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老张走后,我又成了孤家寡人。
我时常会想起爷爷奶奶慈祥的笑容,与他们不同,老张总是板着一张死鱼脸,我常常会被他打得皮开肉绽,但是我还是很想念他,那个循规蹈矩的老怪物,总是穿着一身白袍,坐在夕阳下叹息。
把我们连在一起的是叫灵的一种超乎常人的东西,它们喜欢依附在生命身上,一只灵的好坏影响着这个生命的一生。
我和老张一老一少住在一座建在名为云间山的道观里,这座道观并没有明确指出供奉哪位道祖,宽敞的大厅上只放了一张画像,立了一块无字碑。
我很好奇老张这么多年是用何种办法谋生的,这座山不仅地处偏僻,山势还十分陡峭,香火断断续续,有时候看到老张背着个帆布包就下山去了,每次我要跟去,他都会喝止我,等他回来的时候,包里不仅有银钱粮食,还有少许酒菜。
日子虽然不愁吃不愁穿,但却枯燥无味。
日复一日,就这样过了十年,十年里,我和老张从未有过超过十分钟以上面对面的相处时间,大多时候他都在逼着我读书,道观云庭有个书房,里面大约有几千本藏书,全是老张几百年来收藏而来的,我一度认为他把吃饭的钱全用来买书了,历史典故,文学名著,人物传记,数不胜数,甚至墙角里还有几堆报纸和国高中全套课本。
我所需要做的就是与书为友。
等我差不多看完这些书的时候,老张的状态也开始急促下降,直到我把最后一本书看完,老张闭上了眼。
那天晚上他静静地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苍老的容颜看上去毫无血色,整个人就像即将枯萎的花瓣,随风而去。
在皎洁月光之下,老张的身体开始慢慢地发生蜕变,就这样过去了三天三夜,老张从一名七八十的老人变成一名二十五出头的男子,肤白貌美,剑眉星目,气宇轩昂,瘦而高挑,金簪束发,红丝抹额,腰左别竹笛,腰右挂翡玉,那种与生俱来的丽质与高贵的气息扑鼻而来。
过不了多久,一道微弱的光由上而下打在老张的额头上,他的身体开始变成腐化,消融于天地之间。
在我心神恍惚的一瞬间,老张就这样招呼都不打一声地走了。
后来我一把火把道观烧了,熊熊烈火始终蔓延不到那棵老槐树下,我一度认为老张在使障眼法把我给骗了,在他化尘后十天里我一直坐在他原来喜欢坐的地方,观察着老槐树的情况。
可是一无所获,他像南飞的雁,一无所踪。
他走了,他走后,我才知道孤单的滋味有些难受,至少他在的时候,能做为我活在在世上的一个见证。
“不要一直待在一个地方,去旅行吧,时候到了,你就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做最后的抵抗,做最坏的打算。”
老张料到自己大限已到,留下了一些嘱咐,我没有问他为什么要做最后的抵抗,什么是最坏的打算,回到祖宅后我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封印在我身体里的邪灵不知为何开始一点一点向外流露,导致我身边的灵一点一点被腐蚀,生命之力渐渐流失,如果长久待在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就会变得逐渐荒凉起来。
跟在老张身边十年,除了吃喝拉撒,然后无休止的阅读书籍,他基本上没教过我什么本事,除了我去向他讨教书里一些不懂的词语和句子之外,有时候他也会主动把一些关于灵的故事与避免接触的方法口头传授给我。
“去找你的父母吧,这么多年了,让他们知道你很安好,我想他们一定把你爷爷奶奶恨透了,不过也没什么,你生来便会如此。还有,顺路去一趟义渠溪,那里有座道观,里面有一位胡子花白的老人,我留了点东西在他那里,你去拿吧,就当十年来你伺候我的费用。”
嘿,谁乐意伺候你了。
离开祖宅,我想起了老张的话,便决定先动身去一趟义渠溪。
如今是科技时代,先进的代步工具大大缩短了人们出行的时间,但是晕车的我,自从这次以后,就很少再坐过车。
用了不到一天时间,早上九点,我便到了千里之外的义渠溪,这是一座繁华的城市,人山人海,车水马龙,飞快的节奏让人难以忍受,我找了个角落,开始在背包里翻找老张先前塞给我的地图,要不然让一个高度路痴和选择恐惧症的乡下人在这里找道观,非得花上十天半个月不可,更可恨的是道家修行,宁静以致远为上,这座道观倒好,大隐隐于市,直接就扎在了商业区里。
初入大城市的我就像婴儿学步一样,跌跌撞撞,四处碰壁,闹出了不少让人啼笑皆非的笑话,在突破重重困难之后,我有气无力地站在那座道观前一阵一阵喘着粗气。
道观门前镇着两只玄武,栩栩如生,十分威武,右玄武旁摆着一张摇椅,摇椅上坐着一个人,他刚要端起茶杯喝茶,见我一直往道观里看,快速地向我跑来,一边跑一边谄媚地笑着。
“哎嘞嘞,小哥,求缘啊,那你可真来对地方了。”
“我找一位胡子花白的道人,我有些东西存放在他这里。”我没有多余的力气说多余的话,很直接明了的说明目的。
“哎嘞嘞,那不巧了,师父他老人家不在,不过我现在就可以帮你找到,不过就看你能不能拿得出手了。”他双手合十,放在胸前使劲来回摩擦,笑得就更欢了。
“莫名其妙。”我在心里嘀咕了一声,随后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作势要往道观里走去。
“小友请留步,你一身恶气,是招了邪门的东西了吧。”
天下间只要是个有点眼力见的人都能看出我这孱弱的身子出了问题,一般江湖神棍张口就会这么说。
“是,您有驱魔除妖之法?”我直言不讳。
“道士的存在就是为了降魔除妖,不过常年游走四方,行的又是善缘,不好意思向人收费,我这已经捉襟见肘了,小友天庭饱满,两眉双飞入鬓,眼如丹凤,声似鸣钟,相貌堂堂,道祖所说的仙风道骨,温润如玉之人指的就是你这种人了,这种人大多数都是大富大贵之人,小道姓李,单字殊,从道十年,手段了得,要是帮你除了魔,你我见面就是一种缘分,我这里收你五折。”
典型的叫卖,既表扬了别人,又夸赞了自己。
我这才仔细的端详了他一番,此人眼里闪烁着精光,眉宇间充斥着英气,坚挺的鼻梁,温润的嘴唇,高大的身板,手握拂尘,站如劲松,整个人丰神俊朗,透着无比的高贵气息。
可是明明这样俊美无比之人,话语间却全是市侩小人之意,我不禁皱了皱眉。
也许是因为老张的原因,我对道人还是比较尊敬,称呼了一声道长好之后,不想再与他纠缠下去,转身准备离开。
“行行行,也不能见死不救,你看我这里免费为你消灾,请进请进。”他挡在我身前,双眼眯起,仍是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点了点头,随他进了道观。
“哎嘞嘞,小师弟真勤快。”
进入道观里,与外面大门的豪华气派不同,内饰装修略显朴素,一眼望去,一条鹅卵石铺成两米宽的大路直通中堂,左右各有两棵榕树,离榕树不远处有座水塘,塘里有几只硕肥的锦鲤,现在是季节,榕树正处于新陈交替时期,落叶纷飞,离榕树不远处有座水塘,塘里有几只硕肥的锦鲤,院里有位正在喂鱼的小道士,看起来十分的柔弱,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刮倒一般,后来我才发现,是我看走眼了。
“师兄,我都把饭煮好了,今天没出门,就吃腌菜吧。”
我记得明明出门不远处就是菜场,看来这道观还真有点不景气啊。
等我再仔细环顾四周,发现中堂的桌子摆着一位花白胡子老人的相片,相片前的桌子上以后几许水果和一杯米酒,香炉里点了三根巨大的香火,云烟袅袅升起。
见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中堂,正在喂鱼的小道士有点不满,声色俱厉地质问李殊:“是不是又忽悠人家了?”
“观里这几日不接客,你就让师父他老人家安静安静吧,连羽化都不得安宁,你就等着日后他老人家把你打得头破血流。”
“嘿嘿。”李殊干笑了一声。
“这位不是客人,他身上有股我喜欢的味道。”
是金钱的味道吧,我心里暗嘲。
“请问这位先生有何贵干?”小道士白了李殊一眼,转头问我。
“哦,是来取东西的,家里老人说存了点东西在一位花白胡子的老道长那里,还给了我一张地图,我找到了这里。”
“花白胡子,是我师父吧,不过他老人家前几天羽化而登仙,恐怕是见不到了,不过他的东西都完好无损的存放在卧房里,是什么样的东西?”小道士说起师父,眼睛里毫无保留地流露出崇拜与敬重之情。
“节哀顺变。”我心里很郁闷,不过一想到老张说这位道长已经有百岁高龄,又得道多助,我心里才轻松许多,“是三张符箓,一柄断剑,用一个金纸盒装着。”
“你稍等。”小道士放下鱼食,匆匆离去。
“哎嘞嘞,你看,这为你驱魔除妖的事?”李殊又向我靠过来。
“这事就不提了,不过我还真有事拜托你。”事实上是老张让我转托的。
“有个叫圣安的小村子,听说闹了邪物,这不正好,你也缺点事,事成之后我会付钱的。”付钱的事我只是搪塞这个人而已,现在的我除了从老张床头的木枕里砸出几张百元大钞之外,全身上下再无一样值钱的东西。
李殊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行,我给你办了。”过了好一会,他开口说道。
“办什么?别听他胡诌,我师兄他就是挂羊头卖狗肉,纯属瞎闹。”小道士又急匆匆赶来,走路步伐紧促,略带清风。
相对于小道士,李殊显得比较沉稳,他嘿嘿笑道:“嘞嘞,师弟,师兄我接到单子了。”
“给你,这纸有点重,恐怕是真东西。”小道士依旧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对师兄也是爱理不理。
我接过小道士递过来的金纸盒,双手一沉,也感觉到了这个盒子的重量,李殊看着这个金闪闪的盒子,眼里的精光更加闪烁了。
“这玩意可值钱了,不过我师父一般不为外人存东西,敢问你家老人是何方人士?”小道士微微一鞠,问道。
“哦,是云间山上道观里的张在夜,他说别人都叫他张仙人。”
“张……张仙人!”小道士突然跪倒在地,轻声细语道:“师父口中的仙人啊。”
身边的李殊也诚惶诚恐,对金纸盒再无半点亵渎之意。
“我就是和他一起住在云间山十年而已,没有什么关系。”
“道友,这话什么意思?”
“大概就是养而不教吧,要不你们给我说说老张的事吧,他对我只字不提,闭口不谈,我对他呀是一知半解,心里也难受啊。”
小道士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响头,缓缓起身,说道:“是真的吗?”
见我点头,他又道:“师兄不止一次见过张仙人,他还跟随师父去过云间山呢,对张仙人那可是了如指掌,就让他说去吧。”
李殊此时非常严肃,一改刚才嬉皮笑脸的态度,说道:“张仙人生于十年,到现在已经活了几百岁,是神人在世啊”
他挥一挥拂尘,顿了顿说道:“张仙人的事一时半会说不完,正好是傍晚时分,天气凉爽,师弟你去把茶几搬出来,我们慢慢说。”
“是,师兄。”小道士领命而去。
茶几摆在鱼塘边,榕树下,微风吹拂之下,茶壶里的蕴气袅袅升起,茶的香气也随之扑鼻而来,这股淡淡的茉莉香让我整个身子放松了许多,心情也变得更欢快了,看着坐在桌前举止优雅的李殊,我都有些怀疑刚才那个财迷心窍的不是他本人了。
“张仙人生于十年,书香门第,家世显赫,一生下来就能睁开眼睛,在家二十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仅饱览群书,知识渊博,还会骑马射箭,剑术十分了得,在外广交好友,好结权臣,为人善良,心怀天下,于弱冠之年就被宰辅相中,官至侍郎,多次主动请缨为民请命。”
“宰辅十分看好张仙人,对他有着古往今来第一人的称赞,事实证明也如此,张仙人虽不显山不漏水,但权为民所用,情为名所系,一身正义凛然,高风亮节,十分受人爱戴。”
“张仙人当官是为了给人民谋福利,可是到头来,他只见到绝大多数人为了一己之私尔虞我诈,并没有看到所谓的官为民生。”
李殊愣了愣,抬起茶杯,独自饮了下去,温茶润喉,他的声音似乎清晰了许多。
“志不同道不合,不相为谋,张仙人一气之下,辞官而去,之后五年了无踪影,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传说有人看到他在宰辅府里当幕僚,但也有人说他一直行走在村野乡间,给人治病,为人解惑,张在野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也有人说他去了王屋山,在那里做了道士。”
“都有可能吧。”我略微点头。
“五年后张仙人回到家,这时候的他显得比年少时更意气风发,更神采奕奕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
李殊故意打了个马虎眼,我并没有着急,笑了笑说:“可能是学有所成吧。”
“他喜欢一位姑娘。”
“君到天上人间,见闭月羞花之女,忽生爱意,像滔滔不绝之水,像清明雨夏之风,君一见钟情。”
“这是张仙人外傅回忆录里的原句,在回家途中张仙人爱上了一位女子,四处打听之后才知道是安西府邸一名书侍,叫宁晚霞,回到家后张仙人日思夜想,盼望有朝一日能再见一面,后来因为君王的昏庸,国家四分五裂,藩王割地称帝,一个原本强盛的国家变得支离破碎,饿殍满地,枯骨丛生,张仙人也没能顺利地去拜访这位姑娘,不过机缘巧合之下,张仙人跟随家里人投奔宗室的凊王想要与安西王联合,张仙人做为使者来到了安西王府,在那里,他再一次看到了这位美若天仙的姑娘。”
“此时非彼时,如今山河破碎,国破家亡,为了天下和平,为了不影响到这一重要的谈判,张仙人选择抛弃了自己的儿女情长。”
“可是谈判也没成,安西王是个极度自负的人,目光短浅,只不过是一介世袭罔替的庸俗之辈而已,他不仅当众羞辱了张仙人,还妄言天下迟早尽归他手,说到这,相必你也知道这位安西王的结果了吧,两年后安西王兵败,被围于安西王府,安西王含恨自缢,表面是书侍的宁晚霞,其实是一名死侍,主既已去,不苟活,宁晚霞抱着必死之心前去报仇,被万军之中被乱刀砍死。”
“在临别赠言里,宁晚霞写给了张仙人一首诗。”
李殊语调依旧不紧不慢。
“君见晚霞翘首黄昏时,卿亦见君身间彩发飘,若有生来抚琴为仙唱,此去经年不知月夜深。”
“其实两人有个一次相会,短短几个时辰,弹指落花间,张仙人还是没有当面说出自己的爱慕之情,只是在往后的日子里给宁晚霞写些晦涩难懂的诗句,把自己的情感藏匿于其中,宁晚霞死后不久,凊王也平定了藩王之乱,一统天下,天下太平,可是张仙人却患上了相思疾,日思夜寐,所恨不能随之而去,不久后他再一次辞官归家,那年正逢梅雨时节,洪水泛滥,张仙人投身抗洪救险之中,为了救一溺水女孩,他淹死了。”
“淹死了?”我大吃一惊,“那与我住在一起十年的张在野是只鬼咯?”
“是啊,严格来说是半人半灵,张在野在水底遇到了一只被困住的善灵,这只灵经过无数岁月,灵力消磨殆尽,张仙人继承了那份薄弱的灵力,活了下来。”
“可是活了下来,那又能怎样?张仙人的相思疾越发严重,竟产生了自我了断的想法,可是行走于人间,他找到了另一个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宁晚霞的遗愿。”
“宁晚霞曾对张仙人说过,若她是男儿身,当保家卫国,保护那些需要保护的人,守护一方净土,让人们开开心心地生活在这边土地里。”
“每当百年一过,新的大恶之灵会应运而生,这个时候善灵就会出现,以雷霆手段封印恶灵,冥冥之中,像是上天给了他们两人的机会,张仙人获得了善灵的力量,成为了封灵人,在封印恶灵之后,他开始云游四海。”
“怎样,仙人就是仙人,了不起吧。”李殊自豪地说道。
“你是什么知道这些事的?”我半信半疑。
“当初我和师父去王屋山朝拜,在那里遇到了张仙人,这些都是他亲口告诉我的。”李殊洋洋得意
“那他为什么要告诉你?”我仍是狐疑地盯着他。
“我为什么要跟你说?”
“切,爱说不说。”我狠狠饮下一口热茶,收好符箓和剑柄,打算告辞而去。
“天色已晚,小兄弟你就先住下吧。”李殊拉住我,又点头又哈腰的,像极了一个黑心老板。
“怎么了,我可不敢住你这黑店?”
“您是张仙人的徒孙,我可不敢胡来。”
“徒孙?”我一头雾水。
“师父早和我提起过,十年前有个叫陆洗的孩子跟随张仙人上了云间山,他爷爷陆杨就是张仙人第七十二个弟子。”
“老张十年都没叫我名几次呢,真憋屈。”我小声嘀咕道。
“想必是不想记住吧,记住越多,感情越多,走的时候就会越痛苦。”李殊饶有见解。
我点了点头说道:“是啊,你们一定和老张关系很好吧,他一定会记得你们的,我有事要去临谭走一走,马上赶路,告辞。”
我回头对两师兄弟鞠了一躬,行了个礼,出门而去,走了不远,我回望一眼富丽堂皇的道观,想起老张常常在云间山上的道观偏殿里舞剑,心里有些落寞。
“没有了善灵的灵力支撑,张仙人就会烟消云散,成为往事里不曾被人铭记的一道光,他,把灵力都传给你了吧。”
李殊的话在风中,虽缓和,却能打乱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