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又过了近二十天时间岳夫人的病势越来越沉,医师们一开始还将药量开大,想用这办法死马当活马医,可是开了五六天之后也都放弃了。
这天他们诊病出来之后便对细川满元和岳麟禹道:“侧夫人的病情已经无可挽回,现在做的任何事情也只不过在拖延时间,而且就是拖延时间恐怕也不过是几天之内的事情。两位大人,生死有命也请两位节哀。”
岳麟禹虽然心中悲伤不已,可也知道这些人还是尽了力的,于是便和气地将他们打发走。细川满元等医师们走了之后又安慰了他一番,临走时似乎想起什么事似的道:“义元,如果夫人有什么情况请让人立即来报告。”
岳麟禹答应了一声,便行礼送细川满元离开。此时屋中只剩下岳麟禹和岳夫人两人,岳麟禹刚回头想去照顾母亲,却见岳夫人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朝着岳麟禹的方向望了过来。岳麟禹自从回来之后这是第一次见到母亲睁眼看着自己,不觉心情激荡,使开身法跃了过去。
果然,他见到母亲正朝他微笑,惊喜之余已是虎目含泪,喜道:“母亲,你醒过来了?我这就去叫父亲过来。”
哪知道岳夫人却拦住了他,开口说出她的这二十几天来的第一句话。不过这句话却是岳麟禹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过的大明京师的乡音。
自从他们学会日语之后,两人所有的话和写的字都是日语,这汉语已经快七年没有说了。突如其来之下岳麟禹也是一愣,不过他很快便同样以汉语答应道:“是,娘,你身子好些了么?”
岳夫人微微点点头道:“可能是吧,不过也有可能是回光返照吧,上天准备再给我一点时间与你诀别了。”
“不会的,娘,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不会让娘有事的。”岳麟禹哭道。
岳夫人叹了口气道:“生死自有天定,其实七年前我就应该和你爹爹一起赴死的。只不过受你爹爹的托付才苟活至今。而今你也长大了,娘也终于可以无憾地去见你爹爹了。”
“娘,你快别这么说。只要好好休息一定会好的,我还想侍奉娘到百岁呢。以后我还想带着母亲回到京师城的家中,再将父亲的收葬好。”岳麟禹紧紧地握着母亲的手,似乎怕自己一旦放松就再也握不住了。
“回家?”岳夫人幽幽地道,“是啊,家里的一草一木恍如昨日一般。刚才昏睡的时候我似乎又回到了京师的家中,看到你爹爹在那里舞枪弄棒,而你也在那边跟着学。还有霜儿在院中的那棵树下读书写字,还时不时地偷看你们。”说到这里岳夫人眼睛已经望向远方,嘴角露出淡淡地微笑,神往这过往的种种。
不过也就是一瞬间的功夫,岳夫人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不过我已经再也回不去了。等我死后,你就将娘火化了。有朝一日如果你能回到大明,找到你爹爹的尸首,就把我葬在你爹爹旁边,好不好?”
“娘,你别瞎说,我还想……”岳麟禹根本不想说这么沉重的话题。
可岳夫人却执意地问道:“禹儿,答应娘。”
岳麟禹无奈之下只能哽咽地说道:“好的。娘。”
“好孩子,如果你能回到大明的话,也打听一下霜儿的下落。如果她还活着的话,你要好好地照顾她。当年她被宗泐大师和子阳子道长带走后,应该能平安无事吧。”
岳麟禹点点头道了声“是”。虽然口中称是,但是心中却不知道母亲此言何意。自己现在已经身在日本,刚才所说的只不过是为了宽解母亲的思乡之情。可真的要想回到大明即使不至于无门无路,却也并容易。可既然母亲行将离去之前这么吩咐,自己自然不好拒绝。
岳夫人此时也紧紧地握住儿子的手道:“以后娘要是不在的话,行事千万不要过于恣意张扬,万事能少说话尽量不要开口,免得祸从口出。知道么?”
岳麟禹哽咽了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只能流着泪点点头。
“哎~要是阿雪在你身边的话说不定能提醒你一下,现在她已经离开了,万事要好自为之吧。”提到阿雪,岳夫人心中也不免一痛。顿了顿她接着又道,“是我让阿雪离开的,你不会怪为娘吧。”
“我虽然不明白为何,但是娘让阿雪走一定有娘的道理。”
岳夫人双眸中闪动着爱怜,嗔怪的神色,带着责备的语气道:“傻孩子,你还是没有明白。阿雪来细川家并不是单单是大御所派来帮助我们的,也是让她来监视细川家的。你在大庭广众之下替她向大御所讨赏,大御所一定疑心你和阿雪是否已有私情。”
“母亲,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再说我喜欢她有何不可呢?”
岳夫人看着儿子叹了口气道:“孩子,如果你们两个只是普通人,你们两个郎情妾意自然无妨。但是大御所将她置于细川家是为了监视我们。如果阿雪倾心于你,那大御所再让她呆在细川家有何意义,说不定阿雪还会反过来成为你的棋子了。”
说着又用另一只手搂了搂儿子的脖子继续道,“孩子,你一定要记住,庙堂之上并无善恶,君臣之间也无恩义。有的只是利弊权衡,权衡之下利大于弊则用则赏;权衡之下弊大于利则弃则罚。大御所只是大御所,他只是你的君主而已,切莫有他想。”
这一席话虽然一字不落地印在岳麟禹的脑子之中,但他却仍然是懵懵懂懂。不过他依然重重地点了点头道:“是,儿子记住了。”
岳夫人微微一笑,却摇了摇头幽幽地叹道:“你虽然记住了,但是你却并不明白。也罢,日子久了你大概就能明白了吧。之前那本《太公兵法》你一定要好好保管,万不可以遗失,知道么?”
“是,儿子一定好好保管。”
正说间,岳夫人忽然道:“让夫君进门吧。”
岳麟禹吓了一跳道:“父亲刚走,是不是要我去禀告一声?”
岳夫人笑道:“你去门口看看就知道了。”岳夫人的话还没说完,只听见纸门被推开了,细川满元正站在门口。
岳麟禹讶异地看着母亲,以他的功夫之深,尚不觉门外有人。而母亲没什么功夫的人居然能听出门外有人,这着实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岳夫人凄然地朝他笑了笑,并不答话,心中却知道自己现在确实是油尽灯枯前,最后一次火星的爆燃。
细川满元本来已经回到自己的屋中,但是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便又回到岳夫人的屋门前。而就在门前他听到屋中岳夫人正和岳麟禹谈话,于是便驻足在屋门前。等到岳夫人让他进来的时候才推门而进。
细川满元跪在岳夫人床前,两行热泪已经扑簌簌地往下掉。岳夫人依旧用汉语对着细川满元笑道:“满元大人,多谢你将我们带到这里,若不是有你,恐怕我们母子两个早就已经京师城外乱葬岗中一堆无人捡拾的白骨了。”
细川满元见岳夫人不再称他为“夫君”,而是“大人”,心中不觉想起当年三人因为蓝玉案出逃的情景。他心中也不禁激动起来,同时也用汉语道:“夫人这是何话,多亏你当年收留我,否则我也早就倒毙在荒郊野外了。我只不过是为了报恩而已。而且若不是有你们,我今日怎么能当上细川家的家督,为细川家创下如此的伟业呢?”
岳夫人轻轻地摇了摇头道:“那是大人的才智和能力使然,我们母子只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另外见证了大人成功而已。不过细川家再怎么强大,也仍然是幕府手下的一个大名,当年的大内义弘和山名氏清远比我们现在更强大,最终也还是落到现在这般地步。请大人千万不要志得意满做出违抗大御所的举动。”
细川满元重重地点了点头道:“这个自然。”
“细川满国是大人的亲弟弟,请你……”
细川满元打断她的话道:“我知道了,满国毕竟是我的弟弟,当年我不在的时候是他和父亲两人撑起细川家的。所以就算你不说我一定会好好待他,绝对不会摧折于他的。你放心。”
“好,好。”岳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此时的她眼神已经开始涣散,握着岳麟禹的手也已经渐渐弱了下来。岳夫人感觉自己原本已经不多的体力在被逐渐地耗散在空气之中……
此时她还有一件事要说,于是她喘息了两口继续道,“满元大人,以后禹儿就托付给你了。将来他有什么危难的时候,请您能给他留一条生路。”
生路?细川满元听到最后这两个字下意识地朝岳麟禹看了看,心想:岳麟禹现在已经是足利义满的宠儿,之前又击败了土岐诠直,又是细川家的长子,怎么会有危难呢?
可当细川满元见岳夫人的双眸中神采虽然逐渐在消失,可仍旧殷殷期待地看着自己。他心中一痛:岳夫人已经是将死之人,所谓的危难大概只是她的一时糊涂,甚至于是记挂于心的昏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