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质的平台沿着缆绳平缓地自高处降下,停在了伊萨脚边。
这样的升降的平台在四方谷中有着大大小小近百个,由竖立在四方谷上的风车提供动力,将人力物力在冥夜城的不同层间往来运输,它们的设计者,机科,将其命名为“浮阶”。毫不夸张地说,浮阶维系着人类这最后堡垒的血液流通,是血管的瓣膜。
伊萨走上浮阶,拉握住浮阶中央的扶绳,每每站上浮阶,他都会不由得感叹人类所拥有的那份惊人的创造力。
脚底传来的一阵颤动,浮阶正要启动,伊萨感觉手中的扶绳被人往别的方向拉了一把,有另一人走上了浮阶。伊萨挑起眉毛想看看同乘是哪位大人物,毕竟有必要乘坐他脚下这座特殊浮阶的不会是什么寻常人物,接着他看到了一个梳得一丝不苟甚至让人心底发怵的背头。
“搞毛啊,怎么是你小子。”伊萨发出了不屑的嗤鼻声。
梳着背头的斯琼没有回击伊萨的嗤鼻声,如若平时他会巧言令色有所反应,但今天的斯琼没有这个心情。
“卡奈安苏死了。”在颤动的最后,浮阶剧烈一抖,缓缓上行。
斯琼的语气并不悲伤,有几分惋惜,有几分平淡。在斯琼严肃的目光的注视下,伊萨也收起了平日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他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
“这将会是你的责任。”
斯琼的眸子从低垂的眼角处瞥向伊萨,倒不是想借此发难,他更多地只是想提醒一下自己上峰,破例任命凯旋之翼的伊萨对于卡奈安苏的死责无旁贷。不过或许这位上峰根本用不着提醒也说不定,但听到了他的话后,伊萨却只是耸耸肩。
“是吗?”
斯琼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瞪圆了眼睛望向伊萨,他认为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了,但伊萨居然只是轻描淡写地来了句“是吗?”。
“我观察过那支队伍,没有卡奈安苏,凯旋之翼可就什么都不是了,无论你作何打算,现在都要落空了。”斯琼声音低沉道。
或许是因为背着头发下属投来的目光实在太过热烈,伊萨的身体稍稍后倾,但接着他的脸上浮现出了那副招牌式的温和微笑,无比干脆地回应道:“是吗?”
依旧是轻描淡写的反问。
斯琼极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他不能在自己的上峰面前暴起青筋。他在说的可是一位寻夜者死亡的重要事件,而浮阶上伊萨一共就说了一句“我知道。”和两句“是吗?”,不肯分享哪怕一点想法与计划,应付下属的手段真是有够熟练的呢。
浮阶缓缓停下,伊萨用力拍了拍斯琼的肩膀,迈出浮阶的时候还偷偷比了个大拇指,就像是在说“懂了?懂就以后加油干!”,斯琼就这样被扔在了浮阶上被缓缓抬走。
在伊萨离开后斯琼的脸迅速垮了下来,阴沉得能够挤出水来,他扶住额头,指根用力压住眉心。
他能感觉到,伊萨对定命圣枪已经越来越疏远了,或者说越来越失望了。二者的这种交流并非是第一次,他不知道为何伊萨要刻意疏远他们,他很想知道启明星到底是对手下的这支定命圣枪有何种不满,他看不出定命圣枪有什么做得不够好的地方,看不出自己有什么做得不够好的地方,他们可是冥夜最锐利的长枪啊。
斯琼的脸色很难看,自己本就不擅长讨好他人,平日里那种看似友人般的低调的谄媚已经是自己能做到的极限,但这位启明星却从未买帐,如果接下去还是这样的情况,那自己的计划将会遥遥无期。想到这儿,斯琼脸上覆上了一层寒意。
手中的扶绳轻轻震颤,浮阶到达了最高处的终点。
松开扶绳,走下浮阶,身后的浮阶缓缓降回,斯琼抬起头打量着面前这座冥夜中少有的气派建筑——王城。
苍色的松木支撑起门庭,长明的星灯所点缀的长廊,但最令人感叹的却是两旁的火炬,其中烧着的怀言树的木料,空气中弥漫着的气味令人身心放松愉悦。有着特殊香气的怀言树并不多见,而冥夜的木料又需要费时费力从月陨之森运回,相比与可反复点亮的星石,燃烧能够作为建材的木料着显然更为奢侈。
斯琼正欲前进,突然一股剧烈地恐慌涌上心头,他炸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毫无征兆地,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而之前他感受得很清楚,他的周围明明是没有人的,多年在生死边缘磨练出的感知怎会懈怠。
“欢迎来到王居,寻夜者。”伸手揽住斯琼肩膀的是一个瘦瘦高高的中年男人,斑白的须发与眼角极深的皱纹让他看上去像是一个老头。
瘦高男人看到斯琼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也是一愣,接着用力拍了拍后者的肩膀,“放轻松点,孩子,这里是冥夜的王城,已经不是谷外了。”
斯琼微笑着向男人轻轻点头,掩藏着那份深深的忌惮。
男人摩挲着下巴上的那一撮小胡子,走在斯琼前面带路,“来见女王?”
“是的,向女王例行汇报定命圣枪的近况。”斯琼跟在瘦高男人身后说道。
汇报很快就结束了,走出王居的斯琼来到了王城的露台。王城高悬在四方谷中央一侧的陡壁上,只有一座浮阶可以上下离开,四周既没有相邻的建筑也没有连通的道路,而露台更是这险要建筑向外延展出的一片地方,是三面落空,只有一面与王城相接的浮空平台。
四方谷内穿谷的风强劲而清冷,在王城这样的高处更是如此,强风将斯琼那一丝不苟的背头吹得散乱,斯琼捏握住露台边缘的石栏,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曾几何时,身为初心试炼者,他曾经是如此渴望来到这里,而如今他又是如此地厌恶这里。
高悬于绝壁的王城就像一个悬在空中的台座,六名实力恐怖莫测的王卫像一圈钢铁围栏,而女王则不过是一只受困于这座牢笼的只知婉转啼歌的鸟,像极了自己,无知且无力。
这就是自己经营近十年所接近的权力的中心,想到这儿,斯琼竟笑出声来,是啊,他怎能不笑呢,十年来生死线上打滚换来的结果如此讽刺。
但他不能停下,无论如何他都要抓住那只提着鸟笼的黑手,打碎遮蔽在自己眼前的所有雾障。
脚下的动静引起了斯琼的注意,粼粼的波光晃过他的脸颊,百米下方的谷底有着一棵名为星石树的巨树,巨树早已死去,树枝上早已光秃秃的没了树叶,却而代之的是无数星石挂满了树的枝梢,在广场四角星灯的照耀下散射着湖水般的波光。
星石树的周围稀稀落落的有不少人,斯琼眯起眼睛,虽然隔得很远,但他还是辨认出了那几个有着数面之缘的身影。
这是凯旋之翼撤回冥夜的第十天,除了头几日珢,卡莲和碧沃珂探望了负伤的姬法尔,众人几乎有十天没有再相见,哪怕是偶遇也会压低脑袋相互避开,似乎每个人都更愿意偷偷躲起来舔舐自己的伤口。
但今天不行,今天他们得为卡奈安苏送行。
星石树下,兰洛托德和碧沃珂扶住梯子,珢站在上面,将手中的那枚打磨抛光到无比剔透的星石向上高举,在狭窄的踏板上踮起脚尖,终于将这颗星石挂上了树梢。从头到尾,三个人一句话也没讲,默默地完成了这一切。
周围的一切似乎也都很安静,星石树在四方谷交汇处的最中心,来往着不少的人,但人们都很安静,或匆匆过往,或驻足哀悼。
穿谷的风吹过,刻着卡奈安苏名字的星石同星石树上所挂的众多星石一起随风摇曳,星石树在四周的星灯的照耀下波光粼粼。
轻声的啜泣传入耳朵,珢用余光看去,卡莲和尤莉赫相互依偎着默默流着眼泪。珢拼命忍耐不让眼泪流出湿润的眼角,他是唯一没有流泪的,他知道如果自己流泪,兰洛或碧沃珂是会忍下眼泪来安慰自己的,他不想那样。
珢仰起脑袋,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姬法尔也来了,此时她正被一个脸颊微胖的中年妇女拉住了手,中年妇女眼中是近乎绝望的悲痛。
“狼实在是太多了,我们抵挡不住,我受了些轻伤,但安苏他为了掩护我却被狼咬伤了腿。我实在是没法儿再战斗下去的,然后……然后安苏他一把把我推开……让我快跑。”
姬法尔向这位母亲讲述着当时发生的事,她红着眼眶,声泪俱下,抽抽嗒嗒,甚至时不时还因抽泣哽咽难以讲述。
简直像是在叙述自己亲身经历一般。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太害怕了,所以……”
中年女人听闻,一只手不断地抹着眼泪,一只手轻轻摩挲着姬法尔的手,“这不怪你,不怪你噢,是安苏这孩子他太……他从小就是这么个个性,一直憧憬着成为寻夜者,为冥夜牺牲奉献,你说他这为得什么呢。”
姬法尔静静地听着妇女止不住的诉说,并不时点头以示认同,脸上的表情真切地混杂着愧疚,仰慕,憧憬等复杂感情。姬法尔所展现出的沉痛伤感甚至令旁人不自觉地猜想二人过去是否有着高于友情的某种感情。
终于,姬法尔找到一个能喘息的机会可以稍微休息一下极力表演的面部肌肉,她冷冷看了眼牢牢握住她的双手,已是泣不成声的中年妇女,估计短时间内都会勾着脑袋抹眼泪。她侧过脸,朝星石树下三人的方向望去。
也难怪姬法尔会如此在意,当得知了珢曾只身前往搜寻卡耐安苏后,不安的猜测一股脑地涌入了她的脑海。
如果珢发现了濒死的卡奈安苏,那个该死的人渣会给他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如果珢发现的是卡奈安苏的尸体,他是否会发现一些线索而对自己起疑?
卡奈安苏在死前有没有在一些地方留下什么遗言?
或者再糟糕一点,那混蛋根本没死,他说服了珢救下他,但隐瞒这件事,悄悄躲起来,然后找机会从背后捅自己一刀?
自己真该亲手了结卡奈安苏的,而不是仅仅将他留在那个地方苟延残喘。
姬法尔向珢望去,意外地是,后者恰好也正望向她。二者视线碰撞,但又迅速互相躲开,没有任何眼神上的交流。
为什么要看自己?姬法尔重新带上了那一副悲痛欲绝的面具,心中因方才的对视而惊疑不安。他一定是知道些什么吧,一定有什么没有如实说出的,姬法尔暗自笃定道。
而反观珢,他倒是没有因为这个短暂的对视而有什么太大的内心波澜,他在两匹狼尸处没能发现除匕首外的任何东西,并且他轻易地就接受了姬法尔的故事。而刚才珢只是依次看了看所有人的状态,至于为什么刚好与姬法尔视线撞上了,也许是巧合,意外,命中注定,或者心有灵犀之类的原因吧。
不过姬法尔的眼神却是让珢感到有些刺痛,虽然说不出是什么,但是珢能感觉到,如今姬法尔的眼睛里比十天前要少了一些东西,而那份缺失产生的空洞一下子刺痛到了自己。
“这不是你当初给我的承诺!”
狭窄的室内,星石只照亮了伊萨的上半脸,他整个人几乎坐在阴影里,如披着黑色的纱,而他的对面站着一个比他年长不少的中年男人,男人撑着桌子,身体前倾,眼里翻滚着怒火。
伊萨在阴影中表情模糊,但声音依旧是寻常的温和,甚至还有些懒洋洋的,“我不觉得有什么不一样,我答应你的儿子会进入寻夜者,同时保证了他的安全,他不是没有出事儿吗?”
“你就让他直接就成为了正式的寻夜者?在一个没有老练的寻夜者,全是些和他相仿年龄的孩子的队伍里。”
“你冷静一点啦,机科长大人,他不是没事儿嘛,手脚健全,生龙活虎的。”伊萨耷拉着眉毛,声音听起来贱兮兮的。
伊萨面前的男人正是机科长,一个统御着冥夜中最为神秘的机关的男人,同时也是珢的父亲。机科长死死盯着面前的寻夜者上峰,握紧双拳砸在了结实的木桌上,响声震天,“该死的,你就这么冷血吗?知道吗,我的孩子正在星石树边送别他的队长,那个孩子才多大,就这么死在了你那英明的决定下,天知道下一个会不会就是我的孩子。”
说完后,房间内陷入了怪异的沉寂,伊萨一时没有说话,就这么过了许久。机科长感觉露出在外的皮肤凉飕飕的,房间内的温度像是不断在下降一般,一股恐怖的气场从长桌的另一端像他压来。
最后伊萨开口了,不再是温和的语调,不再是贱兮兮的语气,只是冰冷,无比淡漠,“冷静,我保证了就是保证了,珢他不会有危险。倒是你,居然这么关心他的安危,他对你有那份价值吗。”
“那毕竟是我的血脉。”机科长垂着脑袋,死死盯着桌上的羊皮纸,竟有些不太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对我也一样。”
“什么?”
处在阴影中的人影猛地一颤,连忙举起手胡乱摆动,片刻的正经样子稀里哗啦碎了一地,“哦不,我是说价值,那小子会很有价值,在未来。”
伊萨知道自己会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但他着实没想到机科长会突然煽情一句,他下意识做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回应。
看到对方虽是一脸古怪,但好歹还是原谅了自己口误的样子,伊萨心底暗自松了口气,接着说道:“我说那小子不会有危险就不会有危险啦,咱俩这么些年的‘交情’,信我啦。不过话说回来,你该有结果了吧。”
“根据珢给我看的记录,对比手上现有的资料,加上街头小巷那些比较飘渺的故事。”机科长皱起眉头看着桌上散乱的大量羊皮纸,抽出一张握到半空,喃喃道,“能够吸引魔兽的大型魔力源,终年不退炙热的岩浆,以及与传说大致相符的地理位置。或许,那儿就是你寻找已久的火焰宫了。”
伊萨站了起来,将上身前倾至星灯的光亮中,眼中毫不掩饰地充斥着野心,表情炽热,抿起嘴唇露出一行齐整的雪白牙齿,“奥丁囚禁那位传说中的女神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