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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天亮时停了。火车站人头攒动,可是为何让人觉得这样清冷,这样寂寥?秋风吹过,人们缩着脖子,夹紧衣服,来去匆匆。雨水洗刷过的长途列车静静地伏在铁轨上,像蓄势待发的运动员蹲在起跑线上。

我贴在车窗上,茫然地望着孤独的站台。我多么希望周菲能出现在那里啊。

两个小时前,周菲送我到公交站。

“别送我了,你回吧。”我说,拍了拍她的腰。

她伤感地看着前方,“唉,你把我带走算了。”

我紧紧地抱了抱她。在离别的最后一刻,如果她能改变之前的决定,那么即使面对任何困难,我都不会在乎的。

公交车远远地开来了,她轻轻地推开了我。“车来了,你走吧,我不能做你的小尾巴。”

我匆忙上了公交车。车开了,我趴在车窗上,她笑着挥了挥手。车子走远了,我回头张望,站台上已经不见了她的影子。

半年前,也是这趟列车、这个时间、这样的场景,换芝一直把我送到火车上。火车鸣笛了,她着急地站起身要走。我开玩笑说:“别下车了,让火车把你拉到杭州吧。”她说:“不去,再过五个月就能见到你了。”我站起来,想给她一个拥抱式的告别。然而,车厢里那么多人,我最终还是没有伸出双臂,只是拉了拉她的手。换芝下了车,我挥手示意让她回去。她执拗地等在站台上,默默地望着我。早春的寒风仍然凛冽,她的脸冻得通红,不停地跺着脚。火车缓缓开动了,换芝跟着小跑起来,一只手不停地擦着眼睛。火车越开越快,她再也追不上了。

相比换芝,周菲似乎太冷淡、太理性了吧。难道她爱得没有换芝那么纯、那么深吗?不,我不愿承认这一点,我对自己说,这就是周菲的方式,她是与换芝根本不同的另一种女生。

杭州的九月还是夏天景象,最热的伏天刚刚过去,“秋老虎”又接踵来袭。身上粘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薄汗,人的神智似乎都有点模糊。我打开寝室卫生间的喷头,久违的冷水,激得我打了个冷战,凉气从头顶贯穿肺腑。

食堂已经恢复了开学时的繁忙景象,又见到了很多叫不上名字的熟悉面孔。我买了一方东坡肉、一块素鸡、一碟四季豆,四两米饭,这些在学校吃腻了的普通小菜,可是让我在家想得流口水的美食啊。

“哈哈,老魏!你个鸟人今天才来啊。”我正埋头专心享受,突然传来一声欣喜的大叫,吓了我一跳。

原来是韦云波,他穿着肥大的白色T恤和皱皱巴巴的短裤,两颊的胡子茬黑森森的,还停留在假期的状态。他端着盘子在我对面坐了下来,还是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什么时候来的?家里还好吧?老陈前天就来了,我问他你来了没有,他说没来。”

我把四季豆往前推了推,说:“我下午刚来,还没见他们几个呢。你放假没回家吗?”

韦云波一条腿踩在旁边的椅子上,漫不经心地用筷子拨拉着盘里的菜,自嘲地说:“我不像老兄你喽,我回家是一大堆烦恼,还不如在学校找几个钱花花。”

韦云波这一点让我由衷地佩服。他就像一粒最不起眼的草籽,不管被风刮到什么地方,都能生根发芽,焕发出勃勃生机。暑假他留在学校,先是帮导师批了三天高考试卷,挣了些钱。后来,他又借着学校的什么“环保协会”名义,组织了一场活动,拉了几个赞助,他自己口袋里也落了不少。

韦云波的口气是轻描淡写的,也许对他来说,这些只能算是聊胜于无的小事。可是,我是多么羡慕啊。别人在学业上取得再突出的成绩,我也只是抱着尊重和赞赏的心态,我相信自己也可以达到那种目标,只要付出足够的努力。就算不能像别人一样,最起码是可以达到那个层次的。然而,韦云波这方面的本事,我是无论如何也学不会的,这是天赋的差异。

“老魏,说点正经事嘛,你帮我尽快发一篇论文嘛。”他老话重提,一副愁闷不堪的样子,看来他正遭受这个烦恼的折磨。

“我这水平哪能帮你?我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他放下筷子,挠着头说:“这个鸟论文真烦死我了。谁他妈能替我发一篇论文,我给他两千块钱。”

“你毕业还早呢,着急什么?”

“老兄,你说得轻松啊,我怎么能不急?这个暑假,我留在学校,就是想好歹做一篇论文出来。放假第一天,我在寝室里总算憋了一段话出来。可是过了一个月,还是那一段话。后来嘛,干脆就摆起了。反正怎么也做不进去,索性找点钱。就这样子,论文的事就散伙了嘛。”

“你才刚上研二,以后这是水到渠成的事。”

韦云波夸张地拉长了声调,“可不是这么说,老兄,也许对你们来说,发一篇论文是不费什么劲就可以搞定的。可是对我来说,真他妈比女人生孩子还难啊。像我这种人,除非有人逼着我,否则根本搞不出名堂来。老魏你研一的第二个学期就发了一篇论文嘛……”

我摆摆手,“咳,那叫什么论文,翻译的,不算数的……”

“你别老这么谦虚好不好?那好歹是中文核心期刊嘛。我要是像你有这么一篇,老兄,我就每天在寝室睡大觉喽。”

盘子里的菜吃光了。韦云波舀了两碗紫菜汤,端了过来。说来奇怪,这以前寡淡无味的免费汤水,居然也鲜得很。

韦云波放下汤碗,突然又转到另一个话题,“老魏你真不够意思,你回学校,怎么不跟我讲一声嘛?要是知道你来,咱们就不在食堂吃了,应该去外面吃吃小菜、喝喝小酒。”

我笑了一下,知道他又来老套路了。

“反正刚开学,没什么事。”他说:“咱们买点酒,晚上去外面喝。”

晚上,校园里潮湿的空气中带着凉意,玉兰、香樟散发着草木的清香,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桂花香味。又一个美好的秋天到了。

韦云波买了两小瓶黄酒、四瓶易拉罐啤酒,以及花生米、凤爪、牛肉干、豆腐干等零食。我俩在人文学院后边的石几前坐下了。

“现在的天气真爽。”韦云波说:“你老兄真是会享福,天热了回北方避暑,北方冷了,又到杭州来。”

“那你在杭州过夏天是什么感觉?”我幸灾乐祸地问。

“喔哟,热得简直是不得了。”他的口气甚至让我也感受到了那种难耐,“本来我以为,杭州嘛,人间天堂,应该蛮舒服的。想不到杭州的夏天,简直不敢出门。昆明就不要讲了,夏天好过得很。成都、重庆我也呆过,都没有杭州这么热。我每天晚上都要冲好几次澡,还是睡不着。”

“那也没白待,还是有收获的嘛。”我调侃道。

“算了吧,我讲过的,我本来是想搞一篇论文出来的。如果谁能帮我发一篇论文,我毫不犹豫地把暑假挣的钱都给了他。”

韦云波三句话不离论文,“上个月,老陈在省委党校的学报上发了一篇,他高兴坏了,请我在溪园吃了顿饭。”

“是吗?老陈的论文是什么方面的?他暑假常来学校吗?”

“还不是他挂在嘴上的政治学啊,好像是什么政治伦理之类,反正我是不懂的。我看他基本每天在学校,不怎么回家。我在食堂吃饭经常遇到他。还有,小雪暑假也发了一篇论文,你知道吧?”

“是吗?我不知道啊。”

“唉哟。”韦云波又夸张地感叹起来,“你老兄怎么搞得嘛?他们是你们班的人诶。应该是我向你打听他们的事情才对啊。看来,你了解得还不如我多啊。”

两年过去了,我们班的每个同学都有了多多少少地变化。陈俊杰作为我们班唯一真正做学问的人,我一直这么以为,尽管曾经的表现不如女生们中规中距,甚至受到了老肖等人的嘲笑,但现在,他的认真态度和钻研精神得到了回报。经过两年的积累,他已经开始出成果了。他不像我们大多数人,为了应付任务而写论文。他写论文是一种自然流露,经过大量阅读后,自然会有把头脑中的观点梳理出来的欲望。我相信,老陈以这种趋势发展下去,他在学问上的前途肯定是最远大的。相比起老陈,女生们就缺乏后劲了。到现在,三位女生连一篇独立的论文也没发表出来。小雪发表的那篇所谓论文,是我们去年的一篇作业,导师帮她作了很多修改。她发表在一份小期刊上,听说还是增刊,得付版面费的那种。红娟暑假匆匆回了甘肃老家,又返回了学校,带了几个家教。小敏就不用说了,她不等放假就跑到北京,和男朋友团聚去了。至于老肖,他尽管不情愿,暑假还是回老家照顾怀孕的老婆去了。

韦云波讲完这些,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模仿陈俊杰的口气,“魏秋枫同学,你假期读了哪些书呢?有什么收获呢?”

我们俩仰天大笑,惊得树上几只鸟儿扑啦啦飞了起来。

笑声的背后,我心里其实隐藏着些许失落和愁怅。同学们都在努力,都在上进,而我呢?我的心思都花在了女生身上,我得到了什么?我有什么长进?

还未开学,学校里的氛围是闲适懒散的,没有徘徊在路灯下背单词的,也没有挟着书匆匆去自修的,只有一对对窃窃私语的小情侣从我们身边走过。一位锻炼身体的男老师慢跑过我们身边,打趣说:“不错嘛,弟兄俩在这里喝两口。”韦云波文绉绉地答道:“老师有没有兴趣喝一点?”“谢了,不打扰你们了。”

韦云波身边总能发生许多有趣的事。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问:“红娟对你怎么样了?”

“唉,别提了。”他笑着说:“上学期,你知道的,红娟有段时间对我蛮不错的,让我信心大增。我想暑假嘛,反正我也闲着没事,玩玩也是好的喽……”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别笑嘛,我说的玩不是随便玩,不是要做那种事嘛——当然,如果她愿意,我也可以奉陪。”他故作严肃地说:“我是很认真地对待这件事情的。我觉得,我确实需要一个女人了。也许,很多人觉得红娟不漂亮,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脸上又有好多小疙瘩……”

我打断他的话说:“我们可没觉得红娟难看啊。”

他加重语气说:“我的意思是说,我觉得,我比你们更能发现红娟动人的地方。她最可爱的就是那种小媳妇的样子。可是,我以前总想告诉她,你不要老穿那个牛仔裤嘛,一年四季就是这么一个造型,应该表现出一些女人的妩媚呀。放假的时候,我第一次见红娟穿裙子,哇……”

他意识到自己扯远了,“后来,我就请红娟吃了一次饭,她答应得蛮痛快的。最后我说,红娟,你不觉得咱俩很合适吗,做朋友好吗?她就不干了。就这样子,散伙喽,哈哈。”

我也跟着笑了起来。韦云波主演的这出爱情小戏,决不是一出悲剧,更像是一出闹剧,甚至是一出喜剧。剧中没有眼泪,没有谁受到伤害,演员就像是小孩在玩过家家。

“老魏,你的毕业论文做的怎么样?不是国庆以前要交论文初稿的吗?”

“你消息倒灵通。”我装作轻松地说:“我想起来都头大,暑假基本上没有进展,现在还只是个提纲,一大堆材料,如此而已。”

其实,上学期开题报告以后,我在毕业论文方面的进展还比较顺利,能沉下心来钻进去,这也许是知耻而后勇吧。为了收集资料,我基本把图书馆相关的杂志都翻遍了,同时,凡是网上能找到的,不管免费还是收费的,我都下载下来,其中还有十几篇英文资料。在占有资料的基础上,我渐渐梳理出大致的文章结构。但是,正在我鼓足干劲的时候,周菲搅乱了我平静的内心,她成了我生活的中心。从此,论文的事,就没什么进展了。

想到这些,让人感到很失落、很空虚。我沉默了一会儿,一口口地呷着啤酒。

韦云波掂着空酒瓶说:“不错嘛,都喝光了。我还以为酒会剩下呢,看来和你老兄待了一年,咱俩酒量都见长了。”

返校的第二天,中外所全体师生在会议室开会。老肖、小敏都是前一天晚上才到学校,看来,这两人不和那口子厮磨到最后一刻,是不肯罢休的。陈俊杰客客气气地和大家打了招呼,他那样一成不变的庄重样子惹得女生们都笑了。韦云波和红娟还谈笑了几句,让人感觉不到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翁、王、林三位老师进来了。翁老师穿着雪白的衬衫,神采奕奕。他首先解释说,因为堵车,住在萧山的潘老师和从上海赶来的甘老师要晚到一会儿,让大家稍等。趁这个空隙,他逐个问候了同学们的暑假情况。王老师对大多数同学不太熟悉,他向大家略微点了下头,就靠在椅子上不停地喘着粗气,似乎体重又增加了。林老师的新作刚刚问世,带了几本过来,引得女生们纷纷围过去,争着先睹为快。

大约十分钟后,甘老师和潘老师像是约好了似的,同时到达。两人连声说着抱歉,一边不停地擦着汗。三位先到的老师又站起来,大家握着手,互相寒暄恭维了一番。

经过三番五次的起立坐下,大家终于坐定了。翁老师开始慢条斯理地主持会议,他宣布的第一件事情就人吃了一惊。

王水根老师要去工商学院当副书记了!同学们面面相觑。事前毫不知情的甘老师和潘老师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随即把手伸向王书记表示祝贺。

在翁老师的鼓动下,王老师发表了简单的告别感想。他说,在母校学习工作了近三十年,自己的成长和进步都来源于这株大树,受益良多,感情很深。这次工作调整,也是组织上从工作和他个人发展的角度出发,经过慎重考虑,给予安排的。他对母校始终满怀感恩,对同事和同学们始终抱有最真挚的情谊。尽管岗位发生了变动,但是自己始终会关注支持母校和马院的发展,也希望大家一如既往地支持他的工作。最后,他站起身,对大家多年来的支持帮助表示感谢,并深深鞠了一躬。

其貌不扬的王老师口才很好,他讲这番话的时候,嗓音低沉,语调平缓,没有华丽的语言,却给人一种真实质朴的感觉。会议室静悄悄的,几位女生眼里闪着泪光。

王老师讲完,翁老师接过话头,他说:“王院长是马克思主义学院的老领导。我自己在他的领导下工作了十几年,对他的人品、领导水平和学术造诣都很钦佩。他在学校领导和教职工中间也有很好的口碑。王院长离开法学院,从感情上来讲,我和大家一样,感到很不舍。可是,我们相信,王院长在更高的平台上会有更大的作为,他的进步也是我们马院的光荣。上个学期,组织部来院里考察王院长,在谈话的时候,我就讲了,水根院长在院里有三个最:第一个是资格最老——他从七五年留校工作,到现在整整二十八年,中国革命的历程也是二十八年。这二十八年,王院长作为亲历者和参与者,见证了咱们国家,特别是恢复高考以后,政治学的恢复和发展历程。一九八五年,恢复学院,王院长当时就是筹备组的成员。从一九九三年至现在,他当了十年的院长。在他手里,不仅使政治学专业走在了全国的前列,更使我们中外所有了飞跃。第二个是对人最热心。王院长对人才可以说是求贤若渴,对师生给予最大可能的关心照顾。我是王院长调进来的,林老师是王院长的学生,我们都是受益者,一辈子都会尊重他、感激他。第三个是工作最敬业。他当院长的时候,是院里来的最早、走得最晚的。直到现在,尽管工作没有以前忙了,他还是保持一贯的作风,值得我们学习。王院长把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都奉献给了母校、奉献给了马院。我提议,我们再次用掌声向他表示祝贺!感谢他对我们在座每个人的关心和照顾!希望他常回这个大家庭来看看。”

王老师在掌声中再次站起身,对大家再鞠一躬。

接着,翁老师宣布,王老师带的肖国才,改由潘老师作为论文指导老师。肖国才冲着潘老师笑了笑,但是看得出脸上的笑容很不自然。

翁老师环视了一圈,面向其他几位老师说:“林越刚从美国做访问学者归来,学术经历是我们当中最丰富的,正是最有干劲、最能出成果的时候,前不久刚出了一本书,围绕国际安全问题进行了很深入的研究。潘老师去年拿到了博士学位,势头正好。王院长呢,高升了。我和甘老师也都快五十了……”

甘老师插嘴说:“我什么快五十了?我今天已经五十二了,你还小呢。”

翁老师哈哈一笑,接着说:“以后,中外所就要靠林老师和潘老师两位年轻人撑起来了,这辆大车就由你俩来赶了。”

潘老师赶紧说:“你们可不能撒手啊,小马还没长结实,就给套大车,会被压垮的。你们都是大船的舵手,我们只顾埋头划桨。你方向指到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

会议进入了轻松随意的漫谈。五位老师互相调侃,总是心不在焉的甘老师和一脸倦容的潘老师,也恢复了精神和活力。我们也被这种气氛感染,心情轻松了很多。

翁老师提高了声音说:“我还要提前向大家宣布一件事情,可能研二的同学会更高兴。这件事情,甘老师和潘老师可能还不知道。上个学期,我同一位韩国的专家接触过几次。他是专门研究东北亚关系的,在台湾的政治大学教过书。我向他介绍了咱们这边的情况,他很感兴趣,这个学期就来给咱们带课。”

会场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之前充当听众的同学们七嘴八舌地提出了各种问题,“这位韩国老师会讲汉语吗?”“上课有没有翻译?”“我们研三的还能听他的课吗?”“他叫什么名字啊?”

翁老师笑着一一答复,“他几乎不会讲汉语,我和他是用英语交流的。”“他上课会讲英语,你们应该能懂的。”“他的意思是想尽量多教一些学生,研三有兴趣的话,当然可以听的。”“他叫金太泳。”

一阵骚动之后,会议进行最后一项内容,安排这个学期的学习任务。研三的毕业论文要在两个星期之后拿出初稿来,研二的课程也排得比较密集。气氛变得沉闷起来,同学们表情都很严肃。老肖抓耳挠腮,朝陈俊杰和小雪挤眉弄眼。翘着二郎腿的韦云波看着老肖,咧开笑无声地笑了。几位老师都有些倦意了,甘老师皱着眉头左顾右盼,潘老师不停揉着两眼之间的穴位。只有林老师仍然精神抖擞,他听着翁老师的话,频频点头,还不时饶有兴味地插几句话。

散会的时候,老陈显得心事重重,不住地唉声叹气,感叹我们这一届运气不好,快毕业了,才迎来一位外国专家。

来到杭州好几天了,没有周菲的任何消息,我的心总是悬着。这天晚上,她终于发来了短信。原来,就在我走的那天晚上,她妈妈又通过李倩联系上了她,要她无论如何回家里一趟。第二天上午,她就坐上了开往天津的汽车。晚上,她关在屋里看书的时候,偷偷给我发了短信。

我又想到了一个让我一直担心的问题,“你妈妈说我了吗?生我的气吗?”

“没有,她没说你。她是生我的气,嫌我什么事也不告诉他们,让大人担心。”

“咱们上网聊好吗?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这几天我不敢上网,我妈很生气,看得我很紧,不让我开电脑。”

“那以后呢?”

“以后再说吧,我也不知道。”

“能给你打电话吗?”

“你别打,我有时间会给你打的。”

“那国庆节我能去看你吗?”

“可能是不行了,等我考完试吧。我会想你的,好老公。”

开始,周菲的冷淡态度让我感到心里冷冰冰的。仅仅分开三天,曾经炙热的情感,就冷却得如此迅速吗?但她的最后一句话,让我又找回了熟悉的温暖。我宽慰自己,在表面平淡的背后,她可能也经历了同样的相思之苦。她真的是不方便联系我。也许,此刻她妈妈就要推开她的房门,检查她的学习了。

工商系统的公务员考试时间是十月中旬,在这之前,周菲都不能集中精力复习考研了。我不禁替她担心起来。而且,我们本来约定,国庆节期间,我去看她。照现在的情况来看,这个计划要泡汤了,期待中的相会要推迟了。就连上学期那种没日没夜的网聊,现在也是一种奢望了。我感到莫名的失落。

金太泳老师来了。我得知这个消息,已经是两天以后了。老肖也愤愤不平,抱怨陈俊杰不早点告诉我们。

“老陈这个鸟人,怕咱们知道,什么事都不跟咱们讲。”他操着浓重的湖南口音说:“他就爱耍个小心眼,我就看不惯他这一点。”

陈俊杰在宿舍楼下等着我们。老肖一见他就说:“老陈,你怎么才告诉我们?是不是怕我们知道得太多?”

“什么啊?老肖,你冤枉我,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老陈一脸无辜地辩驳,“大前天,翁老师给我打电话,让我跟他去接金老师。我就是给拎包的,又不是去吃饭。我听说,昨天研二的同学去看了,他们也没叫咱们。这样也好,以年级为单位,人不多,好交流。”

老肖仍然不服气,叽哩咕噜地说着难懂的湖南方言。小敏、红娟、小雪等在教学楼前,小敏怀里捧了一大束鲜花。

“还是女生想得周到。”老陈一本正经地说:“我刚才还在想,和你们商量商量买点什么东西好,你们都买好了嘛。”

小敏说:“第一次看老师,鲜花是必须的嘛。你们说还需要买点什么呢?”

老肖说:“买点水果就行了吧。苹果啦、香蕉啦、柚子啦,花钱不多,看上去好大一堆。”

小雪轻声说:“光买水果能行吗?那是不是有点少了呢?”

老肖扁着嘴摇头晃脑地说:“不少吧?学生没钱,我工作的时候,学生们来看我,也就是带点水果嘛。别看就是点水果,起码还不去掉一百多块钱?”

我们都笑了,显然大家对老肖的说法不以为然。

看来小敏早已想好了,她说:“这样吧。买点水果,再买盒月饼吧。快到中秋节了,韩国人也一样过,我觉得送月饼可以的。”

大家一致赞成,老肖尽管有点不情愿,也不好说什么。

学校为金老师在教工楼安排了一间宿舍。教工楼是五十年代的建筑,房间小,设施陈旧,然而地势开阔,环境幽静。住户大多是结婚不久的年轻教师,也有他们的父母,专门来照看小孩。下了一夜的雨,今天的天气格外宜人。掩映在绿树丛中的几幢教工楼,沐浴着秋日温暖的阳光,像饱经风霜的老人,安详而沉静。一位头发斑白的老教师,坐在石凳上看报纸。两位阿姨推着婴儿车,互相逗孩子。

楼道里黑沉沉的,散发着一股尘土和发霉的味道。陈俊杰轻轻敲了敲门,侧耳倾听,屋里“噢”了一声。“吱呀”一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拉开了门。老陈还没说话,老人就用英语热情地喊道:“俊杰!欢迎欢迎,请进。”

这是一室一厅的宿舍,客厅很小,陈设简单,但很整洁。雪白的墙壁刚粉刷过,衬得屋里很亮堂。地上铺着过时的红色木地板,有的地方已经磨掉了漆,甚至裂开了缝,踩上去发出格吱格吱的响声。沙发、茶几和电视柜都是旧的,为了节省空间,尺寸都较小。阳光从敞开的窗户洒进来,房间明亮而温馨。我们六个人进去以后,客厅几乎被挤满。金老师从卧室里搬出几个凳子,招呼大家坐下。一番推托之后,三位女生坐在沙发上,男生们围着金老师坐下。

也许是先入为主的心理吧,在我看来,金老师就是典型的韩国知识分子。尽管在家,他也十分注重仪表。花白稀疏的头发一丝不乱地向后梳着,清瘦的脸颊上的胡茬刮得干干净净,金边眼镜后传来睿智和蔼的目光。他穿着一身中式的丝织家居服,更增添了几分儒雅的风度。

金老师的夫人从卧室里轻轻走了出来,端出糖果零食,鞠躬施礼后,又退回卧室。

老陈用英语介绍,“这是我们班的同学,大家早就想见您。今天没课,所以来看望您。”这个复杂的并列句肯定耗费了老陈不少脑力。小敏说:“我们很高兴有您这样的老师,希望您在这里生活愉快。”

他俩的英语都是文绉绉的,听起来就像在背课文。

金老师微笑着一一询问我们的名字,并拿出一张纸来,让各人把名字写在上面。他不懂汉字,我们在名字的下面,又注上了拼音。金老师认真地拼读着我们的名字,还询问他的发音是不是正确。

经过短暂的接触,我们的担心消除了。原来,我们一向没有自信的英语口语,已经足够与金老师进行沟通。金老师的英语说得很慢、很清晰、很简单,当他看到某句话没有被我们理解时,他会重复一遍,或者换一种说法。在他的引导下,你会发现,其实,讲究任何语法都是多余的,关键是要让对方明白你要表达的核心意思,语言越简单浅显,沟通才越顺畅。

陈俊杰和三位女生争着提出各种问题。我和老肖插不上嘴,大多数时间充当听众。看来,我俩在班里的弱势地位在任何情况下都难以改变了。

通过他们的谈话,我大体上听懂了。金老师今年六十五岁,以前在汉城大学教书。他有两个孩子,都在美国。他退休之后,就开始在国外讲课,去过美国、日本、台湾。他的太太一直跟随他,照顾他的生活。在课程方面,学校可能考虑到他上了年纪,只给他安排了一门课,作为研一和研二的必修课。可是他说,如果身体允许的话,他很想再多讲一些。我们都表示,一定会去旁听他的课。

在回来的路上,老肖发表议论,“他还不就是为了赚钱?一边在世界各地旅游,一边赚钱,这种好事谁不想干?”

“不是这样子的。”老陈打断他的话,“我听翁老师说过,金老师跟学校要的报酬很少的,维持生活就可以了。他在韩国是老教授了,生活应该蛮优越的,没必要辛苦挣钱。”

“那你说他出来是为什么涅?”老肖不服气地提高了声音,“钱不管有多少,都没个够。你们现在花着老爸老妈的钱,没有了就要,还体会不到钱难挣呢。”

老陈一本正经地分辨说:“他可以是为了促进中韩文化交流嘛,可以是为了换个角度研究东北亚关系嘛……”说完,他自己都笑了。

过了一会儿,老陈沉积了很长时间的怨气终于发泄了,“你们有没有觉得,咱们这一届最亏了。钟师兄他们那一届,蔡老师身体还好,还有王老师。现在,研二研一的师弟师妹,也赶上了。咱们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好几个老师都不是研究这个专业的,临时请来凑凑数的,唉……”他带着无限的失落和伤感,唠叨着又说:“金老师的课,应该去听一听的,和咱们专业很近。快毕业了,咱们还要跟着研一研二的师弟师妹补课,也太惨了点吧。”

我倒认为,老陈真是言重了。我觉得,能顺利毕业,我就念佛了。拿专业当毕生的学问来做,这我连想都不想,一是做不来,二是根本就不愿意做。就连金老师的课,我都觉得是碍于情面随大流才要去听的,好不容易修满了学分,何必给自己增加额外的负担呢?

几天后,金老师的课开讲了,他的课程是《文化冲突中的国际关系》。三个年级的学生同时上课,这种情况很少见。陈俊杰挨着我坐,他说,他认为这是一个很小的题目,金老师居然要用一个学期来讲,这让人费解,也让人期待。我觉得,在所有同学中,只有陈俊杰是带着问题听课的,这也是他和我们其他人在接受新知识上的根本区别。

金老师轻快地走进教室,同学们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金老师夫人跟着进了教室,在最后一排坐下了。金老师精神饱满,容光焕发,穿着雪白的T恤,皮鞋乌黑锃亮。他放下讲稿,抑扬顿挫地讲自己设计这门课程的经过。

“我在研究这个问题的过程中,很多人不同意我的观点。他们否定文化的重要性,认为文化在国际关系中无足轻重,实力是决定一切的。但是,我要说的是,我并不是否定实力的重要性,而是要在国际关系中增加一个变量——文化。文化了造就不同的国家,决定了国与国的关系,乃至于塑造了世界。所以,我要用一个学期的时间来讲这个问题。我认为,当你们认真地听完这个学期的课,你们在思考研究国际问题时,会有更广阔的视野,会有全新的角度。”金老师的这番话,似乎是专为解释给陈俊杰听的。老陈和我对视了一眼,会心地笑了。

接着,金老师讲这门课程的总体安排。主要问题是没有教科书,因为据他所知,目前国内还找不到适合这方面教学的学术著作。为了让同学们提前有所准备,他会在每次上课前,给大家的邮箱里发一份讲义提纲。他的课是每周一次,除去这节课外,这个学期还有十个课时,可以讲完这门课。在两个小时的一节课里,他只讲五十分钟。还有一个小时,留给同学们提问和讨论。研一和研二的同学,每个月要交一篇心得体会,期末要交一篇英文论文。研三的同学不作要求,但是,他希望大家都能认真坚持下来,多学一点东西。另外,同学们可能比较担心的是,他用英语授课,会不会影响教学效果。根据他在台湾的经验,这点应该不成问题,如果有难懂的专业词汇,他会先在黑板上写出来,并标明它的意思。

“这样可以吗?”金老师扫视了同学们一眼。

“可以。”几个女生轻声说。大部分同学则以点头的方式表示肯定。

“不不!”金老师坚决地摇着头,“你们的这种方式,让我不能确定你们到底是什么态度。如果你们同意,要大声地说YES,如果不同意,说NO。只有这两种表示方式,沉默或点头都不能算作回答。在我的课上,我希望你们能和我有很好的互动,这样我才知道你们是不是听得懂,我才能根据你们的态度,来改进我的教学。我再问一次,这样可以吗?”

“可以。”同学们像小学生一样,扯着嗓子大声喊道。

“GREAT!”金老师满意地笑了,“这才是你们应该表现出来的状态。我要讲的就是这些。休息十分钟,下半节课,将由你们来讲。每个人都要作自我介绍,我希望,你们能够在几分钟的时间内,让我认识你们。”

金老师和好些同学到教室外面聊天了。肖国才愁眉苦脸地踱到我跟前,怪声怪气地说:“怎么办?老魏,我说不来吧,老陈他们非要来,弄得咱俩不好意思不来。你看!来了就麻烦了,他这么认真,咱们不好应付啊。”

肖国才总是一厢情愿地把我和他归为一类,其实,在这件事情上,我还真的不赞成老肖的态度。我也想听听金老师的课,但只限于听听、长长见识而已,真要那么认真的准备材料、写论文,我也感到心烦。

大家回到了教室,金老师说:“现在,我要请大家一一作自我介绍。在我的课上,我希望称呼大家英文名字,没有的下次上课要起好。研一的和我初次见面,先从你们开始吧,介绍得要详细点,好让我来认识你们,谁先来?”

研一的同学比较拘谨,几个人你推我让,一位女生站起来说:“我叫唐诗菲,英文名字叫莎莉,来自江苏南通,我毕业于河海大学……”她的英语还算流利,也没有太多口音,讲了大概两分钟。

“Very good!莎莉,这是一个好的开始。”金老师满意地表扬了一句。

研一的同学陆续站了起来,大家的英语水平差不多,内容也大同小异,每个人讲了两三分钟,时间才过去十五分钟。

金老师点评道:“研一的同学介绍完了,讲得很好。但是,我觉得大家似乎有一点紧张,不够放松。研二的同学,我都认识了,希望你们让我有更深的了解。”

大家略微推让了一下,韩丽娜站起来爽朗地说:“我叫丽娜,英文名字叫斯丽娜,来自山东荷泽……”这几个普普通通的女生,大有恨不得把天下好听的名字尽归己有之势,名字一个比一个美丽,还有的女生叫什么安吉拉、索菲亚……

女生们介绍完了。金老师说:“研二的男生很绅士,现在轮到你们了。”他直接点名,“杰瑞,你来开始吧。”在大家疑惑的眼光中,方锐站了起来。我们在一起一年了,都不知道方锐有这个英文名字,金老师却已经知道了。可见方锐的确是那种初次见面,就能让人记住的人。听韦云波讲,今年暑假,方锐带了个国外的旅行团。果然,他语态从容,吐字清晰,完全不像其他人背书似的生硬。金老师笑着不停地点头。

“乌(韦)云泼(波)”,金老师费力地喊出这个名字,同学们哄地笑了起来。

韦云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Sorry,金老师,我本来没有英文名字,看来我需要马上给自己起一个,以后您叫我哈瑞好了。”金老师点头说:“OK!这是个很好记的名字,哈瑞。”

韦云波拿捏着腔调,简单地说了几句,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金老师却很感兴趣,“什么?你说你当过很多年老师?”显然,金老师不能把这个吊儿郎当的小个子同教师这神圣的职业联系起来。

“是的,没错。我知道,很多人会觉得我不像个老师。但是,我可以很自信地说,我当初是个很受学生们喜爱的老师,当然,仅是个小学老师。”他在说英语的时候,仍然带着那种油滑的腔调,让人忍俊不禁。

韦云波的语言天赋,实在让我佩服。其实,他的英语的成绩,总是稀松平常。在研究生入学考试中,他的英语成绩也不见得有多突出。然而,当他一开口,他那有限的词汇,个个就像愿为主帅卖命的精兵强将,争着从他嘴里蹦出来。

严格地说,韦云波的口语并不标准,但是他滔滔不绝,很少停顿。遇到难以表达的意思时,他就加些“you know……but”之类的语气词,这反而更增添了他的洋味。金老师笑着频频点头,不时插一两句话,这种学生每个老师都会喜欢的。

“我想我说得够多了,占用其他同学的时间了,不好意思。”韦云波耸耸肩,终于在大家善意的哄笑中坐下了。

快下课了,大家反而争着举手发言。研三的小敏、小雪、陈俊杰三人作完自我介绍,就到下课时间了。我算又躲过一次丢人现眼的噩运。

时间过得真快,开学已经一个多月了。这段日子,并不像我原来想的那样难熬。周菲很少上网,每天发几次短信,偶尔打个电话。内容都是千篇一律,了无新意,问候几句,也就没有多少话可说了。像上学期那样,说些浓烈炽热的情话?似乎也没必要了。压在心里的欲火,一经点燃,就会无法收拾,岂不自寻烦恼?我俩有点老父老妻的感觉了。

周菲每天的生活,像时钟一样规律,早晨八点起床,吃过妈妈做的早饭,开始看书。十一点半,她去楼下的超市买菜,这是每天唯一的放风机会。下午再接着看书,晚上看书累了,她就躲在房间里偷偷发几个短信。

她一心扑在公务员考试上,我也不想给她添乱。翁老师催着交论文初稿,别看翁老师说得轻松,要能拿得出手还真不容易。我真正紧张起来,顾不上在网上闲聊,也不敢再玩游戏,每天就是查资料、写论文,提炼、梳理,总算把初稿交上去了。这一个多月,也算过得紧张充实。

周菲考试那天,我的心情异常复杂。一方面希望她能考好,不辜负这一个多月的辛苦。另一方面却又怕她考上,如果她考进了工商局,那就意味着她将回到我们市里,很可能在那里摸爬滚打一辈子。而我好不容易从那里出来,再也不想回去了。

上午考完试,周菲打来电话,讲诉她考试的情况。用她的话说,“考这种试简直丢人”。这个系统的子弟平时依赖父母惯了,学习都不怎么样。周菲说和他们在一起考试简直跌份。

“你知道咱们市里报名的有几个本科生吗?”她说:“就我一个。怪不得我一进考场,好多人就在我背后指指点点。我考完试,先给我妈打了个电话,才知道这个情况的。幸亏你妈没逼着你考,要是你一个研究生和这些人一起考,那就更丢人了。”

其实,我知道我妈也不愿白白错过这个机会,毕竟这是一条可以获得稳定工作的捷径,让多少人羡慕不已。而我自己,也不是没有认真考虑过。这场考试对我最大的诱惑不是谋取工作,而是可以和周菲在一起。可是,我憧憬的我俩的未来,不是这个样子的,尤其是我们不想再重复父辈的生活轨迹。所以,我妈刚跟我提起这件事,我就一口拒绝了。

她接着说:“我现在觉得,为了这个破考试,整整复习一个月真是不值得。不过总算考完了,离考研不到三个月了,我得好好复习了。”

她还惦记着考研,这让我感到宽慰了一些。我觉得她考研比我找工作还要重要,工作的机会很多,可是如果她考不上北京的学校,我俩还有什么办法一起去北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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