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法尔的嘴角微微地抽搐,紧接着少女的眼睛失去了神采,直直地栽向地面,珢没有多想便迎上前接住了姬法尔,裹着血块的黑发抵在珢的脖颈上,带来滑腻的触感。
双臂传来的柔软质感令珢惊讶,他以为自己会接住一个足够坚硬的躯体,一直以来他下意识地觉得姬法尔的身体会像她的性格那般坚强,但他错了,姬法尔并非钢铁之躯。
“姬法尔爱馥,你说话啊,安苏他到底怎么了?”尤莉赫仍死死抓紧着姬法尔的衣袖,声音已有些嘶哑了。
“够了。”珢低喝一声阻止道,但他随即看到了尤莉赫微红的眼眶,不禁重新柔下自己的声音,“无论发生了什么,姬法尔她已经拼尽全力了,她现在需要休息。”
尤莉赫绝望地看向姬法尔身后幽邃的森林,声音颤抖着,“但是,安苏他……”
碧沃珂站在她身边,适时送上了肩膀,已是泣不成声的尤莉赫把头紧紧埋入前者的肩膀,不时发出啜泣。
珢小心检查着姬法尔的伤势,很幸运,只在几个风衣的破损处下有着轻微的皮外伤,姬法尔应该只是力竭了,珢尽量往好处想。
“可恶啊,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男人婆倒下了,安苏又生死未卜。”
“卡莲真的好想知道现在该怎么办啊。”
珢抬起视线看到兰洛正背对着其他人,焦躁不安地用拳头砸着树,卡莲则颓然地抱着盾牌不知所措。珢知道他们迷茫而焦虑,自己也是一样,在失去了将他们凝聚在一起的卡奈安苏和总能冷静决策的姬法尔后,他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
如果没有卡奈安苏和姬法尔,队伍里的其他人,尤其是自己,很难有所成就,他们过度依赖着二人,以至于二人同时发生意外,他们失措得就像同父母走失的孩子。
“如果是你,队长,此时会怎么做呢?”珢在心里喃喃道。
“作为队长,我必须思考你们真实的想法,而人总是爱口是心非,有时甚至连自己都骗。”
记忆的碎片在脑海划过,卡奈安苏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
“哈哈,我和爱馥之间都不会去计较这些的。”
“是因为队长你身手一直都很好吧。”
“倒也不是,我也会有失误,当然了,爱馥她也会犯错,我也会帮到她,一来二去就记不清了。”
“作为队长很不容易吧,要和每个人都相处得那么融洽,有时还得调和我们之间的矛盾。”
“要说不容易吧,确实有点。作为队长,我必须思考你们真实的想法,而人总是爱口是心非,有时甚至连自己都骗。”
珢十分担心着安苏的安危,但他很清楚现在必须得有人做些什么,为其他人做出判断,做出艰难的选择。
【只要我站出来就好了,一切由我来承担,这样就没人会为难了。】
“兰洛,你带其他人离开这儿吧,先回哨站。”
兰洛托德诧异地回过头,珢正垂着脑袋,青灰色的刘海盖住了他脸上的表情。
“你想做什么?”兰洛下意识问道。
“队长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我去再找找他,他一定没事,可能受了些伤或者迷了路,我带他回来。”
“你一个人吗,珢,你清楚会遭遇什么吗?有什么东西把姬法尔都弄得如此狼狈,你会有危险的。”卡莲阻止道,“要去的话,我们一起去。”
“就是,如果要找安苏的话,我陪你。”兰洛梗着脖子,拍了拍腰间的长剑。
谢了,兰洛,明明声音抖得这么厉害。
“不,正因如此才更应该我一个人去,找回队长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我们大部分人的平安,凯旋之翼不能全折在这儿。”珢抽手搭在二人肩上,挤出一个微笑,“再何况,如果有危险我一定会逃跑的,逃跑可是我为数不多的强项呢。”
“拜托了,兰洛,回去的路上你可就是唯一的男生了。”
最终兰洛托德垂下了脑袋,“好吧,女生们就交给我了。”
“谁要交给你啦,我们女生才不需要兰洛的保护,至少卡莲不要。”
“哈,没说要保护你,平胸的龅牙女。”
看着又开始斗嘴的卡莲和兰洛,珢不知为何感觉稍微轻松了一些。
“碧沃珂,你来背着姬法尔吧。”
碧沃珂相对其他女生显得高挑而健壮,背负身材偏瘦的姬法尔显然不会吃力。
在碧沃珂接过怀中的女生后,珢打算沿着姬法尔一路留下的痕迹回溯找到卡奈安苏,动身前一个声音喊住了他,
“珢,”
他扭过头,发现碧沃珂正看着他,接着她竖起了一个大拇指,“活着回来。”
珢深吸一口气,“我保证。”
姬法尔一路上跌跌撞撞留下了很多痕迹,但仔细发现这些痕迹然后索返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珢足够细心,沿着留下的血斑,被踩断的树枝,碾踏过的藤曼往森林更深处走去。
空气中好似弥漫着某种让人不安的味道,越往前走,这味道越浓。
最终珢来到了一个陡坡,陡坡之下一片狼藉,横陈着两具狼尸。珢并没能看到卡奈安苏,但他可以预见这里曾进行过一场恶战,现在他知道姬法尔和卡奈安苏遭遇什么了。
珢不敢大声呼喊,他不确定四周是否还有着更多的狼。
珢抽出绑在小臂上的短刀,四下搜索,很快他有了发现——一把插在狼尸的眼窝中的匕首。他用力将匕首从狼眼窝里拔出,结果带出了一颗血淋淋的眼球,强忍着恶心用短刀将狼眼剥下,这确实是卡奈安苏的匕首。
那安苏又在哪里?该不会是被狼群拖去分食了?
珢甩了甩脑袋,用力将这个不安的想法甩出脑海。短刀与匕首在握,珢望向四周,深吸一口气,打算走得更深一些。
继续深入不多时,一股猛烈的腥臭味冲入了珢的鼻腔中,随即他见到了迄今为止所见最血腥惨烈的一幕。
地上倒伏着死状各异的狼尸,血浆染红大地,溅满草木,渗入土壤,一片地方被染成了各种各样的红色,有几匹狼尸简直就是掏出了内胆的娃娃,翻出了粉白零落的填充物。
珢只觉自己的胃部一阵痉挛,有什么东西已经翻涌上了喉咙。可就在此时,一旁的灌木传来了窸窣声。
灌木丛中蹿出一只灰色脊背的狼,狼向后贴起耳朵,二者一同发现了对方。
来不及抽出背后的弓,珢架起手中的匕首与短刀,迅速向后退去,但他没能退上几步,便抵在了身后粗壮的树干上。
灰脊狼并没有立即扑上去撕咬面前的人类,它十分忌惮地伏下身体,或许,人类手持双刃的形象已经给它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恐怖印象。
珢的瞳孔猛得一缩,他注意到了,这灰脊狼正发出低吼的唇齿是血染的猩红,那不安的想法在此刻得到了肯定,珢的眼圈一下子红了。
要杀了面前这畜生,要为卡奈安苏报仇,珢的恐惧逐渐化成了愤怒与仇恨,哪怕自己不是有着尖牙利齿野兽的对手也一定要拉着对方同归于尽。
人类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弓起腰,蓄势待发,眼里满是疯狂,不管不顾。
然而一声呜咽让珢浑浊的大脑为之一清。
很难想象这种让人们闻之色变的凶狠生物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凄厉而悲伤,就像是一个撒娇的孩子。灰脊狼低下脑袋,用鼻子轻轻拱着一具了无生机的尸体,眼神悲切。
对于这匹灰脊狼来说,地上的尸体是谁的?它的父母,伴侣,或者……孩子?
刀尖不断颤抖着,珢做不到,他无法对一个可怜的追悼者举起刀刃。
“其实在凯旋之翼中我最看不透的人就是你。”
“诶,我吗?不会吧,我没什么复杂的想法,更没能有什么长远的计划,难道最难看透不是姬法尔吗?”
“不,姬法尔爱馥的想法很简单,她是一个笃信情报就是力量的人,她希望能通过寻夜者的途径未来入主鹰巢,而她一切的行动皆围绕这一目的展开。”
“入主鹰巢啊,不愧是姬法尔呢。”
“那你呢?珢,你拼命拦住我们以至于放走了冒险者还将自己陷入险境,拖累了整个队伍,是为了什么呢?”
“我很抱歉。”
“你其实不知道对吗?你不知为何就笃定了我们是错误的,认为杀戮是不可取的。”
“真的很对不起,因为我的懦弱……”
“不,你并不懦弱,相反你很强大,真正懦弱的是接受杀戮作为手段的我们。”
“怎么会,有勇气杀戮怎么会是懦弱的?”
“因为只有弱者才会选择杀人,正是因为是弱者,愿景不能将他人征服,宽容不能使人敬畏,意志不能使人臣服,因此当有人拦在了自己的道路之上时,只懂得又羞又恼地将棋盘掀翻。”
“可是你选择……”
“因为我是弱者啊,这是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了,所以只能竭尽所能的学会弱者的生存方式,但是你不一样,珢,你还可以选择。”
最终灰脊狼放弃了,它意识到自己的这位同族已经永远无法再站起来了,它警惕得看着珢往后退了两步,窜入灌木丛很快失去了踪影。
珢背靠着树干滑坐到地上,剧烈的紧张缓缓褪去,然后那股熟悉的感觉重新涌上,他弹了起来,在树下一阵恶呕。
在泪涕直下的同时珢一拳拳地砸在树上,直到血沿着树皲裂表皮的豁口淌下。自己没能为卡奈安苏做点什么,既无法救他,也无法为他报仇,甚至不配为其悼念。
【这算哪门子的强大?连帮卡奈安苏复仇的决心都无法下定。】
珢跪坐到了地上,用脑袋抵着树干,浑浑噩噩。
在过了不知多久后,珢重新站了起来,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去,他很清楚自己断然没有从狼口夺回安苏尸骸的可能,至少,至少自己还能带回他的匕首。
【还能走向前走多远呢?】
微弱的声音自心底响起,牵拉着珢所有的思绪。他一直以为假如凯旋之翼以后的未来会像《瓦尔哈拉》中的故事那样,那卡奈安苏就一定是这个故事的主角,而自己则不过是那个不时吐槽缓解沉重气氛的跟班。
而现在,在故事的一开始,主角就死在了狼群的围攻之下,那剩下的人要怎样走下去呢?失去了主角,连故事都失去存续的必要了吧。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有一天我碰上了意外什么的,大家就得拜托你了。”
“队长,你怎么会有事呢,再说了,为什么会是我啊?”
“嗯……因为好像没别的选择了。”
“呃,那个,我就没什么值得说的优点吗?”
“啊,这可得让我好好想想,以后想到了就告诉你咯。”
队长,你还欠我的优点没说呢。
忽然间胸中升起了一种很奇妙的感觉,珢不禁感到诧异,感觉就像是有着一颗树苗正迎着悲伤的思绪不屈地生长一般。
【还没有结束。】
珢将握住匕首的手贴近自己的胸口,感受着搏动的心脏。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旅途,也不是卡奈安苏一个人的,这是凯旋之翼的所有人的,也包括卡奈安苏,哪怕离我们远去,他也一定希望看见我们走得更远。所以那怕只有一丝的希望可以步入到一个不再有人悲伤的结局,自己都决不能放弃。
将手中的匕首用力握紧,珢轻声道:“愿冥夜之神引你走入瓦尔哈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