已经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城市,看着那些穿着睡衣悠闲买菜的杭州人,我心里涌起一种强烈的渴望。将来,我也要像他们一样,住在这些被绿树包围的楼房里,下了班爬爬宝石山,拎一桶白沙泉水泡泡茶,周末吃吃“桂花宴”、“香辣蟹”……
浙江图书馆面朝曙光路,背靠宝石山,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去处。旧书市场在浙图院内,围着办公楼蜿蜒展开。在秋高气爽的周末,徜徉在那些不同年代的书卷中,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情。我们来的挺早,书市刚开始营业,老板们忙着从纸箱子里把书一摞摞地搬出来。
看来我原先的担心是多余的,《马恩选集》根本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在许多书摊上都能见到它们笨重的身影,被成捆成捆地堆在角落里。我们问了一下,一套四卷要五十元。零散的单本,十块钱就能买到。肖国才本来只想买第一卷,我劝他,听说以后还要学《法兰西内战》、《哥达纲领批判》……买上一套省得麻烦。肖国才这才拿定主意,却又为了十块钱缠着老板讨价还价。老板是江浙人中少见的急性子,说话像打机关枪,“好了好了,你别挑毛病,讲这讲那。我可以告诉你,这是从新华书店仓库里出来的,就是新书。看你们是学生,上学不容易,就四十五块给你们好了。你们可以去问问,这里哪个书摊低于五十块卖给你们?”
肖国才转过身冲我得意地挤眉弄眼,“怎么样?便宜了五块钱,又能喝两瓶汽水,不喝白不喝。”
其实我觉得这钱不省也罢,为了省五块钱,被老板数落一顿,倒像做了亏心事似的。
肖国才是个很实际的人,买到书就急着催我走。我倒很想看看这儿的旧书,尤其是想找找我小时候读过的书。现在想起来,那些曾经快乐或者苦恼的读书时光,都是最珍贵的回忆。每一册揉得皱皱巴巴的课本,不都记载着我们成长的点点滴滴吗?可惜,当时怎么就不懂得珍惜,现在连一本都找不到了。我饶有兴味地翻看着,肖国才却一脸不情愿,跟在后面嘟哝个不停。
我正捧起一本八十年代的小人书《陈真传》看得出神,背后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啊哟,马恩选集,要好好学学的。”我扭头一看,原来背后站着一位中年男子,正瞪大眼睛盯着肖国才手里的书,大惊小怪地说。
这人大概有四十来岁,身材消瘦,穿着一件现在几乎已经绝迹的绿色军衣,由于年代久远,衣服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头发像枯草一样凌乱,颧骨突出,戴着一幅老式的塑料框眼镜,镜片厚得像瓶底。他伸出裹满泥垢的手指,敲着肖国才怀里的书,语重心长地说:“小兄弟,我看你是有前途的,这些书要好好学的。知道这些书里主要讲了一个什么问题吗?”
肖国才张口结舌说不上来。这人似乎并不指望从别人口里得到答案,自管自己说下去:“就是讲了一个问题,人民!没悟出这两字,书就读死了,读多少也是白读!”我和肖国才都有些惭愧,尴尬地陪着笑脸。
“知道马克思是怎么讲的吗?批判的批判什么都没有创造,工人才创造一切……甚至创造了人。这是马克思的原话,你们可以翻开《神圣家族》去查查。列宁也是一样啊,俄共开会时,列宁总是最早到场与工人一起聊天。他说,只有相信人民的人,才能获得胜利并保持政权。这也是原话,你们可以找。”我听得平添了几分敬意,心悦诚服地直点头。
他说得越来越离谱,我听得也是一头雾水。这时,旁边书摊上一位老板叫道:“阿四,不要乱讲了,你站在那里影响我们大家生意的。给你本书,回家去看看。”
这位阿四接过书,口里还振振有词,“王老板是有见识的,这书给我就对了,那些人看也是白看的,看了也不会懂。”
我这才明白,原来口若悬河的阿四却是脑子有点问题的。老板跟我们惋惜地说,阿四其实挺可怜,他就住在附近,这里卖书的都认识他。阿四是八几年的大学生,毕业分配到一家国企,后来企业不景气,他被下岗分流。他心高气傲,接受不了现实,慢慢就变成这个样子了。他平时没什么事干,周末就来旧书市场蹭几本书。听老板讲完,看着那件蹒跚离去的绿军装,我有些同情。然而,我心里更多的是不解和惋惜,他既然有知识、有素质,年纪也还轻,下岗怕什么?自己干不是天地更广阔吗?怎么能潦倒到这个地步?
肖国才撇着嘴说:“我说这家伙怎么宝里宝气?原来脑子有病。在我们那边,有几个没考上大学变得不正常的。像他这种读过大学还混得这么惨的,倒是少见。听得他开始讲得头头是道,说不定也是政治学专业的,哈哈。”
突然,我在图书馆门前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我们寝室的阿发吗?他胳膊下夹着书,两手插在裤兜里,正站在那里左顾右盼。肖国才跑过去冷不防拍了他一下,把他吓了一跳。
阿发转身看到我俩,憨厚地笑了,“你们来这里借书吗?借这么多?”他指着我俩怀里的《马恩选集》问道。
“什么借的?自己买的。”肖国才说:“你来这里干吗?你们又不学我们这些课程,还用得着看这些旧书啊!是来泡马子的吧?”
阿发涨红了脸,含糊地分辨说:“我哪有马子?我是在等同学呢。我们做实验也需要来图书馆查查资料的。”
在回学校的路上,我和肖国才聊起了阿发这个人。我感慨说,阿发真是好人,性格好,人又聪明,在哪儿都受欢迎。然而,虽然是室友,我们却了解得太少了,我们的时间都交给了电脑和网络,就像他有没有女朋友这样的问题,我都答不上来。
去蔡老师家上课那天,天阴了下来,气温骤然下降。刮了一夜的大风,马路上铺满了被风吹落的枯枝败叶,空气变得干冷清冽。
我们在文三路集合。小敏、小雪都穿着厚厚的绒线衣,领子高高拉起,遮住了嘴巴。小敏还围着靓丽的围巾,戴上了可爱的手套。红娟穿得和我一样单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不停地喊冷。
“没想到杭州也这么冷,”红娟把衣服裹紧,打着寒战说:“前两天还那么暖和,一下子加这么多衣服,我还不习惯呢。”
小雪说:“我觉得还好吧,这边的冬天不怎么冷的,只要多穿些衣服也就可以了。就是现在的天气太干燥了,很久没下雨了,皮肤干干的,真不舒服。”说完,她轻轻地拍了拍脸,又搓了搓手。
陈俊杰脖子缩在厚实的夹克里,闷声闷气地说:“杭州的冬天其实很冷的,这才刚开始,再过一个月,才像冬天呢。北方的同学都受不了那种又湿又冷的感觉。”
我发现三位留学生同学都不在,就问:“朴基福他们都不去上课吗?”
陈俊杰提高了声音说:“这种课咱们上上也就算了。让老朴他们上,那不成了为资本主义国家培养共产党吗?到时候,朴永福、巴图、凯蒂在韩国、蒙古、美国同时举行革命,实现马克思的社会主义革命在资本主义国家同时胜利的思想。”
我们都笑了。跟凯蒂关系要好的红娟说:“老陈瞎说什么?这门课不是留学生的必修课,凯蒂还说想听听课呢,我劝她不要上的,她没有基础,很难懂的。”
大家顶着大风向西骑行。不一会儿,我就感到腰腿发酸,浑身发热,寒冷早被抛在身后,反而有一种在艰难困苦中追求知识的畅快心情。
蔡老师家在古荡,平时骑车也要半个小时。我们跟着陈俊杰,一路向西,然后沿着古翠路向北直行。马路两边的高楼越来越稀疏,出现了成片成片的六层楼房,街面上超市、饭店一应俱全,看来这边是一片比较集中的宿舍区。
陈俊杰喘着粗气介绍:“这边都是政府机关的宿舍,前面有个文华新村,是市教委的宿舍,蔡老师就住在那里。”
小敏左右望望,羡慕地说:“这边的环境挺安静的,去市里也不远,不知道这边的房子贵不贵?”
陈俊杰说:“前几年这边的房子还不算贵,从去年开始就涨了很多,现在大概要五六千块钱一平米了。”
肖国才吐了吐舌头:“娘希匹,这里的一套房子能买我的四个。去年我在老家搞了一套房子,一平米才一千多,去了我十几万,把老本都掏干,还向亲戚借了两万。要是在杭州,把内裤当掉,再把我卖了都不够。”
女生们格格地笑了起来。陈俊杰说:“你们别听老肖哭穷。他工作都十来年了,就算一年攒两万,也有二十万了,何况还有他老婆挣钱。这家伙就是葛朗台,我跟他说了好几次,让他赞助咱们班搞一次活动,这家伙就是一毛不拔。”
肖国才忿忿不平地说:“老陈你别扯远了。我哪里哭穷?你们谁不比我有钱?你们都有老爸做后盾,我得自己掏钱。屁丁点工资,都拿去读了书了。唉,越读越穷,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跟我同学去深圳。”
小敏冷静地说:“那也不见得,你在湖南起码是有家有业了吧,你还读了研究生,什么都没耽误啊。在深圳那些地方挣得可能多一些,可是压力也大啊。比如在北京,一个月挣一万都不算多。虽然工资听起来蛮高,可是房价涨得更快,工资永远赶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辛辛苦苦干一辈子,就为了还房贷,等于给房地产老板卖身为奴了。”
小雪天真地说:“好多单位不是有福利房嘛?就像这些房子,肯定比市场上的房子便宜得多。”
陈俊杰像教育学生似的不客气地说:“你说的单位福利房现在越来越少了。就算好不容易有个机会,也是狼多肉少,论资排辈,哪能轮到年轻人?咱们学院学生处那几个年轻老师不是都没房子吗?凡是刚参加工作就能买上房子的,都是家里给出钱,靠自己哪能行?”他又自嘲道:“像我们这样家里没钱的,只能像苏小敏说的一样,准备给人家当包身工了。”
大家这次却笑不起来。小敏轻轻地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说:“唉,长安米贵,居之不易啊。”
心直口快的红娟一直没有吭声。我想,可能这些话题离她的生活太遥远了吧。听说她家里比较困难,她平时带家教,省吃俭用,还经常给家里寄钱。与红娟的压力相比,他们几个人都有点像无病呻吟了。
文华新村紧挨马路,非常显眼。大门宽阔,汽车频繁地进进出出,应该是一个规模挺大的小区。小区里的住宅楼一栋挨着一栋,院子打扫得干净整洁。一楼有的住户还开了菜店、商店、小饭馆、理发店,足不出小区,就能基本满足生活需求。蔡老师的家在九号楼,位于小区中央,前后都有绿化,环境宜人。我们羡慕地叹息了一会儿,跟着陈俊杰上了楼。
开门的是一位和蔼的中年女人,五十多岁,皮肤白皙,身材颀长。我们不知该怎么称呼,只好冲人家傻笑着进了屋。一位慈祥的老人笑眯眯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这当然就是蔡老师了。只见他中等个头,体态微胖,穿着毛坎肩,花白的头发整齐地向后梳拢,脸上流露着平易近人的微笑。小敏和红娟赶紧上前扶着蔡老师坐下,我们也跟着坐了下来。经过蔡老师介绍,我们才知道那位中年女人果然是师母。小敏撒娇地说师母太年轻了,我们刚才都不敢乱叫,逗得蔡老师和师母一阵大笑。
在蔡老师询问我们每个人情况的时候,师母从厨房里端出来水果。蔡老师热情地招呼大家,“同学们先吃点水果,在家里上课,随便一点,不要拘束。”其实,从见到蔡老师的第一眼,我们就感到一种回家般的温暖,早已把蔡老师当作了可亲可敬的长辈,哪里还会拘束?
突然,从厨房里又走出一个人来,这不是钟晴光吗?看到我们诧异的眼光,他故意卖个关子说:“我听说今天研一的师弟师妹们要来上课,我就提前过来买好水果。刚才你们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厨房里洗水果。”
蔡老师哈哈大笑,说:“晴光没有老实交待,他只说了半句实话,他确实是提前来的,可不是今天,是昨天就来了。他的毕业论文过不了我这一关,我昨天把他叫过来,我俩一起在我的电脑上修改。昨天晚上睡的时候,大概快两点钟了。今天早上我比他起得还早,我下楼去晨练,顺便买了早餐。你们进来的时候,他刚吃完饭,正在厨房里洗碗呢。他说买水果是胡扯淡的,昨天晚饭还喝了我半瓶好酒呢。”我们都笑了,客厅里充满了轻松欢快的气氛。钟晴光跟我们聊了几句,匆匆就要走,师母硬往他手里塞了两个苹果。
钟晴光走后,蔡老师没有急于讲课,却带着大家参观他的家。大家羡慕不已,七嘴八舌地夸赞这房子好。蔡老师说:“这栋楼的位置是小区最好的,房间面积最大,本来是留给省市教委领导的。很多人嫌离单位远,就没要,我反正退休了,无所谓单位远近,就找人买下了。”客厅装着宽大的落地玻璃,虽然背阴,光线却很充足。靠窗户摆着各种绿植,枝繁叶茂,生机盎然。沙发后是一排栗色的中式书柜,沉稳大气。电视柜两边挂着两幅字,左边是“室雅人和”,右边是“宁静致远”,这就是仅有的装饰。整个客厅给人一种素净、清新的感觉。三间卧室同样宽敞,蔡老师的卧室兼作书房,写字台一尘不染,上面的书架堆满了各种版本的《马恩全集》、《列宁选集》。最引人注目的是,写字台旁边还有一台电脑。蔡老师说:“我前几年学会了用电脑,现在觉得越来越方便。平时我在电脑上写文章,给学生们批改论文也是在网上发邮件。我还有QQ,跟我在美国的儿子可以视频聊天。”肖国才惊叹道:“您真厉害,比一些年轻人都时髦,我现在还不会用QQ呢。”
我们回到客厅,陈俊杰一本正经地对蔡老师说:“刚才听您说,您当面指导钟晴光师兄修改毕业论文,我觉得压力很大。我怕到时候,我的论文更过不了您这一关。那时,恐怕在您家住一晚上是不行的,说不定得长期吃住在您家。”老陈连开玩笑都是板着脸孔,这个冷幽默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蔡老师爽朗地笑了,说:“你们不用拿论文当幌子,以后什么时候想来我家,我和你们师母都欢迎。你们上几届的师兄,跟我都很亲近的,像我的孩子一样,在我家是非常自由的。”
陈俊杰这次认真地说:“我们上学三个月了,感觉压力越来越大。学校要求在B级刊物上发表两篇学术论文,实际上B级刊物的标准非常高,跟我们专业有关的就更少了。这个学期的课上了一大半了,我觉得还做不出一篇像样的论文来。不要说什么创新、什么亮点,就是把别人的观点,梳理清楚也不错了。”
蔡老师也严肃起来,“论文的事你们不要着急,这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就像俊杰讲的,你们现在的任务是学好别人的东西,把基础打好。积累到一定程度,自然会产生一些思考,到那个时候,写论文就变成收集材料佐证你观点的过程,那就水到渠成了。”
陈俊杰苦笑着说:“我就怕我天生愚钝,还没等积累到那个程度,已经该毕业了。”
蔡老师有些激动,“这可不是愚钝,这是做学问的规律。不下几年苦功夫,没有大量地阅读,怎么能凭空做出成果来?研究生阶段,还是在打基础,主要是寻找研究方向,学习搞研究的方法。现在,学生刚入学,学校就要求写论文,还要公开发表。这是违背做学问的规律的,这不是拔苗助长吗?”
小敏说:“蔡老师您讲得真好,让我们觉得原来自己还不是太笨。要是领导们都能像您这样就好了,您说,那些决策者们会像理解您讲的吗?”
蔡老师无奈地说:“道理大家都懂的,领导们更懂,可是有时候他们也没办法。现在整个学术环境就是这样,不要说学生了,就包括老师们,也很浮躁。什么都要看发表论文的数量、规格,真正坐下来研究学问的,反而吃不开。”
小敏撅着嘴说:“唉,要是论文发表不出来,毕业论文又那么严格,我真发愁能不能毕业了。”
蔡老师缓和了语气说:“没必要为毕业担心,只要你们努力去学,这个就不是问题。我当院长的时候,经常给导师们讲这样的观点,对学生既要严格要求又要关心爱护。严格要求是在学习上要高标准,关心爱护是要实事求是,尽可能帮助学生。比如研三的三位同学,查林泉和葛江海,导师们是比较放心的。就是钟晴光,年纪大了些,基础也不太好,他的困难会多一些。在做毕业论文的时候,我就点名要带钟晴光,因为我的时间多,可以一门心思地指导他,让他在做论文的时候少走弯路。钟晴光很勤奋,也不容易,今天上午还要去上海,下午参加一个学校的面试。”
说起找工作,大家都挺关心,让蔡老师讲讲我们专业的就业形势。蔡老师说:“咱们专业的就业情况还是不错的。以前有不少进政府机关的,中直机关、省市机关的都有,其他大部分在高校或者研究所。过去到这个时候,用人单位就来学校要人了。现在公务员逢进必考,用人单位没有自主权,进机关的难度大了。不过其它就业渠道还是很宽的,学校也会尽量为大家提供一些信息。现在研三的同学,就是钟晴光因为年龄的原因,有点不太顺利。查林泉和葛江海都给我打电话说有意向了,就是怎么选择的问题了。”
陈俊杰说:“听说现在公务员考试的时候,好多单位都要求是党员才有资格报名。我们这一届都不是党员,听黄芬说,入党指标很紧张,每年才一个。像这样算下来,到毕业的时候,我们班顶多只能有两三个入党的。蔡老师,您看这怎么解决?”
“噢,还有这个问题啊?”蔡老师吃惊地抬起头,“想入党是积极要求进步,应该鼓励嘛。入党名额是控制总量的,学校分配给各个学院,学院再分配给各个支部。我下次见了院长,请他向咱们支部倾斜倾斜就是了。”
不管什么事,在蔡老师嘴里说出来,都似乎轻而易举。大家欢欣鼓舞,感激不尽。
蔡老师看看表,“唉哟,快十点了,咱们上课吧。”他拿出一本薄薄的《共产党宣言》单行本,把眼镜盒压在翻开的第一篇《序言》上,有些伤感地说:“以前,这门课程本来要修三个学期的。现在课程改革,改来改去,把咱们的传统优势都改掉了。我招收的第一批研究生,就是共运史专业,在全国第一批获得硕士学位授予权,咱们就是靠这个起家的。前几年,翁良藻他们把共运史研究所改成中外所,也是符合潮流的。但是,这些最基本的课程不能取消,这就是小平同志讲的老祖宗不能丢。”
停顿了一下,他又说:“现在有些人讲马列主义过时了,跟不上形势了。实际上,这是因为他们不读马列,不懂马列,信口开河地胡说。我们今天要学的第一篇《序言》里面就讲到,‘不管最近25年来的情况发生了多大的变化,这个《宣言》中所阐述的一般原理整个说来直到现在还是完全正确的。这些原理的实际运用,正如《宣言》中所说的,随时随地都要以当时的历史条件为转移。’你们看,马克思也没有说他的理论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关键是要看当时的历史条件来加以运用。中央的最新理论成果你们都学过了吧,主要就是从《宣言》里来的。所以,大家不要看不起这门课,要把它学好,以后就能运用理论来分析问题了。好了,现在我们就来共同学习一八七二年德文版序言。”
大家低下头,默默地打开书。外面的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客厅里安静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