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冲出的人影将珢吓了一跳,他赶忙将这个热情亲昵的“人”推开,看清这“人”的模样后,珢只觉得一股凉意直冲脑门。
在他面前的并不是活人,而是一具套在大衣中的苍白骨骸。骨骸的大衣虽然已是破破烂烂,在后背处更是插着一支箭,但袖口帽檐的纯金绣边仍能让人畅想其曾经的华贵。
珢心有余悸地捡起火把,想到刚刚跟自己行贴面礼的竟是一具白骨,胃中一阵翻腾。不用看就知道,姬法尔正讥讽地笑望着自己。
火把的光辉竭力向着甬道深处延伸,但在视线尽头触及的仍是幽暗深邃的黑暗,珢只觉唇齿发干,他并不觉得沿甬道前进是一个好注意。
“或许我们可以把这个记录为不知道用途但可能有用的东西。”
姬法尔白了他一眼,望向长廊的深处说道:“很明显,这是某种通道,很难理解吗?胆小鬼。”
“看这朝向,貌似是笔直的通向城市的中心,”没等珢回应,姬法尔眉角上扬,缓缓吐出一个词,“王城。”
“可能是王城,毕竟这里不一定是一个王国。”珢补充道。
姬法尔耸耸肩不置可否。接着她看向了珢,眼中势在必得的火焰宣告着对方没有选择拒绝的权力。
“你该不会想沿这这条通道一直走下去吧?”
姬法尔没有回答,只是脸上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
“唉,那好吧,呃,女士优先?”
姬法尔估算了一下两侧石壁只有一人宽的间距,很坚定地摇头,“好让你一个大男人躲在身后?”
“我是弓箭手。”
“反正你也没准到能越过我射到目标的地步,不如在前面当个肉盾。”
“肉盾?”珢哽了一下,没想到姬法尔会说得这么直白。
“嗯,像一个肉盾一样挡在柔弱女生前面,这不是你最擅长的事吗?”
珢知道自己是拗不过姬法尔的,说实话,他挺害怕的,狭窄的空间与幽暗的环境难免让人心生恐惧。不过姬法尔说得没错,假如真的存在威胁,比起自己受伤,珢更不愿意看到有人在面前受到伤害。
就这样珢和姬法尔一前一后地沿甬道继续前进探索。
前进没几步,珢发觉自己脚边似乎有什么东西,他向下看去,随即炸出一身冷汗,一个骷髅躺在地上,空洞的眼眶正直直望着他。他有些惊慌地踉跄避开,躲开地上的遗骸。
“注意脚下。”珢提醒道。
随着二人的深入,地上的骨骸也越来越多,一开始两人都还竭力避免踩到,到了后来,珢依然不断小心翼翼地寻找着落脚点,但姬法尔有些厌烦了,她不再顾忌脚下的遗骸。珢动作滑稽地前进,身后陆续传来骨头碎裂的脆响,他虽然没有同姬法尔一样,但也没对姬法尔的行为说什么。
“该死,这儿都发生了什么?”在一声脆响后,姬法尔粗哑的声音中透露着格外的不悦。
“一场战斗,我猜。”珢放低火把,低头观察着脚下的遗骸,“有三种不同的装束,现在倒我们脚下的是其中两种。他们在这狭窄得只有一人宽的通道内轮流决斗,直至一方死伤殆尽。”
“什么?”姬法尔觉得荒唐,继续追问道:“还有一种装束呢?”
“出口处的那具遗骸,身上没穿护甲,只有轻便大衣,与众不同。”
“哼,看样子是个大人物呢。等等,你刚说出口?你怎么知道那是出口还是入口的。”
抚摸着身侧的石壁,石壁上一大片一大片的红褐色,这是双方战士死斗时所留下印记。百年来,血液早已干涸,但其颜色却已渗入石壁难以抹去。在这本该是触目惊心的地方前行,珢却意外地觉得很平静。
“既然这大概率是一条连通王城的路,再加上有一边在向外追,另一边在向后退并掩护逃在最前面的大人物,那么这应该是一条王族的逃生暗道,而那个大人物应该就是某位王族成员。”
身后响起了有些刺耳的夸张笑声,“这些大人物真是在哪儿都一样,和平时肆意享乐吹鼓责任,危机关头又随意支使他人性命供自己逃生。”
姬法尔毫不掩盖讥讽的笑声传入耳中,珢轻轻叹了口气,“或许他更愿意拿起手中的剑和那些进攻者血拼到最后一刻,但是他不能,因为他职责未尽。在黄昏前的历史中,倘若一个国家战败,男人会被杀光,女人和小孩将会成为奴隶,国王不仅仅是一个统治者,有时更是一个符号,王在国在,人民便还能够凝聚反抗。”
“或许幸存下来的人可以自己推举一个领袖,而不是仰赖国王的骨气和运气。”
“不,古卷中记录的真实历史与诗人口中的长诗可不一样,黄昏前的米德加尔特远比诗中的要残酷血腥,冷漠悲哀。坚固的阶级与权者的独断专横早已磨灭了人民的意志,哪怕领袖从平民中走出,也只会更加残暴冷酷。
“说来也是奇怪,黄昏之后人类的境地更加绝望,但冥夜的模样却比古卷中的王国都要强得多,按照道理,人们应该会迫于生存的压力而更能忍让盘剥压榨,整个社会也应该走上退化的道路才对。不得不说冥夜的存在真的是一个奇迹。”
在珢说完后,姬法尔难得地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幽幽道:“或许这只是因为你站在向光的一面,只看得到光照之下的东西。”
珢听罢一愣,扭过头,少女的眼睛沉埋在刘海之下,看不清脸上的表情。珢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回应,是的,姬法尔说得并没有错,他很清楚自己看到的事物多少有些表面,他并不了解冥夜的全部。
珢虽然想要再说些什么,但回过神来,二人间已经沉默了太久太久了,没有可以接上话的余地了。
甬道像是没有尽头一般,无论二人怎么走,前方远处永远都是一片照不亮的黑暗。珢不禁担忧,或许得提前往星石上添上滴血,以免彻底熄灭后的不便。而这时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黑暗中现出,珢将火把尽力向前探去,照亮出一组上行的阶梯。
被岁月摧残过的台阶破碎得不成样子,或许真是为了逃生而修建的,阶梯只考虑向下走时的快捷,而没有考虑要是有人向上走会怎么样,因此修得极陡。二人不得不手脚并用向上攀爬。
爬出狭窄的甬道,珢感觉四周的一切一下子变得十分宽广,星石的微弱光亮仅仅覆盖了一小部分区域,他的四周尽是似要噬人的黑暗。
珢注意到身边似乎矗着什么东西,将星石火把挪近,是一尊石椅,石椅上金银雕花,哪怕尽覆沙尘,那些鹰与狼,剑与枪的图案依旧生动难掩。很快他又注意到脚边的大片刮痕,一直延伸到正在爬出甬道的姬法尔那儿。
看来这真的是一条逃生通道,不难想象,当敌人攻入王城时,忠诚的护卫们奋力推开王座,跟随在王的身后,在一人宽的逃生通道中用性命筑出一道又一道屏障的,但不知由于什么原因,他们都死在了这条甬道之中,国王没能逃出去,敌人也没能斩下国王的脑袋带回。
“看来你想得没错。”姬法尔斜了王座一眼,得到了一样的推理。
接着姬法尔笑眯眯地将手中的星石火把再一次杵到珢的脸前,“现在,来看看这座王城中会有些什么宝贝吧。”
珢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这次抽出了短刀,划开手背,血液很快涓涓流出,淅淅沥沥地洒在星石上面。星石上的血液如融雪般迅速消逝,而火把上的星石也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亮,令在旁的两人不禁眯起双眼。
“不能再多了,吸收的血已是这种大小星石的极限了。”
让姬法尔收回火把后,珢如法炮制地处理自己手中的星石火把,在两个闪耀无比的光源的加持下,二人得以一窥这座王城内部景象。
他们位于一处高台之上,面向一座往下的阶梯,同甬道中的阶梯一样,已经被时间腐蚀得很严重,走下阶梯会是宽敞的大殿,大殿并没有他在黑暗中所想象的那么夸张,期间数根方柱撑起大殿穹顶。
殿中的立柱之下散落着不少尸骸,不过比起这些,更令人在意的是大殿正中央的树状的结晶体,比大殿所有立柱加起来都粗的结晶体仿佛撑起整个大殿的穹顶,相比起来,显得格外纤细的立柱看上去更像是摆设。
“那是一整块儿星石吗?”姬法尔咽下一口唾沫,喃喃道。在她身边,珢一样感到难以淡定,眼前的景观实在太过震撼。
冥夜中星石既是最基本的能源又是通行的货币,其中最小的单位是小星石,只有一个指节大,每一级星石等值于五个只有它一半大的次级星石,依次类推最高的单位是五级的星曜石有大半个拳头那么大,等值六百二十五粒小星。比星曜更大星石往往有着特殊的用途,不会再充作货币。
对于冥夜的普通居民来说,小星石和星辉石是最常见的,一人一年的收入也不过两块星澜石,也就是十星华,五十星辉。
当然对于寻夜者来说,他们一年的开销就已是星曜起步,干得久又不乱花钱的家伙或多或少会有数块星曜的家底,能在冥夜中算得上富裕,当然了,大部分的寻夜者手头都没什么家产,毕竟干的是拿命换星石的行当,不拿去挥霍才是真的浪费。
这也是为什么本对伊萨拿走数颗星华石去置办所谓装备颇有微辞的凯旋之翼们在看到星石火把后不忿尽消的原因,每支星石火把上嵌着的星石比四级的星澜石都还略大些。
结晶体上的无数棱面倒映着二人星石的光亮,棱面反射的光彩不断变换,迷离动人。而在这浪漫气氛下,两人脑袋却都只顾着做计算,这巨大的结晶若真是星石,那按照星石的价值换算规则的话,其价值将难以估量。
根本算不出结果嘛,珢甩了甩因计算而发胀的脑袋,想着走近些确认,他看向脚下,脚下的阶梯虽破碎得不成样子,但所幸坡度并不大。珢刚抬起腿,一只微凉的手陡然握住了他的手腕,他不解地侧过脑袋,只见姬法尔正死死地盯着前方。
顺着姬法尔警惕的目光看去,结晶体之下,勉强被光线照清的边缘地带,一个黑色的影子正不断蠕动,微小的起伏看上去像是在呼吸一般。
“你能看清那是什么吗?是活物吗?”珢小声问道。
姬法尔白了他一眼,光线这么糟糕眼睛再好也不会看得清,不过那黑影微微起伏的频率实在是太像呼吸了。这就很诡异了,在被掩埋上百年,遍布死尸骨骸的失落之城中居然还存在着某种活物。
“要不我们先退回去,汇报情况,和大家一起再来?”
听到珢的提议,姬法尔不甘地看了眼巨大的结晶体,刚想认可,忽然神色一变,远处的黑影的形状发生了变化,一个看着像是头的部分扬了起来,不断扭动像是在寻找些什么。
看到黑影的动作后,姬法尔一下子扑到了珢的身上,脸几乎紧贴着珢的脖子。珢被姬法尔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懵了,反应过来后涨红了脸,但又不敢轻易动弹。
“怎么了?姬法尔,你这样……”
少女听到声音,抬起头,呼出的温热气体吹得珢感到脖子痒痒的,“你现在可真是香味诱人啊。”
“香味诱人?”听到姬法尔带着浓浓无奈的话语,珢很快反应过来了。
亮起火把时黑影之所以会无动于衷,很大概率是因为生存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视力早已丧失,但在生物丧失视力的同时往往另一种感知力将会得到补正,比如嗅觉。而自己身上很不巧地残留着有着浓郁气味儿的酒渍。
珢连忙拽起自己胸前的衣服放到鼻下,让人陶醉的气味儿却使他瞬间冷汗直冒。这时,姬法尔从他手中一把抢走了火把并和手中的火把一齐丢了出去。
两柄星石火把旋转着飞了出去,砸在地上先后发出两声脆响,声响貌似刺激到了黑影,原本已向他们走来的黑影陡然掉转了方向,凶狠地扑向了后落地的火把,一巴掌将其拍飞。
终于在星石的光亮中,二人看清了黑影的原貌,鼠一样的身形,却有熊一般的巨大的体态,生着紫色的鳞片,退化的小眼浑浊不堪,一双如金属刀刃组成巨爪收在胸前,但这些都不是最令人不安的,最令人惶恐不安的地方是巨鼠的面部,本该生有口鼻的地方却长着一个宛如人手的器官。
“魔兽,不……或许是异形兽。”珢不禁失声呢喃。
但更令他猝不及防的是,他居然不受控地向前迈了步,一脚踏在已如滑坡般的阶梯上,重心不稳下直接沿着阶梯一屁股滑到了底。
落到跟巨鼠一个平面的珢绝望地仰起头,姬法尔正优雅地收回那条踹在他后背上的腿,点燃手中的煤炭火把,黑色的眸子里跳动着橘色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