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芝回到省城的当天,就被学校隔离了。
她打电话时还带着哭腔,“我刚和他们吵了一架。什么破隔离?就是坐禁闭。连楼都不让下,吃饭让人送进来。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破电话,让人咋过嘛?”
我大吃一惊,问她为什么会被隔离。
“学校说杭州也是疫区,后来,他们不管是哪的,只要是从外地回来的,就先隔离两个星期。”
她说,学校把培训楼腾空,专门用做隔离。现在,六楼和五楼已经住满了,可每天还有新进来的,估计整栋楼很快会住满。生活其他方面倒是还过得去,就是不让出门,把人憋坏了。不过,学校答应,很快会给每个房间装上电视。
我很后悔,真不应该让换芝来杭州了,给她惹了这么大麻烦。
想到她孤孤单单可怜巴巴地样子,我很心疼。我问培训楼里有没有她的同学。
“我们班大部分同学都还没返校呢。就白玉玫被关进来了,她本来和对象约好,早点回来过二人世界,没想到被隔离了,吓得她对象也不敢回学校了。对了,张勇刚也被关进来了,他去北京一个企业面试,面试没弄成,一回学校就被隔离了。你说他倒霉不倒霉?”说到这儿,她破涕为笑了。
我跟着笑了,略微放心一些,有张勇刚在,他肯定会照顾换芝的。
我又问:“学校还正常上课吗?”
“明天就停课了,学生不能出校门,外面的人也不许进来。不过其他学生可以在校园里活动,不受我们这种罪。”
“咱们学校搞得这么严重啊?”我着急地说:“那你们毕业论文怎么办?”
“我就担心论文写不出来啊。学校让五月底交初稿,现在我一个字都还没动呢。关在这破地方,啥也没有,去哪查资料啊?”
我安慰她,“别着急,你们和学校反映一下,学校应该会想办法的,总不能让人每天在宿舍里傻坐着吧。就是这两个星期,你得受罪了,挺憋闷的。”
“秋枫,你不用难过,我一点都不后悔,我觉得在杭州可开心了,能和你无忧无虑地在一起,受这点罪也值得。再说,幸亏咱俩都买了手机,我什么时候想你,就可以联系你。”
换芝说得很真诚,我挺感动的。
晚上,周菲在网上也谈起了非典。不过,她的口气却有点幸灾乐祸,“我们不用去学校了,班长打电话,让我们在家写毕业论文。”
“在家写?那不是胡闹吗?本科生的毕业论文虽然不比研究生的,可是也得查很多资料,不去图书馆,去哪能找到那些资料啊?”
“唉呀,你真是太较真了。反正学校就是这么通知的,大家都一样,写成什么算什么呗。”她无所谓地答道,突然又撒娇地说:“要不,哥哥再帮我个忙,帮我写一篇论文,我拿去交差。”
我哭笑不得,“我和你不是一个专业啊,我现在满脑子都是世贸组织。再说,你们将来还要答辩呢,要是自己不写,老师的问题怎么能回答上来?”
“正好正好,世贸组织和国际金融有联系的,你就顺便替我写了嘛。我最发愁写论文了,那对我简直就是一种摧残。你忍心你妹妹煎熬成黄脸婆吗?”
她软磨硬泡,没办法,我只好答应了。我心里掂量着,这段时间,我搜集了大量素材,从中拼凑一篇七八千字的论文,应该不算什么难事。可是,我还是担心她答辩怎么过关。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我这么乖的好学生,老师们肯定不会为难我的,呵呵。”她自信地答道。
周菲真够乐观的,似乎任何事情都不在话下。我提醒她:“我尽快写出来,你先看几遍,有个大概的印象,然后再交给老师。”
“好啊好啊,有你这样的哥哥真好。等我去了杭州,请你吃饭,西湖边的楼外楼不是很有名吗?咱们在那儿吃。”
我吓了一跳,楼外楼是有名的贵,别说学生了,一般的工薪阶层也不常去。这个周菲,真有点财大气粗的感觉啊,下馆子不问价钱。
这样,我给自己又压上了一副担子。事后,我反复琢磨,我怎么会这么轻易地答应她呢?是因为碍于脸面难以拒绝吗?应该不是主要原因。那是为什么呢?想来想去,我明白了,原来我从心里就喜欢这种被人依赖的感觉。
从那以后,我就像一个闭关修炼的道士,除了偶尔去图书馆补充一些资料,很少走出研究生公寓。我心里不停地催促自己,快点写,快点写,争取在五月底交给周菲。
在这种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中,我唯一与外界保持联系的桥梁,就是韦云波了。
韦云波是那种习惯于主动与人沟通的人。最近,他正遭受着与我去年相类似的苦恼,也在为写不出论文而郁闷。于是,他经常打破我沉闷的生活,来找我诉苦。
一天傍晚,韦云波又来了。他拎着一袋子零食和啤酒,进门就说:“老魏,今天天气好得很,出去爬山去。”
我扭头朝窗外望了一眼,的确是阳光灿烂。刚才,我写论文进入了忘我的状态,浑然不觉外面是什么天气。
我其实很想再接着写一会儿,可又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只得恋恋不舍地关了电脑。
韦云波拍着我的肩膀说:“老魏,快六月了,你怎么还披着外套?像老头子似的弱不禁风。今天太阳很大,我穿T恤都热得出汗呐。”
这个时节,虽说外面气温很高了,可是屋里还是有点阴冷。尤其是我从午饭后一直坐到现在,身上的热气早散发光了,可不就像老头子似的缺乏火力吗?我想了一下,还是穿上了那件红色的卫衣。我最近缺乏锻炼,怕抵挡不住山里的潮气。
韦云波临出门时,不忘关照一下李可:“李可,不跟我们去喝点小酒吗?你老兄太用功了,要注意劳逸结合嘛。”
李可腼腆地摆摆手,“不了,谢谢,你们好好玩吧。”
离学校最近的山是宝石山,骑车不到十分钟路程。山不高,却很秀美,茂林修竹,泉水潺潺,浓荫蔽日,清凉宜人。山上有不少景点,沿途有黄龙洞、白沙泉、抱朴道院……以前,附近的居民很喜欢爬这座山,当作锻炼身体的最好方式,还可以顺便接一桶泉水。可是,因为非典的原因,今天山上的游人少了很多。我俩走马观花,一路不停。很快,我身上出汗了,便把卫衣脱下来,系在腰间。
不到二十分钟,我们就爬上了山顶。这里建有一座小亭,名叫初阳台,平时非常热闹,现在却空无一人。我们在亭子里坐下来,面对西湖,一汪碧水,尽收眼底。微风徐来,让人精神一振。
韦云波掏出两罐啤酒,递给我一罐。他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以感慨的语调说:“我每次来到这里,看到这么美的风景,总是会想,杭州人生活在这么美的城市,是不是过得都很惬意呢?”
我说:“那也不一定吧,就像咱们这些人,每天不是在为论文而搜索枯肠吗?”
他拍了一下大腿,“对喽,我觉得其实杭州人的压力蛮大,有的城市环境没杭州这么好,那些人生活得反而蛮巴适的。”接着,他讲故事似地说:“昨天下午,我以前师专的同学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干吗。我说我在努力憋一篇论文。他就很奇怪,说每次给我打电话,我都在搞论文。我问他在干吗,他说刚代课回来。我这同学现在一天上三节课,上午一节,下午一节,晚上还有一节。我就戏谑他,说他掉进钱眼里了,赚钱赚疯了。你猜他怎么说的?”
我笑了笑没说话。韦云波接着说:“他说就算不去搞钱,在学校也没鸟事。他出去代代课,这算好的了。你猜他寝室的同学在干吗?每天打麻将哎。我俩打电话的时候,还能听见哗啦哗啦的洗牌声音。”
“导师不管他们吗?”
“管个毛啊?我们那个师专,在我毕业那年才升成本科,去年招第一届研究生。他们的导师哪顾得上管学生?都在忙着搞自己的事。有的评职称,有的想当官,有的搞钱,反正没几个安心做学问的。”
“是啊,三流学校都是这种风气,也正因为这种风气,这些学校才不能进步。”说完,我笑着问他:“你当时没想过考你们学校吗?”
“我才不想考呢。我初中毕业就考了师范学校,毕业后上了一年班,又考上师专,师专毕了业,在本校升成本科,后来又当了老师。我这二十来年,跟带师字的干上了,提起来就他妈烦透了。所以,我考研报志愿的时候,说什么也不报师范类的学校了。”
“可我觉得你很适合当老师啊。”
“说真的,我自己都感觉我当老师确实当得还不错,学生们反映很好。可是,一种工作干久了总会烦的,就想换换脑筋。先脱离师范那个圈子再说,至于将来怎样,我才懒得想呢。我现在郁闷的是怎么给翁老师交差,有时候快憋疯了,就想当初还不如考个本校的研究生算了,现在也没鸟事,呆在寝室里打牌呢。所以啊,听到我同学那么说的时候,我其实还有点羡慕他呐。”
“坚持一下,快熬过去了。”
“哪有你说的那么轻松噻?还有一个多月才放假,下个学期还有翁老师的一门课。”停了一下,他又望着西湖说:“老魏,你说,人为什么就不能两全其美?要是咱们也像我们师专管得那么宽松,每天爬爬山、逛逛西湖,再把个马子,小日子过得多美。”
我笑了起来,问:“你不是说你想把我们班的红娟吗?最近有进展没?”
“我是想把红娟,可她根本不睬我呐。我好几次打电话约她,她不是要去图书馆,就是要去外面代课。我最近实在让论文逼得焦头烂额,顾不上她,等过了这一阵子,老韦我就要使出点手段了。”说到追女生,韦云波总是一副手到擒来自信满满的样子。
这时,风越刮越大,摇撼得树枝呜呜作响。南方的天边涌起一大片乌云,缓缓压了过来。天色顿时阴沉下来。看样子要下雨了。
我俩赶紧收拾好啤酒罐和食品袋,扔进垃圾桶,匆忙向山下走去。
半路上,雨就哗哗地下起来了。我和韦云波跑进紫云茶社附近的一个小亭子里,身上已经淋湿了。
我们刚喘着气坐下,又有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这是一位高个子女生,浑身淋得精湿,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一进亭子,她就低头跺着鞋上雨水,嘴里嘟哝着:“这天也变得太快了,雨下得这么急。”
她的声音听着耳熟。我正在纳闷,只见她掏出纸巾擦了擦脸,撩开了贴在脸上的乱发,我心里一惊,原来是何亚君。
她也认出了我,表情有些不自然,但仍然很有风度地先打了声招呼,“魏秋枫,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和同学爬山,突然下起雨来了。你一个人?”
“嗯,我自己。”
说完,她扭头看着外面的大雨,我也找不到话说,都沉默了。
韦云波是个好事者,问道:“你俩认识啊?老魏,介绍一下这位美女嘛。”
实际上,我的介绍根本就是多余的。一来二去没几句话,韦云波和何亚君就熟得像老朋友似的了。
韦云波问:“亚君,你怎么一个人来爬山呢?”
“本来和我同学约好的,她有事没来。”何亚君若无其事地说。
“我刚才看你好像是从后边跑过来的。”
“是的,我去葛岭那边了。”
“你走的蛮远的啊。”
“我喜欢走葛岭那边,人不多,比较清静。”
雨下得更大了,像倒豆子似的倾泻下来。雨水漫过青石板路,哗哗地流淌着。风刮得更猛烈了,似乎要把树枝统统拽断。山林间回响着震耳欲聋的风雨声,让人感到大自然力量的可畏。
何亚君后怕地说:“幸亏跑到这儿来了,要是晚一点,现在就淋成落汤鸡了。”
她的脸冻得苍白,双臂抱在胸前,瑟瑟发抖。
亭子里的三个人,只有我穿了件厚实的外套。然而,我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在楚楚可怜的女生面前,怎能心安理得地只顾自己呢?
我脱下了外套,递给何亚君,示意她穿上。
何亚君愣了一下,随即摆手说不用了。
韦云波在一旁鼓动,“亚君,你穿上就行了。老魏一片诚意,想当护花使者,你就成全他呗。”
这家伙真是多嘴。幸好何亚君不是那种扭扭捏捏的女生,她道声谢谢,大方地接过来,披在身上。
这下,何亚君和我的话也多了起来。她问:“魏秋枫,你知道今天会下雨,才穿着外套?”
“我怎么知道?天气预报也没说下雨啊。我要是知道会下雨,就呆在寝室好了。”
何亚君出神地说:“不过,这种山里的雨景,也蛮有味道的。刚才我挺害怕的,现在觉得这种经历也很有意思。”
我和韦云波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外面。刚才的****过后,现在风停了,雨变得细密急促。远处的山顶上升腾起一团轻雾,变幻莫测。竹子经过雨水的冲刷,更加鲜嫩水灵。地上的苔藓和草丛挂满了水珠,仿佛痛快淋漓地洗了个澡。不远处,紫云茶社的黑色屋瓦上淌着珠线般的雨水,颇有诗意。
何亚君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她不停地主动找我攀谈,问:“好长时间不见你了,你在干吗呢?”
我说最近主要是写论文,由于水平低能力差,只得多花一些时间,所以很少出来活动。
她没有反驳我,似乎知道我并非自谦,只是不在意地笑了笑,继续问:“你平时除了打篮球,就没有其他活动了?”
我想了想,说:“如果有,那就只能是杭州人说的逛西湖了。还有,就是像今天这样,爬山。”
她高兴地说:“我也经常爬山,以后咱们一起爬吧。告我一下你俩的手机号码。”
这场大雨不仅把我和何亚君推到一起,也使我对她有了更深的了解。她在舞台上的光环一点点褪去,成为普通女生中的一个。她那副在风雨中瑟瑟发抖的样子,甚至让人产生出一种替她挡风遮雨的冲动。
过了一会儿,雨停了,山上的气温更低了。我们相跟着向山下走去。路过紫云洞时,何亚君突然小声说:“你们等我一下,我想进洞里换一下衣服。”
韦云波说:“去吧,湿衣服穿在身上会感冒的。我们等着你。”
我走到不远不近的地方,替她守着洞口。
何亚君换完衣服出来,手里拿着湿T恤,一脸轻松。她笑着问我:“魏秋枫,我把你的衣服穿回去,没意见吧?”
“当然没问题,别说,你穿这件衣服还挺合身的。”
这次爬山虽然不够尽兴,可我比任何一次都高兴。我收获了意想不到的东西,自信。我惊讶而欣喜地发现,原来在别人眼里,包括在何亚君这样高傲的女生眼里,我还不至于差劲到一无是处。何亚君没有因为我的懦弱无能而鄙视我,相反,她对我还比较热情。我那背了一年的心理包袱,终于甩掉了。
回到寝室,我加紧赶制周菲的论文。两天后,论文终于完工了。我前前后后读了好几遍,感到颇为得意。论文总共一万多字,无论是容量、结构,还是论据、文字,都够得上是本科生的优等习作。可以说,这篇论文已经是目前我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准了。同时,我也有点伤感,如果以前这么努力的话,开题报告何至于弄得一塌糊涂?
我兴冲冲地通过电子邮件把论文发给周菲。本以为她会激动不已,没想到她竟像忘了这回事似的。我只得耐着性子提醒她,抓紧时间看看论文,将来还有答辩。
“呵呵,我们这一届可能不答辩了,学校还在隔离状态。”她说。
我有些失落,辛辛苦苦写出来的得意之作,却得不到机会展示。周菲不理解我的心情,还在庆幸又躲过一次折磨。
她敷衍了几句论文的事情,就抱怨在家里闷坏了,看书看不进去。
作为同门师兄兼大哥,我忍不住对她进行了批评教育,她爸妈为她创造了那么好的条件,她却不懂得珍惜,老想着玩。
周菲顿时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我本来就不是好学生嘛,我就是管不住自己,每天看书超过两个小时,我就头疼,就想出去玩,可是又没人陪我。白天家里就我一个人,除了你跟我聊天,就没人陪我了。你不心疼我,还要批评我。”说完,她发了个眼泪汪汪的表情。
她说得可怜巴巴的,我怎能忍心再责备她呢?
“下星期我过生日。”她换了个话题,显得很开心。
“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就这一句啊?没点实际行动?”她调皮地问。
我一愣,还要行动?就是送礼物喽?我和换芝谈了三年恋爱,都没送过什么像样的礼物。
不过,她这种方式,我倒是喜欢。于是,我痛快地答应了,可是送什么好呢?
她欣喜地说:“你真的答应了吗?太好了耶。其实送什么都无所谓,只要是你送的。”
“那你喜欢什么呢?”
“我喜欢吃,呵呵,还最喜欢买衣服和饰品什么的。”
我想了一下,心里有谱了,便问了她的邮寄地址。
第二天,换芝打电话也说起了论文的事情。隔离了两个星期之后,她搬回宿舍,开始写毕业论文。一方面是时间太紧张了,满打满算只有十来天。另一方面,她的写作水平实在不敢恭维。经过东拼西凑,总算交给了老师。尽管由于非典的原因,学校对论文质量的要求大大降低了,可第二天,老师还是把她的论文退了回来。除了具体修改意见,评语上还写着内容单薄、观点不鲜明、需再加以充实等等。
我问:“你们班别的同学的论文怎么样?要求改动的多吗?”
“好像有一大半都不行。”
“你写了多少字?”
“四千多字,就这也写得我头疼死了,纯粹是凑字数。”
“字数确实有点少,我当时写了八千字。老师一看你字数肯定就不满意,认为你态度不认真。你再多看一些资料,不管内容怎么样,起码先把字数凑够了。”
“我看不进去。你要是在就好了,就能帮我写。可是现在我不忍心让你帮忙,你自己还要写毕业论文,已经很累了。我不想拖累你,你有时间应该自己多出去放松放松。”
换芝总是为我着想,可我对她这种关心好像司空见惯了,麻木了。
换芝接着说:“秋枫,你不要为我的论文担心了,反正很多同学都是这种情况,我就看着他们,弄得能应付过去就算了。我再告你一件好笑的事吧,白玉玫又换对象了。”
换芝说,在他们隔离期间,有位财政系的大四男生经常找白玉玫,两人每天在一起。隔离期过后,白玉玫直接跟她以前的对象分了手,跟新认识的男朋友好了。
换芝说起这段故事的时候,好像在讲笑话。我却觉得白玉玫太轻浮,这种做法太儿戏了。不过,非典确实促成了一大批情侣,也拆散了一大批。隔离期间,大家被局限在一个很小范围内,整天在生活在一起,同病相怜,产生感情是很自然的。类似白玉玫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可是,张勇刚和换芝也患难与共了两个星期,却换不回换芝的半点感情。
为了给周菲买礼物,我跑遍了大半个杭州市。
长这么大,我还从没像这样挖空心思地为女孩子准备礼物。得知她喜欢衣服饰品之类,那就限定范围,给她直接选个饰品得了。
我进了饰品店才发现,原来女孩子的饰品种类简直多如牛毛啊,头发上戴的、耳朵上别的、手腕上缠的……不胜其繁。特别是像“海盗船”、“哎呀呀”这些店里,饰品更是数不胜数,光闪闪亮晶晶地挂了一屋子,让人眼花缭乱。价格倒是便宜,可正应了那句俗话,“瓜地挑瓜,越挑越花”,反而不知选什么好。
我看了几家流行饰品店的东西,感觉都不称心,买个十几块钱的小饰品当作生日礼物,未免显得分量太轻了。不如再去高档一点的商场看看吧。
我进解百、银泰等几个大商场转了转,不禁吓了一跳,这里的价钱简直要人命啊。一串项链几万甚至十几万,一个挂坠也要几千块。我唯一能买得起的是一幅纯银耳钉,小得像两颗芝麻。
我怏怏而出,便宜的拿不出手,好的又太贵,给女孩子选个称心的礼物真是费劲。
六月初的太阳已经很灼人了,我顶着烈日逛遍了延安路,走得腰酸腿软,嗓子冒烟。为了安慰自己的辛劳,我把午饭选在有空调的“大娘水饺”,点了一盘煎饺、一碟小菜和一碗牛肉汤。空调的凉风冷却了我发热的脑袋,我突然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奇怪,周菲,只不过是妈妈同事的女儿而已,不沾亲带故,更非什么亲密关系,甚至连一次面都没见过,可我竟然这么心甘情愿地为她受苦受累,这是一种什么心理?什么感情?
我不敢多想,又劝自己,人生难得一知己,作为红颜知己也罢,作为妹妹也罢,有这么一个活泼伶俐的女孩子作伴,人生增添了很多乐趣。所以,何必想太多呢?还是顺其自然吧。
这顿饭花了三十来块钱,算是一顿“大餐”了。我吃饱喝足,养足了精神,在大太阳底下继续搜寻。
路边有家“石头记”,应该也是卖饰品的,似乎店里人不多。我进去扫了一眼,感觉这次来对了。这个店里的货既不像那些流行饰品店里的芜杂,也不像大商场里的高不可攀。这个档次对学生来说刚刚好,不算丢面子。
我凑近了些,在各个柜台前仔细观察起来。售货员小姐背着手安静地跟在身旁,这种不冷不热的服务方式让我很满意。
我转了一圈,觉得什么都不错,又什么都不理想。售货员小姐不失时机地提示道:“这边都是今年的新款,您可以看一下这款项链,最近卖得特别好。它的挂坠非常漂亮,是一个粉红色的水晶桃心,边上镶了水钻。”
我偷瞄了一眼项链下面的商标,居然要八百多块。我倒抽一口冷气,不动声色地沿着柜台边走边看。
售货员试探地问:“不知您想选件什么?想送给什么人?”
我支吾着答道:“我先随便看看,准备送给同学。”
她莞尔一笑,指着柜台里的样品,“这边的几款样子都很时尚,很适合小姑娘戴的。”
我俯下身子,仔细看着那几款饰品,其实更主要的是留意商标上的价格。选什么好呢?项链?太贵了,最便宜的也要六百多块。戒指?似乎有点暧昧,容易引起误会。手链?胸针?发卡?都太普通了,好像没什么新意。看来看去,我的目光停留在一排耳环上面。
售货员赶紧问:“想选一对耳环吗?咱们这边的耳环款式很多。她的脸形和肤色是什么样的?我可以帮你推荐几款。”
她把我问住了。我对周菲的这些情况一无所知。我含含糊糊地反问:“耳环的样式好就行,这跟脸形还有关系吗?”
她滔滔不绝地答道:“当然有关系啊。耳环的样式是一方面,但是不同的脸形要搭配合适的款式,才能显出效果来。如果脸形比较圆的女生,最好选吊坠长一点的耳环,它可以让脸形看起来更修长。如果是脸形比较瘦的女生,就适合戴圆形或横向设计的耳饰,显得脸蛋丰满一些。”
我模棱两可地答道:“选个适合大多数人的款式就行。”
售货员眼珠一转,指着一对耳环说:“那建议您看看这款,今年卖的最好的。”
我凑近一看,这对耳环的造型倒是别致,坠子是两只顶着圆球的海豚,圆润可爱。价格也符合我的心理价位,一百六十八元,不算太贵,也不算掉档次。
售货员紧接着介绍:“这对耳环是银质的,坠子是芙蓉石材质,戴得时间长也不会退色。这种款式很适合小姑娘戴,显得人活泼俏皮。”
我想了一下,周菲那种开朗的女生,应该喜欢俏皮一点的东西吧。再说,看了大半天,其他饰品实在选不来,干脆就是它了。
我让售货员小姐取出来,捧在手里仔细看了看,没什么毛病,就让打包了。付款的时候,我隐隐有些心疼,我从来没给别人买过这么贵的礼物呀。
可是,光送这一件小东西,总感觉份量太轻。我又买了一把小木梳和几包西湖藕粉、香榧、笋干等特产,杂七杂八地装了一个小纸箱,起码体积上不算小了。这才给她邮寄过去。
此后几天,我心里一直惴惴不安,不知她会不会喜欢我送的礼物,她收到时会是什么反应呢?是大失所望?是不屑一顾?还是别的什么?
邮局的效率真叫人窝火,说是挂号包裹最多一周就能寄到,可已经过了六天了,周菲还没收到。明天就是她生日了,要是明天寄不过去,以后再寄到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开始后悔了,早知道这么麻烦,就别省那几十块钱,直接用EMS寄。
她生日那天,我一晚上睡得不踏实,早早地就起床了。洗漱完毕,吃过早饭,我打开电脑,在网上焦急地等着她。
今天是个大晴天,阳光明晃晃地洒下来,窗外的亮光映在墙上,给平时阴暗的寝室增添了一些光亮。楼下传达室隔壁的屋子里,不时传来学生们阵阵欢呼,马刺和篮网的总决赛正在进行。往常,在这样一个明朗的天气,我在寝室里是坐不住的,或者下楼看篮球,或者爬山读书。然而今天,这一些都失去了吸引力,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陪周菲过个快乐的生日。
苦等了一上午,周菲依然音信全无。昨天她说好的,让我上午陪她聊天,中午她和她爸出去吃饭。看来,这丫头说话又不算数了,这不是一次两次了。
等到十一点半,李可打着哈欠起床了。周菲应该和家人在一起,享用她的生日大餐了吧?我怅然若失地独自向食堂走去。
走在食堂的楼梯上,攥在手里的手机突然滴滴响了两声。我赶紧低头一看,果然是周菲的短信,“你干吗呢?怎么不上网?”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下食堂,惹得周围同学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边走边给周菲发了个短信,“等我一下,马上就上网。”
奔回寝室,我迫不急待地上网一看,她在网上已经发了好几条留言了。
她看我上网了,马上又发来一个拥抱的表情,说:“你怎么才上网?害人家等你好久。”
我无奈地笑了,她自己说话不算数,还怪我。其实,我觉得她的任性挺可爱的,但还是装出生气的口气说:“你昨天不是说今天上午你都在家吗?害我白等你一上午。我以为中午你爸带你出去吃饭了呢,就准备去食堂。你自己不守诺言,还赖别人。”
“人家上午忙得顾不上上网嘛。有个客户打电话给我爸,约他中午吃饭,他就把我丢在家里了,让我自己做着吃。我这么可怜,你不心疼我,还要说人家。”
我被她说得心里挺愧疚,可还装着不在意的样子问:“你妈和你姐也不能陪你吗?”
“我妈这几天在医院照顾我姥姥,我姐单位在市里,中午赶不回来,只能我一个人过生日了。”
我对她更加怜惜,不禁叹道:“可怜的孩子”。
“嗯,你知道我可怜就好,那就别欺负我了,好好地陪我一天。”她接着又说:“其实今天我挺开心的,你猜是为了什么吗?”
“不知道啊。”
“今天上午一大堆事。老师给我打电话,说我论文通过了。他说我论文写得很好,可以试着投稿发表一下,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不过,我心里很高兴,说明我有一个很厉害的哥哥。”
不等我回答,她又发了一大段信息,“我今天上午快忙死了,接老师电话就接了半个小时。然后,我爸告诉我他不能带我去吃饭了,我赶紧去超市买东西。我姐还给我订了生日蛋糕和鲜花,让快递公司送过来。不过,有一件最开心的事,你知道是什么?”
我预感到她要说什么。
“刚才,快递公司把你的礼物送过来了。我很喜欢。”
我松了一口气,说:“我买的时候,都忘了问你,不知你能不能戴耳环?”
“我这么爱打扮的人,怎么不能戴呢?我很小就扎耳朵眼了,现在就戴着呢,很好看。可惜你看不见。”
她喜欢就好。我问:“中午吃什么?你自己会做饭?”
“吃海鲜,我买了大阐蟹、生蚝、皮皮虾,还有一大堆好吃吃。我做饭的水平可不低哦,我爸妈经常不在家,我很小就会自己做饭了。今天,我准备做一顿海鲜大餐,犒劳一下自己。你爱吃海鲜吗?”
说来惭愧,我其实都没吃过几次正儿八经的海鲜。我想了想,自己对鱼虾之类还算喜欢,于是就说喜欢吃。
她说:“那好啊,你要是有机会来天津,我请你吃海鲜。”
聊了一会儿,她做饭去了,说很快就回来。
我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受到她快乐情绪的感染,我的心情也变得说不出的轻松愉悦。特别是她最后叮嘱我别走开,让我在网上陪着她过生日,更让我感到一丝被依赖的成就感。
可是,饥肠辘辘的肚子却不在乎我的心情,它一阵阵地紧缩,抗议我对它的漠视。我小跑下楼,在传达室旁的小卖部里买了一个肉棕、一支烤肠和一包牛奶。总决赛刚刚结束,不少同学们来小卖部买吃的,大家意犹未尽地议论着,说今年马刺夺冠太轻松了,总决赛打得没悬念。听到我喜欢的马刺夺冠,我更加开心,小跑着回了寝室。
没等多久,周菲又上线了。
“这么快就做好了?”我问。
“是啊,做海鲜很简单的。摆了满满一桌子,看着好满足。我还开了一瓶红酒,可惜没人给我唱生日歌。”
想起我过生日的时候,爸妈的表达方式就是做一顿好饭,顶多说句生日快乐,从来没唱过什么生日歌。周菲这种八零后的女生,让我觉得又新鲜又有点不习惯。
她果然央求道:“你给我唱生日歌好不好?在电话里唱。”
我很窘,偷眼看了下李可,他正戴着耳机,似乎看电视剧看得入了迷。
我说:“不太方便吧,我宿舍有人。”
“不嘛,人家就想听你唱。”她开始撒娇。
我拗不过她,勉强答应了。
她马上打过来电话。这是我俩第二次通话,说也奇怪,我竟然莫名地紧张起来。
我躲进卫生间,关上门,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边传来她嗲声嗲气的声音,“你说话干吗那么小声?你唱吧,我点着蜡烛,准备好了。”
我硬着头皮轻声唱了一遍。她拍手叫好,“唱得不错嘛,跟我想像的差不多,声音很有磁性。再给姐唱一个。”
“别闹了,我室友在,人家已经很难为情了。”我压低声音说。
“哇,你也说‘人家’哎,一个大男生。”
“还不是让你传染的?”我正色训道。
“好吧,不逗你了,我得赶快吹蜡烛了,然后许个愿。你不能挂电话哦。”
电话里“咚”的响了一声,她放下了手机。短暂的寂静过后,她拿起手机说:“好了,许好愿了,可以切蛋糕了。”
“许什么愿了?”
“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你,说了就不灵了。”她神秘地说。
仪式进行完毕,我说该挂电话了,她说:“你想挂就挂吧,但得在网上陪我聊,今天一整天,你都得陪着我。”
挂了电话,我突然有种飘飘然的感觉。她的声音让我感到真实,这种亲密关系不是虚幻的,是现实的。
回到网上,我好奇地问:“你吃饭还能顾得上聊天吗?”
“我家餐桌边上有个网口,我把笔记本电脑搬到餐桌上来了,边吃边聊,就像你和我一起吃饭。呵呵。”
我仿佛看到了和她一起吃饭的场景,心里美滋滋的。
我问:“饭菜做得怎么样?你还能喝酒?”
“海鲜当然好吃了,我买的都是新鲜的,可惜海鲜太寒,我不敢多吃。吃海鲜配红酒很有感觉,我能少喝一点。”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现在我把你送的什么香榧、笋干的打开了,很好吃。”“笋干没有香辣口味的吗?我喜欢吃辣。”“喝了一点酒,头就晕晕的。”
她突然话题一转,“你怎么想到送我耳环呢?挺会动心思的嘛。”
我说:“你不是说喜欢首饰吗?我就直接选了。”
“这么说,是随便买的喽?”
“什么呀,为了这么个小东西,我差点跑断腿。”接着,我就给讲了买礼物的经过,其实累点不算什么,关键是受不了女生们那种鄙夷的目光。在一个店里,我看到一串串小巧漂亮的塑料带子,有透明的、有彩色的,很多女生在挑选。我就挤过去,拿在手上摩挲了好半天,始终没弄清是什么东西,店里的女生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
我讲到这里,她笑了:“哥哥,你简直笑死我了,那是女孩子胸罩上的带子,为了夏天搭配吊带。”
我哪知道女生们这些事?我后悔莫及,连说丢人丢大了。
“呵呵,别在意,为女生买礼物不丢人哦,你应该感到很有面子才对,别人想送我礼物我都不要呢。”停了一会儿,她又说:“刚才你说了这些,让我挺感动的,我更喜欢这个小礼物了。”
说到这儿,我顺势试探了一下憋了好久的那个问题,“戴上好看吗?售货员说戴耳环要和脸形相配。”
“好看啊,我戴什么样的都合适。”
这么说,她长得应该不难看,可是,我得寸进尺地想,她算不算美女呢?我想直接问,却又怕惹她不高兴。这时,桌子上的手机让我灵机一动,我立即给她转发了一条搞笑的短信,“昨天做了个梦,上帝说可以帮我实现一个愿望,我拿出地球仪说,我要世界和平!上帝说太难了!我拿出你的照片说把这个人变漂亮吧!上帝无奈地说:还是把地球仪拿来吧!”
短信发出去后,她很快回复道:“呵呵,说明我不需要再变漂亮了。”
我的心跳加速,“对自己这么自信?”
“那当然,妹妹我对这一点还是很有信心滴。”
我高兴地差点跳起来,“那能不能看看你相片?”
“这个想法是不是在你心里憋了很久了?”
她这么直截了当,反倒让我抛开了怕丢面子的心理。我索性厚着脸皮说:“是啊,可是你了解我的,我很怕在女生面前丢面子。”
“呵呵,在我面前还怕什么?不过,我电脑上真的没有相片,我不喜欢照相。反正迟早要见面的,见真人不是更好吗?”
“那是那是。”我被她说得心里美美的,同时,好奇心更加强烈了,“那你多高?多重?圆脸还是瓜子脸?”
她发了一个无奈的表情,但很快又说:“一米六六,九十五斤,圆脸,长头发,够不够?还要问三围吗?”
“呵呵,要是能知道,当然更好啊。”
“放心吧,不会让你失望的,我同学都说我的身材可以做内衣模特。”
我心里乐开了花,这种感觉像中了彩票一样。我追着问道:“那你为什么在QQ上不用美女头像?偏要用这个小眼娃娃的头像?”
“俺娘不让呗,说用美女头像不放心。”
我笑了,笑她的单纯,也笑自己的愚蠢。我多笨啊,仅凭一个头像,就预先对她抱了陈见,这不是第一次犯这种错误了。
她突然问:“你有小名吗?”
“没有专门起过,别人叫起来,把姓去掉就算小名了。你呢?”
“我也没有专门的小名,别人都叫我菲菲,就你叫我周菲。”
“菲菲、菲菲……”我心里默念着,说道,“这个名字好听,我以后也这样叫你。”
第二天下午,我坐在宝石山下乘凉,心里总是想着菲菲,手里的书一页都没看完。
突然,手机响了,我满怀期望地低头一看,却原来是何亚君的短信。她问我下午有没有事,想跟我一起爬山。
我发短信说,我在宝石山下忧国忧民呢,如果不嫌我这个老古董沉闷,可以随时来找。
她让我等着,说很快就到。
就这样,我边看书边等她。她说很快,可我等了快一个小时了,她却迟迟不出现。
终于,在无数次抬头眺望之后,隐约看见她走过来了。我本以为,她会叫上韦云波或者肖国才,没想到她一个人来了。不知怎的,我的心跳突然加快,赶紧站了起来。
她走到近前,我才发现,她今天略略化了点淡妆,怪不得让我等了这么长时间。她脸蛋白里透红,显得既细腻又健康。她眼皮微微泛红,画着亮晶晶的眼影,睫毛细细密密,衬得眼睛更大了。作为公众人物,化妆当然是她的拿手好戏。
“哇……”我故意轻叹一声,“你今天真漂亮,爬个山不至于弄这么严重吧?”
“是吗?平时不漂亮吗?还是你以前就不想看我?”
“平时也漂亮啊,只不过那是距离产生的美,以前旁边有别人,我不敢这么仔细地看你嘛。”
她笑了,好像很开心。
我们转过身,向山上走去。
“魏秋枫,我上次见你,是不是太狼狈了?”
我干笑了一声,说:“怎么说呢?可是你那次给了我很大的信心啊。”
“讨厌。”她笑着说:“魏秋枫,我发现你跟肖国才他们说的不一样啊。”
“怎么不一样了?”
“他们说你很老实的,没想到你这么油嘴滑舌。”
“没有啊,”我装出无辜的样子,“我现在也很老实啊,你本来就漂亮,非要逼着我说违心的话吗?”
“呵呵,”她捂着嘴笑了,在我胳膊上轻轻打了一下,“贫嘴。”
她说话的声音很高,引得前面几个人扭回头奇怪地看着我们。
我俩对视了一眼,她吐了下舌头,不说话了。
初夏时节,山下已经很热了,山里却十分清凉。
“你经常爬山吗?”她没话找话地问。
“还行吧。”我说,“山上有眼泉水,我经常接一桶泉水带回寝室沏茶。”
“这么会生活啊。”
“什么会生活,其实我是无聊没事做,也喝不出泉水沏的茶和自来水沏的有什么不一样,我看很多人都去那里接泉水,就随便学学的。”
“你平时都干些什么?除了看书。”
“我啊?平时很无聊的,打打球,看看片子,聊聊天,发发呆,就是除了看书。”
“讨厌,”她笑着又打了我一下,“回答得一点也不老实。”
“那就再加上想想美女,这就比较全面了。”我认真地说。
“哼!”她白了我一眼,好像有点不太满意。
“那你呢?”我问道。
“我们可不像你们研究生那么舒服,平时课很多的。最近,我业余时间在一家报社实习,跑跑采访什么的。”
“学生会的事多吗?”
“还好吧,不算多。我下学期就大四了,大部分活动都让给大一大二的同学去做了。”
“怪不得最近在广播上听不到你的声音了。”
停了一会儿,她说:“以前我听肖国才说你俩是非常好的哥们,我就想不通,你这种老实人怎么能跟他那么滑头的人玩在一起。上次,又看见你和那个韦什么波在一起,我奇怪你怎么都和这样的人在一起?”
“我和他们在一起,基本上都是他们说我听。尤其是韦云波,我和他经常喝酒。”
“你们经常喝酒?那你们是两个酒鬼。”
“才不是呢。”我正色道:“我们有相似的理想和志向,两个为世俗所不容的人,在迷途中发现了知己,于是我们超越性格的界限,借酒抒发情怀……”我慷慨激昂起来。
“行了行了。”她笑着打断,“我快吐了。”
“唉,”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止住不说了。
上山的路开始陡起来,在山里潮气的润泽下,青石板路有些湿滑。
路变窄了,我俩离得很近,我很自然地攥住了她的手,拉着她低头小心地走路。
“啊。”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小声说:“你好大胆啊。”
我抱歉地笑了笑,没再说话。
到了紫云洞,她扭头向洞口望了一眼,又回头看了看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山路渐渐平坦了,她还不撒手,攥得我的手更紧了。
奇怪,我的心里却异常平静,就像小时候牵着小伙伴的手。
“你拉过多少女孩的手啊?”她轻声问,声音明显温柔了很多。
我没吭声。
“怎么,不好意思啦?”
“别打岔啊,我心里不是正数着呢吗?”
“讨厌,吹牛,有那么多吗?”她笑着用另一只手打我,“别看你平时文文静静,想不到是个花心大萝卜,握着我的手,一点反应没有。”
“怎么没反应?有反应你又看不见。”
她又打我,“坏死了,我紧张的手都抖呢,没感觉到吗?”
前面就是白沙泉,一群人提着各式各样的桶围在四周。我的矿泉水喝光了,从下面的水池里灌了一瓶水,直接喝起来。
“好喝吗?让我也喝一口。”她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一位热情好心的阿姨急忙申明:“这里泉水很凉的,女伢儿不好直接吃的。”
半山腰有间亭子,是上次我们避雨的地方,一群戏迷正在里面自得其乐。
我拉着她在亭子里坐下来,“咱们看看吧,人家唱得不错啊。”
“你也喜欢越剧吗?这可是我们老家的戏啊。”
“我挺喜欢听的,你不是在迎新晚会上还唱过吗?过去唱一个,盖过他们。”
“不要,太傻了,多丢人。”她小声说。
想不到在台上落落大方的何亚君也有扭捏的时候。
突然,她摇着我的胳膊说:“快看快看,松鼠唉。”
顺着她指的方向,我看到不远处一棵粗大的松树上,有只松鼠沿着树干飞快地蹿了上去,停在一根横出的树枝上。在夕阳的映衬下,松鼠那尖尖的耳朵和毛茸茸的尾巴形成一个美丽的剪影。
“真漂亮啊。”我情不自禁地赞叹:“我经常来这里,看到松鼠还是第一次呢。”
“平时这边人太多,把松鼠都吓跑了嘛,葛岭那边经常见的。”
我盯着松鼠看了片刻,恍然大悟地说:“这只松鼠真像书里画的那个样子的啊。我老家也有松鼠,我们土话叫各令,我还捉住过一只呢,长得胖乎乎的,耳朵没这么尖,尾巴也没这么大,不是住是树上,而是住在土崖的洞里。我一直奇怪,书上画得和我捉到的怎么不一样,原来书上的是南方的松鼠啊。”
“说起这个来,我觉得你不像北方人哎,倒蛮像我们浙江人的。你觉得北方好,还是我们这边好?”
“刚来的时候,我真的不太喜欢这边,感觉到处都小里小气,就像这座山,在北方就是个土墩子,但是时间长了,就不想离开这里了,觉得这边其实挺适合我的。”
“那你在杭州找个工作啊,将来能经常陪我玩。”她暧昧地说。
我不想将这个话题深入下去,敷衍说:“那可由不得我啊。”
走了十分钟,我们就到了山顶。这里游人较多,踩出了大片的黄土和山石。几棵枯瘦的松树稀稀拉拉地点缀其间,低处的树枝上挂着衣服。有位大爷光着脖子,气喘吁吁地扶着树干踢腿扭腰。壮实一点的两棵树之间,扯着几个睡网。我们朝最高处的亭子走了过去,这是山顶的唯一可观之处。亭子两边的柱子上挂着用篆字书写的楹联,我几乎一个字都辨认不出。柱子刻了不少小字,像人身上的刺青。这种涂鸦,倒是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凑到跟前,弯下腰仔细研究起来。
出乎意料的是,“到此一游”者倒是不多,大多是诸如“小雪我爱你”、“阿灿爱小莉”之类。
“你看。”我观察了一会儿,直起身来,颇有心得地对她说:“这是个谈恋爱的好地方。白天,这里锻炼身体的人很多,谈恋爱的不喜欢来,所以肯定都是晚上来的。面对湖面,背负繁星,两个人头脑发热,海誓山盟,刻下了这些字。附近又有树丛掩护,便于行动。”
“无聊。”何亚君笑着说。我们在栏杆上坐下来。
一位穿得很厚实的阿伯走了过来,直勾勾地盯着我手里的矿泉水瓶子。我赶紧把剩下的水喝光,把瓶子递给阿伯。阿伯把瓶子塞进身边的塑料袋里,在我们对面坐下了,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似乎在期待什么发生。
我与阿伯对视了一眼,他仍然面无表情,就像眼前是一部电影,而不是两个活人。在阿伯固执的目光下,我败下阵来,把头扭向旁边。
何亚君轻轻地拉了拉我,“咱们走吧。”
我拉住她的手,向葛岭方向走去。这一带路远人稀,比刚才那段路幽静多了。
我问:“你经常走这边吗?挺远的。”
“不走远一点怎么能达到减肥的效果呢?我今年胖了好几斤,腰里像套着个游泳圈,你摸摸。”
说着,她竟然拉着我的手放在她肚子上,弄得我心慌意乱。
为了掩饰窘迫,我胡乱问道:“你平时都是和同学一起来吗?”
她眼神暗淡下来,“其实,平时就我自己。”
我俩沿着幽静的小路慢慢地走着。过了片刻,她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了下去。
“你觉得我不可能一个人来爬山吧?”
“是啊,一般人都会以为你应该是众星捧月那样的,一大群人跟着你。”
“少来了,那倒不至于。不过,我如果想找个伴,还是不难的。可是,我最近心情特别不好,就想一个人呆着。”
“为什么?”
“唉,因为一个人。”
我隐约猜到她要说什么,便耐心地等待着,我知道她需要的是一个听众。
“杜海山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啊,他不是你们学院研究生会的主席吗?”
“你觉得他怎么样?”
说实话,我刚认识杜海山时,还是很佩服他的。他站在台上讲话时,那种气势、那种风度,叫人不由为之折服。然而,我跟着赵大成近距离接触过几次后,对杜海山的印象发生了转变。他趾高气扬,目中无人,见了我们这些人爱理不理的,狂妄得不得了。
我淡淡地说:“没打过什么交道。可我们都很佩服人家,据说能力很强。”
何亚君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喋喋不休地说:“是呀,他能力不是一般的强,是超强。你要是跟他接触过的话,绝对会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我以前认识不少优秀的男生,眼光还算高的,听别人说杜海山有多强多强,我就不太信。后来,通过学生会的几次活动,和他认识了,我才发现他确实蛮厉害的。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就能办到。他在全省高校的名气很大,团省委组织高校代表发言什么的老是找他。那时候,我觉得他简直像神一样,站在高高的山巅,可望而不可及,对他崇拜得不得了。”
何亚君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神里充满了无限的向往。我暗自叹息,女生看待男生的眼光怎么都这么肤浅?她只看到杜海山在台上的表现,却不问问他私下里是什么样的。
我问:“你俩后来怎么样了?”
“你不知道?肖国才那个大嘴巴没告诉你吗?”
“很久以前他说过一次,说你和杜海山正在谈朋友,最近我很少见他。”
何亚君不由地露出了得意的神色,嘴上却说:“这个肖国才,什么事都不能让他知道。其实,我俩算啥谈朋友呢?说了你都不信,他连我的手都没拉过。前段时间,我决定不理他了,他也没有再主动联系过我,我俩就这样分手了。”
“为什么要分手?”尽管我觉得她离开杜海山是大幸,还是忍不住这样问她。
何亚君出神地望着前方,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大二的时候,我和杜海山经常在各种活动中合作,同学们都说我和他应该在一起。想不到,他还主动联系我,我就跟他出去了。等到真正和他相处,我才发现他有那么多毛病。出去玩的时候,他没有一次能好好陪到底的,总是有打不完的电话,逛街逛着就说学校有事,看电影看到一半就跑开了。和我在一起,他的话题总是他和学校哪个领导怎么好啦,和哪个老师是哥们儿啦,等等。而且,他太狂了,谁都看不起,我觉得他把我都不当回事。”
她沉默了。我问:“现在呢?他毕业了,应该找到工作了吧?”
她叹了口气,“唉,我俩因为他找工作的问题弄得老是吵架。去年冬天,他开始找工作。学校举办了好几场招聘会。我说陪他去看看吧,结果他转了一圈,一份简历都不投,说那些单位都不行,没前途。”
我问:“那他想找什么工作?”
“他就想进政府机关,而且是有权的单位,将来一级一级往上爬,当大官。”
我冷笑道:“他这种人,说不定还真能混成个什么领导呢。”
“哪有那么容易?而且,他的定位太高了,一心要去中央机关,起码是省级机关。去年年底,他考了国办,没考上。后来,又考了北京的、山东的,都没考上。我劝他先找个差不多的单位,他根本不听。其实,以他的名气和能力,在杭州找个高校没一点问题。可他就是想走仕途,这几个月一直在北京晃,连杭州都放不下他。”
停了一会儿,她说:“他去北京以后,我俩联系越来越少,现在干脆不联系了。”
“以前你有过别的男朋友吗?”
“没有过。你信吗?”
我用力点了点头,表示发自内心的相信。
“我身边一直围着很多男生,所以别人以为我应该有很多男朋友。其实,那些男生我根本看不上,第一个让我心动,让我想做他女朋友的人,就是杜海山。可是,跟他在一起这一年多,几乎想不记来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他总是在忙他那一摊子。我觉得还不如有个人能陪着我爬爬山,看看电影。”
她的手攥得更紧了,我的手心出了汗。
“别光听我说,说说你吧。肖国才说你以前在老家有个女朋友,怎么样了?”
这句话尤如一记耳光,打得我脸上火辣辣地发烫。我敷衍道:“早没联系了,提她干吗?”我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烦闷。换芝和周菲的影子交替出现在脑海中,我深深吸了口气,想从心里摒弃这种烦人的念头。
不知不觉,我们走了很远。太阳渐渐西沉,树林里幽静而昏暗。山里的潮气侵入肌骨,我打了个冷战,说:“有点凉了,下山吧。”我们转回身,寻了条小路向山下走去。
这条下山的小路非常幽深,青石板铺成的路面平平整整,上面落满了枯枝败叶。路上见不到一个行人,只听得我俩的脚步声在山间回响。天色越来越暗,我俩不由地加快了步伐。何亚君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突然,前面响起一阵细微的声音,一只小动物的黑影飞快地窜了过去。何亚君“啊”的一声惊叫出来,待看清是一只松鼠时,她长出一口气,轻轻地拍着胸口。
我也吓了一跳,努力抑制着紧张的心情小声问:“你确定是这条路吗?怎么这么静?看不到一个人影。”
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别说了,怪吓人的。我记得应该就是这条路,可是现在天快黑了,看不太清。”
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
又走了几步,何亚君突然扭捏地说:“等一下,我想上厕所。”
我左右望了望,这一带遍布着细细的毛竹,没个遮挡的地方。她去哪上厕所?
她说:“我走得远一些,你在这儿别走开,让我看见你,不然我害怕。”
她向林子深处走去,很快她的身影就消失在沉沉的黑暗中。
我喘了口气,背过身去,在石板上坐下来。
我掏出手机,看看时间,才七点多。山里黑得早。
起风了,风吹得路上的落叶索索作响。我回头望了一眼,黑沉沉得不见何亚君的影子。
我心下疑惑,连忙站起身来,用手机屏的亮光照着前方,可是微弱的光线照不了多远。
“何亚君。”我轻轻喊了一声,无人应答。
我心下着慌,又喊了两声,回答我的只有一阵风吹竹林的唰唰声。
发生什么事了?我急忙向何亚君所在的方向走过去。走了十来步,我才发现,黑暗之中,不辨东西南北,根本弄不清何亚君在哪里。
一种恐慌的情绪袭上心头,我暗暗叫苦,难道她在林中迷路了?
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慌张,最要紧的是,我自己要找到回去的路。
我举着手机,前后左右仔细地照了一圈。回想自己进来时的山形地势,我小心翼翼地摸索向前,走了几步,前面隐隐约约出现了石板路,我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突然,背后响起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我急忙回头一看,一个人影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魏秋枫。”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果然是何亚君。
我长出一口气,刚想开口。她一把拉住我,低声说:“快走快走。”
我扭回头一看,不远处有个黑影,似乎正在追赶何亚君。可是,当他看到我时,他站住不动了。
我马上反应过来,他肯定不是什么好人,很可能对何亚君有所企图。怎么办?我突然觉得脑袋发昏,两腿发软,手心冒汗。在这黑漆漆的山林里,周围只有我们三个人,万一这家伙要动手呢?
我想向前跑,可是怕我转过身去,他就会从背后扑上来。站在原地对峙?又怕激怒他。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何亚君着急地拉拉我的胳膊,小声说:“快走,别站着。”
我糊里糊涂地跟着她,跌跌撞撞地快步下山。我扭头偷瞄了一眼,那个人好像没追上来。我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一点,不停步地继续向前走去。
天黑得严严实实的,几乎看不清眼前的道路。两旁的树林像一个个张开的大嘴,仿佛要把人生吞下去。我怕招来后面的人,始终不敢用手机照亮。
不知走了多远,山势渐渐平缓了,应该下了山了。我喘着气小声问:“这条路没错吧?还有多远就出去了?”
何亚君的声音也在发抖,“我不知道,刚才太害怕了,现在又这么黑,我根本记不得路了。”
我左右扫了一眼,四下里一片漆黑,远处闪着几点昏暗的灯光。我安慰她:“没关系,咱们应该下了山了,应该安全了。”
我们继续向前走,转过一个弯,道路突然开阔,城市的灯光像一堆金光闪闪的宝石似的堆在眼前,那么明亮,那么温暖。我悬了一路的心总算放下了。
何亚君也长出一口气,说:“总算下山了,可是,看不出这是哪里啊?”
“没关系,只要回到市里,一切都好办了。”我看了看手机,说:“现在还不到八点,有公交,大不了多坐几站。”
一直紧绷的神经突然松懈下来,我才感到身上的力气被抽空了,两腿软绵绵的,每抬一步都费劲。
我俩的步伐都变慢了,我问:“刚才那个人是怎么回事?我让你上厕所别走远,你跑到哪去了?”
何亚君有点不好意思,“我不想离你近嘛,就往远走了几步。没想到,我上完厕所正要准备回去,突然有个男的朝我走过来。我吓得不敢出声,想躲开他,结果绕来绕去,就找不到原来的路了。后来,幸亏看到你手机的亮光,我才找到路。”
我问:“你怀疑那个人是坏人?”
“肯定是的,他当时在我背后,离得我很近了。你知道那人是谁?”
“谁?”
“就是山上那个捡塑料瓶子的老头。”
我将信将疑,“是他?那老头年纪不小了啊,还能干坏事?”
“谁知道呢?我在山上就发现他有点不正常,谁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
我想想都有点后怕,可不管怎么样,总算平安无事,这就是万幸了。
何亚君把身子靠近了些,拉着我的胳膊,“今天幸亏有你,他没敢追来,要是我一个人,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她这样说,让我挺自责的,我不该带着她走那么远,白白受这一场惊吓。
很快,我俩下了山。我发现,我们的确是走错路了,走到了相反的方向。好在这边离西湖不远,交通很方便,我俩坐上公交车回了学校。
经过这场虚惊,何亚君一步也不敢离开我了,一路上,她紧紧抓着我的手,好像生怕我会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