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个寒假,我又被火车拉着向南驶去。望着车窗外渐行渐绿的景色,我突然觉得刚刚离开的家的生活又变得虚幻起来,甚至连换芝含泪的送别都显得多此一举了。艰涩的课程、发表论文的压力、冷漠的人际关系……每一项都像一个紧箍咒,在我脑袋上越勒越紧。这才是我躲不开的真实生活。
过了长江,更是满眼嫩绿。生在江南,草木都是幸福的,春雨早早地来临,把远处小山上的竹子洗得鲜亮鲜亮的。我突然想,为什么人生不能两全其美呢?如果没有那些烦心的事情,如果有换芝的陪伴,那么在杭州的生活应该是十分惬意的。
下了火车,走出车站,天气像大多数时候一样阴沉着,可能不久前刚下过雨,路面有些潮湿。今天是正月十六,可街上行人都行色匆匆,看不出一丝过节的气氛。想想我们县城,人们这时还聚在炕头上喝酒、打麻将,年还没过完呢。
回到研究生公寓,这里跟放假前几乎一模一样。值班室的两位阿伯站在大门口聊天,几个熟悉的身影拍着篮球朝球场跑去,有人骑车飞快地驶向校园。我心想,这些家伙,适应得真快!
我疲惫地推开寝室门,昏暗的光线中,只见李可端坐在电脑桌前,出神地看着他曾经看过的电视剧《玉观音》,就像放假前的每个下午那样。他看到我进来,扭头热情地招呼道:“老魏,刚回来啊?”
“嗯,你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正遇上下雨。”
“阿发和鲁杭呢?”
“他们早来了,鲁杭可能去实验室了。阿发让那个周玲玲叫走了。”
寒暄了几句,就无话可说了。李可转过身继续看电视剧,我上去铺床。叠了一个多月的被褥又湿又沉,像吸饱了水的海绵。我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无奈地把被褥晾在阳台上。唉,又得忍受这种在冰凉的被子里睡觉的痛苦。我回到电脑桌前,打开电脑,随着硬盘的嗡嗡声,WINDOWS ME熟悉的界面出标在屏幕上。我心里感叹,我刚才还取笑人家,自己不也一样么?几分钟的时间,我就回到了上个学期的轨道上。人啊,就像水,进了哪条渠,就按哪条渠的方向流。
五点钟,楼下响起一阵喧闹声,我才意识到开饭的时间到了。在火车上吃厌了面包方便面,还真有点想念食堂的味道。我关了电脑,随着人流向食堂走去。
食堂里人不多,我想可能刚开学大家更愿意在外面自由地聚聚。饭菜的品种也没有平时多,但是在家吃了一个月的大鱼大肉,这种清淡的小菜更对我的胃口。我打好饭,端到一个人少的角落踞案大嚼。突然,有人把餐具放在了我对面,我抬头一看,是钟晴光。
“秋枫,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热情地问。
“今天下午。”
“过年好吧?家里人都挺好?”他带着亲切而又世故的语气问道。
“挺好。钟师兄什么时候来的?”
“我初八就来了,在家反正没什么事。”
我知道正月初八有个毕业生招聘会,便试探地问道:“钟师兄工作怎么样了?”
“有点眉目,还没定下来。”他说得很谨慎,可掩饰不住兴奋的神色。
“是吗?什么单位?”
“应该是临安市政府吧。”
“那很好啊,应该庆贺庆贺。”
他连连摆手,“现在说这个为时过早,还没定下来呢。”
“为什么?”
“程序还没走完。笔试和面试过了,后面还有考察和体检。”
“考试都过了,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应该问题不大,可是,人事上的事,瞬息万变,不能盲目乐观啊。”他摆出一幅老油条的架势。
“什么时候就有消息了?”
“不知道,人家让等通知。这个事知道的人不多,你先不要和别人讲。”他叮嘱道。
我嘴上答应着,心里纳闷,这有什么可保密的?行与不行,都是通过考试,大大方方承认,没人笑话你。
我随口问道:“查师兄和葛师兄也来了吧?”
“来了,查林泉在写一篇论文,葛江海大概有些别的事。”
“他们的工作也定了吧。”
“差不多了吧,林泉去社科院,江海去宁波。但是,不到最后,都可能有变化。人嘛,总是想实现利益最大化。”他闪烁其辞地说道。我明白他的意思,有的毕业生签了就业协议后,仍然会联系别的单位,如果遇到更好的单位,宁可跟原单位违约,这种情况很常见。
“不过,我觉得你的单位就很好,当然查师兄的也不错。”我口无遮拦地冒出一句。
“这个不好讲的,”钟晴光连连摆手,“人各有志嘛,每个人的道路都是理性选择的结果,适合自己就好。”
钟晴光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自己太冒失了,怎么能当着人家的面胡乱评论呢?我心里很懊悔,讪讪地说:“对对,钟师兄有空给我们传授传授经验。”
“经验谈不上,主要是教训。”他自嘲道:“你们可以从我这里学学怎么少走弯路。将来我也免不了请你们帮忙的。”
我又问:“咱们什么去蔡老师家呢?”
“再过十来天,蔡老师过生日那天,他每年都会请学生去他家吃饭。”
“我们要准备点什么吗?”
“以前我们都没有特别准备。蔡老师工资高,家里什么也不缺,他不想让学生花钱。同学们平时多看看他,帮着干点家务,他就很高兴了。不过今年蔡老师生了一次病,具体怎么办,你们听黄芬安排就行了。我们这一届都快毕业了,这些活动主要靠你们来搞嘛。”
相比以前,现在的钟晴光虽然仍保持着谦虚低调的姿态,但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有了满意的工作,他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变得生气勃勃。我也感到高兴,这说明我们专业的就业前景不是那么暗淡嘛。
开学第一课,翁、林、潘、甘四位导师齐聚一堂,与三个年级的同学座谈,表示春节后的团拜。这种研究生阶段亲近的师生关系,让我感到既温暖又惶恐。是啊,每逢这种场合,我只能做那个躲在角落里欣赏别人表演的人。看!陈俊杰已经俨然以班长自居,虽然总脱不了咬文嚼字的书呆子气,可越来越自信了,讲话动不动就代表“我们研一”。苏小敏在这种场合更是如鱼得水,我现在才悟出她的高明之处,她经常看似赞扬对方,却让对方和旁人心里佩服她,这种水平让我望而兴叹。研二的几位师兄表现得都比较沉闷,只有黄芬东拉西扯地说了一气,难怪陈俊杰背地里说他们这一届“比较平庸”。研三的三位师兄非常随意,似乎他们和导师平时沟通得很充分。最出人意料的是三位留学生的汉语水平大有进步,尤其是那位韩国同学朴基福,年纪比肖国才还大,在韩国统一部任职,说汉语时带着官腔。他讲了一些韩国过春节的习俗,引得大家兴趣盎然。但是我奇怪的是,为什么他要把“大陆”说成“大六”,那个“陆”字发音有那么困难吗?
学生发言之后,导师们开始讲话了。上学期潘老师到复旦做博士论文,已经有三个多月没同大家见面了。翁老师调侃他,“重点是和研二的同学分享一下做毕业论文的经验”。潘老师苦笑着说,“简直是到了崩溃的边缘”。他指着自己的黑眼圈说,最近每天基本上只睡四五个小时,连春节期间都足不出户,整天泡在家里查找资料、修改论文,过的是苦行僧的生活。他还郑重地向翁、林、甘三位老师表示了感谢,翁老师的关心理解让他能够脱开教学专心做论文,而林、甘两位老师则给了他许多具体帮助。
林老师和甘老师则显得十分轻松。林老师也是复旦博士毕业的,是潘老师的师兄。他顺着潘老师的话题回忆起自己做毕业论文的那段日子,说那是最苦也最有收获的一段经历,勉励研二的同学好好珍惜。甘老师表现出对中外所的事情无所谓的态度,一句粘边的话都没讲,反而讲了一通他在上海装修房子的事情。翁、林、潘三位老师都笑着说,甘老师“这个假期收获最大”。
最后,翁老师讲话了。他收敛起轻松的笑容,恢复了一贯严肃的态度。他说,研三的同学上学期全部通过了硕士论文答辩,在校期间的学习任务基本结束,但是,做学问是一辈子的事情,希望三位同学在未来的工作生活中,继续钻研下去。研二的同学刚刚结束了集中授课阶段的学习,马上开始做毕业论文,这既是对同学们学习成果的检验,也是一种新的学习形式的开始,这个阶段尽管很苦,但是对提高独立研究能力十分关键,一定要把握好。研一的同学在这个学期任务同样很重,一方面要多看,通过接触更宽更深的专业领域,阅读大量的专著,努力提高理论思维能力,另一方面要多写,把自己的所学所思所悟写成论文,积极投稿,争取发表,既锻炼写论文的能力,也能完成发表论文的任务。
翁老师一番话说得大家心里沉甸甸的。在回寝室的路上,肖国才不停地抱怨:“他娘的,简直活不出去了。这么多课,还要发表论文。”陈俊杰板起面孔教训道:“其实说多也不多的,好多课应该是上学期就开的,都推到这个学期了,像王水根老师的政治学理论,还有翁老师的西方政治学。这些都是基本的理论课,不学这些,能做出论文来吗?”
肖国才白了他一眼,嘟囔道:“我才不管他娘的狗屁理论呢!我混个毕业证就算了。你老陈成天嚷着做论文,也没见你发表出一篇来。”
陈俊杰被噎得脸红脖粗,愣了一会儿,狠狠地在肖国才背上拍了一巴掌,“你这家伙,朽木不可雕也。”
其实不怪肖国才发牢骚,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这个学期,大课小课选修课总共开了八门。王水根院长带《政治学理论》。潘老师的博士论文五月份才答辩,他带了一半的《西方政治学说史》由翁老师替他讲完,这样翁老师一人代了两门课。林、甘两位老师各带一门课。这五门专业课都是难啃的硬骨头,上课要发言,课后要交学习体会,想起来就头大。此外,翁老师还让我们集体选修了三门大课。
听说是因为身体原因,蔡老师这个学期的课取消了。陈俊杰表面上没有表露,可看得出这正遂了他的心意。我却有点失望。
十天后是蔡老师的生日。黄芬提前向大家收了一百块钱,说她在花卉市场买了一盆绿植,让我们班的男生和工人师傅一起搬到蔡老师家。我和陈俊杰、肖国才带着师傅骑三轮车到了蔡老师家楼下,付给师傅二十块钱。接下来,就得我们自己把这棵小树抬到楼上。
我心里纳闷,黄芬买什么不好,偏要买棵树。这棵树沉得要命,我和陈俊杰、肖国才三人各抓着花盆的一边,一步一停,费力地往楼上挪动。肖国才又发开牢骚了,“娘的,脸上贴金的事都让她们干了,苦力活就想到咱们了。”
陈俊杰训斥道:“咱们不干谁干呢?总不能让女生干吧?”
“研二不是有汤杰他们三个男生吗?黄芬怎么不给他们派点活?”
“人家是师兄嘛。”
“狗屁!他们谁的岁数比我大?敢在我面前装大?”
“你这家伙,小声点,快到了。”陈俊杰脸憋得通红,气喘吁吁地喝斥道。
我们艰难地把花抬到四楼,从蔡老师家门外就能听到里面女生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敲开门,只见黄芬、苏小敏、阮雪、李红娟四位女生正围在蔡老师身边说笑。
黄芬大声说:“蔡老师,您和师母都喜欢养花,我们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就买了一棵发财树。您和师母没事的时候浇浇水、修剪修剪,就当锻炼身体了。”
蔡老师面露不悦,“你们已经带了东西,就不要再买这个了。我告诉过晴光、江海,让你们不要花钱。你们是学生,要靠家里负担。今天请同学们来,本来就想一起吃顿饭,热闹一下。”
苏小敏装作委屈的样子地说:“今天是您七十大寿嘛,这么特殊的日子,买棵树就当作纪念嘛,我觉得黄师姐的想法蛮好的。蔡老师,您不应该批评我们的。”
李红娟说:“花点钱算什么呢?学校每个月给研究生三百块钱的补助,我们还能兼职赚一些钱呢。”
阮雪说:“人家都说养花就像养人,您看这棵树长得多精神啊,我们希望您的身体也越来越好。”
女生们撒娇似的争辩着,蔡老师笑了,“那好吧,既然买了,就留下吧。我蛮喜欢的,可是以后不要再花钱了。”
在大家的欢笑声中,师母指挥我们把发财树抬到客厅一角,然后又拿了条湿毛巾,帮我们拍打身上的土。
原来,蔡老师刚才正讲他的身体情况。因为我们三个刚来,他只得又重复了一遍。春节前的某一天早晨,蔡老师上厕所时,突然感到半个身子发麻,站不起来了。幸好当时师母和儿子都在,马上开车把他送到了医院。医生检查说是脑血管堵塞,还好送得及时,没出大问题。住院后,输了两个星期液,现在恢复得不错。
我听到蔡老师的病情和爷爷的相似,于是插了几句话。
一向只顾埋头干活的师母说:“他得这个病,就是以前太不注意身体了,他习惯晚上看书,睡得很晚,吃的口味又重,还爱喝点烧酒,现在这个病把他的这些毛病都给治住了。他遗憾的就是不能再给你们带课了。”
小敏说:“这只是暂时的嘛,相信蔡老师很快会康复的,以后还可以教我们。这段时间我们可以自学,遇到问题时,再过来向蔡老师请教。蔡老师您就安心保养身体好了。”
蔡老师连连点头,“好的好的。上学期,我带着你们学了几篇原著,基本方法我都讲过了。你们都有自学的能力了,以后还是要多读原著,这个习惯一定要坚持下去。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做学问没有窍门,就是一条,下苦功。如果《马恩全集》没精力通读的话,把《选集》通读一遍也好。最起码,其中的重要篇目,要读上十几遍。这个理论基础打好了,再转向别的研究领域,就会很快适应的。”
蔡老师的话让我想起他书柜里的《马恩全集》、《列宁全集》那些大部头著作,每一本书上都标注了密密麻麻的笔记,有的里面还夹着小纸条。他是一位真正的学者,虽然有些人认为他的研究成果过时了,可我觉得他这种做学问的态度没人会轻视的,他的治学精神让人发自内心地尊敬。看得出蔡老师真是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家当都传授给学生,可是在座的有谁愿意有谁有能力继承他的衣钵呢?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小敏轻轻说道:“蔡老师真是太了不起了,您到现在还研究原著,让我们真是有高山仰止的感觉。我只恨自己太愚钝了,跟您的期望相比差距太大了。”
蔡老师摆摆手说:“那倒不是,你们这一届的基础是很好的。只要坚持学下去,迟早会出成果的。”
肖国才冷不丁大声问:“蔡老师,您今天过生日,中午没庆祝一下吗?”
蔡老师说:“中午翁良藻他们把我接出去了,在世贸吃的饭。”
小敏夸张地说:“哇,翁老师好有钱啊,听说世贸大饭店特别贵。”蔡老师笑了,“那倒是的,院里的人坐了两桌,还喝了茅台,花的钱应该不少。”
肖国才羡慕地咂咂嘴,“我们什么时候能混到这个地步就好了。”蔡老师爽朗地大笑起来,“这个没什么难的,你们工作以后,这个算不了什么。其实,我倒愿意在家吃饭,外面乱哄哄的,太累人。国才,你不是爱喝酒吗?晚上就给你们喝茅台,不过数量有限,不能敞开供应,男生们每人可以喝二两。”
气氛顿时活跃起来。我想,正因为蔡老师真诚平等地对待他的学生,所以学生们也真心地敬爱他。虽然他的孩子不在身边,可是还有这么多学生围着他。作为老师,蔡老师应该说是成功的。
这时,敲门声响了起来。肖国才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开门一看,原来是研三和研二的六位师兄。
客厅里马上忙乱起来,沙发上的人纷纷起立,彼此推让,最终查清泉、葛江海和女生们坐在沙发上,其他男生搬了椅子在旁边坐下。
师母从厨房出来,数落着钟晴光和葛江海,“你们怎么才来?我还等着晴光和江海帮忙呢。喝点水,歇一歇就进来干活。”
小敏叫起屈来,“我们刚才要帮忙,您不让。钟师兄他们一来,您就用他们。您这样不公平,让我们很没有融入感啊。”
师母笑呵呵地说:“我用惯晴光、江海他们了,你们都是娇生惯养的小姑娘,舍不得让你们干活。”
小敏、小雪和红娟不由分说地挤进厨房,一阵吵嚷过后,小敏和小雪又退了回来。小敏笑着说:“怪不得师母不让我们帮忙,钟师兄和葛师兄的厨艺太高了,我俩根本搭不上手。”
蔡老师笑着说:“他俩比你们吃的苦多些,生活自理能力自然要强点。你们不用进去,他俩做事很麻利的。”
伴随着厨房里此起彼伏的切菜声和响油声,蔡老师亲切地聊起了各地过年的情况。经过这一场病,他突然老了很多,以前精神矍铄的他,现在说话时间一长就得靠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原本满头的黑发似乎也有些发灰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炒菜的香味飘进客厅。师母告诉大家准备摆桌子吃饭。今年人多,餐厅里的圆桌坐不下,只好又在客厅里放了一张小方桌。
红娟跑进跑出地把菜端上餐桌。她扎起头发,系着围裙,动作麻利而老练,像个过日子的家庭主妇。师母从厨房出来,一个劲儿地夸红娟能干。钟晴光和葛江海也证明说,红娟的刀功相当不错,一点也不啻于他们。
顿时,话题的焦点转移到红娟身上。肖国才打趣说,红娟这身打扮特别像他老婆做饭的样子。红娟脸红了,说肖国才说话没轻重。陈俊杰护着红娟,说肖国才为老不尊。客厅里嘻嘻哈哈闹成一团,蔡老师笑咪咪地由着大家胡闹,似乎很享受这种气氛。
等大家安静下来,师母终于有机会说:“菜都齐了,快吃吧。”可是,这么多人怎么坐合适呢?大家又推让起来,陈俊杰说女士优先,应该由女生和师兄陪老师师母,我们研一的男生坐在客厅。黄芬说,研一的同学第一次和蔡老师吃饭,应该在老师身边。最后,还是蔡老师作主,男生们陪他在餐厅喝酒,女生们委屈一下,跟师母在客厅吃。
大家夸蔡老师安排得好,黄芬说:“去年聚会就我一个女生,夹在一群男生中间毛尴尬的,今年好了,有苏小敏她们做伴。”
黄芬和小敏扶着蔡老师在餐厅里坐好,然后她们端上来一个蛋糕。蔡老师说:“不用搞这么麻烦的,以前我们喝点酒,吃碗面,就算是过生日了。”小敏说:“黄师姐不是说了吗?以前那是男生的过法,今年是我们给您过生日,您就听我们的好了。”
我还从没见过这么精美的生日蛋糕,洁白的奶油上画着色彩缤纷的仙鹤、青松和祥云,底座围着一圈寿桃,蛋糕中间插了一个巧克力卡片,上写“恭祝蔡老师七十寿诞”。
肖国才大声说:“哇,这个蛋糕真漂亮,好多钱?”
黄芬白了他一眼,“过生日嘛,当然要好点的喽,克利斯汀买的,不算贵的。”
接着,小敏把生日帽戴在蔡老师头上,大家拍手大笑。蔡老师笑着说:“你们把我老头子当小伢儿了。”
插上蜡烛之后,烛光闪闪,映着每个人含笑的脸庞,更平添了一些温馨的气氛。
小敏早有准备,取出一个小巧的相机,给蔡老师照了张相。然后,她招呼师母和蔡老师照一张合影,又用自拍功能为大家照了一张全家福。
葛江海本来还想让小敏给他们研三的和蔡老师单独照一张,陈俊杰大喊,“不能再拍了,蜡烛已经支持不住了。”
大家一看,可不是嘛,刚才作为照相背景的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已经燃了一半了。黄芬说:“该进行下一个环节了,大家一齐为蔡老师唱生日歌。”
小雪关掉餐厅的灯,点点烛光中,同学们拍手唱起了生日歌。师母在一旁也跟着唱出声来,看得出,她今晚很开心。
唱完歌,小敏催促着蔡老师赶快许个心愿。蔡老师想了一下说,“那我希望……”。小敏小雪赶紧拦住,“您别说出来啊,说出来就不灵了。闭上眼晴,在心里想好,然后一口气吹灭蜡烛。”
蔡老师顺从地按照女生们说的去做,一口气吹灭了所有的蜡烛,大家拍手叫好。打开灯之后,陈俊杰模仿电视剧说:“蔡老师中气十足,内力深厚,可见功力已恢复大半,不日可见痊愈。”大家都被他逗笑了。
葛江海感叹说:“有女同学就是好啊,以前我们跟蔡老师过生日,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黄芬立马反驳他,“喂喂喂,你讲这话有良心吗?去年我不在吗?我看你不是说有女同学好,分明是说有小师妹好嘛。”
他俩在一起老是抬扛顶嘴,逗人发笑。我偷偷瞄了一眼苏小敏,只见她脸腮绯红,抿嘴浅笑,愈发楚楚动人。她今天似乎刻意打扮了一番,眼皮上画着眼影,唇彩涂得亮亮的。她穿着一件紧身粉色毛衫,胸前挂着一串个性十足的项链,显得时尚而不失妩媚。的确,只要她愿意,她很容易成为各种场合的亮点。
李红娟分好小碟子小叉子,蔡老师开始为大家切蛋糕。师母取笑蔡老师的笨手笨脚,帮着分了蛋糕。
吃完蛋糕,大家分开两桌,开始吃菜。蔡老师果然拿出一瓶茅台酒,说是“飞天”茅台,绝对正宗的,让大家都喝一点,说完,站起来亲自给大家倒酒。钟晴光和葛江海眉开眼笑,不待蔡老师招呼,先干了一杯。查林泉和陈俊杰却推托着不喝,蔡老师也不勉强。
蔡老师喝了三小杯,酒杯便被师母收走了。他夹起一筷子菜,突然问道:“晴光,你去临安的事怎么样了?”
钟晴光不好意思地笑笑,“刚才忙着帮师母烧菜,没顾上向您汇报,昨天市政府来院里考察了。”
“怎么样,没问题吧?”
“应该没问题,王院长和翁老师很支持我,说了很多溢美之辞。听说市政府那边也挺满意的。”
蔡老师高兴地说:“那就好,学院这边肯定没问题,老师们都会积极为学生创造条件的,关键在于临安那边。我过春节给杭州一个副市长打过电话,托他关照你一下,他答应得蛮好的。”
“是的是的,这个事全靠蔡老师关心才这么顺利的。”
“关心是应该的,我的学生嘛,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我都会打打招呼的。”蔡老师有些得意地说。
在座好几个人是第一次听到钟晴光工作的事,都打听起原委来。
钟晴光带着兴奋的神色说了一遍,引得大家唏吁感叹起来。
小雪问:“那这样就算定下来了吧?”
钟晴光摆摆手,“程序还没走完呢,还要上政府党组会研究。”
“这么复杂啊?”
“分工负责,集体领导嘛。”钟晴光一副老油条的神气。
大家顺着这个话题聊到了查、葛两位师兄的工作情况,好在基本已经定下来了,他俩也不遮掩,给我们讲了些门道。看来,查林泉和钟晴光对各自的工作比较满意,唯独葛江海似乎心有不甘。
不管怎么说,这些都是好消息,同学们都替他们三位感到高兴。陈俊杰打趣说:“看来我们专业的行情还错嘛。”
“不错,中午听翁良藻说,今年考咱们所的有二百多人报名,说明有志于这个专业的同学还是为数不少的。”蔡老师总是满怀信心。
“这么多报名的?分数肯定会比去年高啊。今年更难考了啊。”大家七嘴八舌地说。
陈俊杰卖弄地说:“那当然了,今年报名的有很多政治学专业的,不像咱们这一届,都是半路出家。”
肖国才叫道:“老陈,你怎么知道的?你消息怎么这么灵通?”
黄芬从客厅扭过身来说:“他哪里灵通了?还不是跟上我才知道的?翁老师让我整理今年的报名表,人太多,我录不过来,就把俊杰叫上了。他嘛,活没干了多少,就一直盯着小师妹的相片。真的,下一届有很多美女。”她又补充了一句:“直追你们这一届的水平。”肖国才问:“那去年我们报名的时候,也是你整理的吗?”
“也是我呀。”黄芬得意地说:“你们几个我都有印象呢。”
“得了吧。”葛江海挖苦她说:“你就记住了魏秋枫。你跟好几个人说过,下一届有个大帅哥,叫魏秋枫。没听过你说别人。”
没想到话题会转到我身上,我尴尬极了。我害怕的不是被女生关注,而是怕想到她们看见我本人之后的那种失望感。还好,同学们放过了我,没继续这个话题,可能他们觉得拿我这样一个木讷的人开玩笑,有点索然无味吧。
黄芬说:“葛江海你乱讲,我当时说过两个男生好不好?另一个也很帅,叫什么名字忘记了。他也过了笔试了,想不到面试让涮下来了。”
陈俊杰抢过话头说:“黄师姐,看来我和肖国才考上让你特别失望,特别是肖国才,都结婚了还考研,分明是有不良企图。”
大家哄堂大笑,肖国才自然又哇哩哇啦地抗议了一番。
笑过之后,黄芬一本正经地说:“所以嘛,大家能在中外所聚到一起,还能在蔡老师家吃饭,是很不容易的,有多少帅哥美女都被你们比下去了呢。”
小敏马上赞同,“是啊,现在说起来好像很轻松,可是当时真的是蛮辛苦的。特别是那门共运史,要看的书好多,蔡老师您给我们的压力太大了。”
蔡老师笑咪咪说:“那是为了你们好,现在本科开共运史的很少,所以希望你们在考研的过程中,多补补,上了研究生能很快适应。不过,我在判卷的时候,可是很宽松的。除非太差,我一般都会给及格,不会在这门课上卡大家的。”
蔡老师说得没错,我之所以笔试第一,就多亏英语和共运史这两门考了高分。我后来体会到,复习时只要把共运史指定那十几本书大概地读一遍,答题时能粘点边,就应该能拿分。陈俊杰笔试成绩在入围的八个人中倒数第一,也就是英语和共运史丢分太多,他可能就没把那些书读下来。
女生们叽叽喳喳地议论开了。小雪说:“现在我们坐在这里跟导师吃饭,想想去年这个时候还在提心吊胆地煎熬,真像是做梦一样啊。”
红娟不以为然地说:“说煎熬倒不至于吧?考不上研,大不了参加工作嘛。我当时跟我们市里的一个中学都联系好了,就差签协议了。”
小敏说:“如果咱们考不上的话,你们说会是什么情况呢?红娟会在甘肃某个中学教书,小雪可能也回嘉兴工作了。我嘛,可能还在痛苦地复习考研,此刻正在忐忑地等待笔试成绩。”我偷眼望去,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托着腮帮,偏着脑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葛江海转过身去说:“所以说,你们这一届更优秀啊。我和林泉、晴光最少的也考了两次,才考上的。你们都是一次成功,一代更比一代强。”
小敏谦虚地说:“这只能说明我们运气好一点而已,也说明你们信念坚定,更懂得珍惜。所以,蔡老师才这么关心你们啊。”
蔡老师笑着不置可否。在这种场合,他更像个大家庭的家长,任由孩子们自己解决问题。
阮雪小声说:“我有个师妹今年考咱们中外所,寒假看到她,她快郁闷死了,说自己考砸了。”
李红娟跟着说:“是啊,我也有同学考咱们专业呢,不知道考得怎么样?”
蔡老师说:“专业课都没判呢,刚开了学,事比较多,可能从下个星期就开始判卷了。我是没精力判了,到时候让翁良藻替我判。”
大家考虑到蔡老师还在康复期,不好过多打扰,吃完饭就回学校了。在路上,肖国才偷偷地说,陈俊杰笔试本来第八,就因为他跟翁老师是老乡,提前看过导师,所以他的面试分数很高,这才把他前面的两个人顶了下去。我和肖国才的面试成绩是倒数第一第二,幸亏笔试成绩高,否则被挤掉的很可能是我们两个倒霉蛋。肖国才对此一直耿耿于怀,晚上的话题又让他念叨起这件事来。
“老魏啊,做人不能太老实了。这个社会,有关系什么时候也能赚便宜。”说完,他用力蹬了几下自行车,一溜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