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前,火山舒尔琉特与四方谷间。
头疼眩晕,眼前一片漆黑,脸部也是一阵刺痛,珢的意识重新回归,发现自己正俯身趴在沙地上。
“咳咳,呕。”从嘴中和鼻腔里咳出沙子,他艰难地撑起上半身。
发生什么了?
他应该正坐在马车里,从舒尔琉特返回冥夜城才对,为什么会趴倒在干糙的沙地上?
舒尔琉特是一座十分低矮的火山,火山中终年翻涌着炙热的岩浆,因此也被称为岩浆湖。凯旋之翼来此自然不是为了观光,他们被建立哨站的任务所吸引,这是一个允许多个寻夜者共同完成的任务,需要寻夜者们协同净空一片区域。
凯旋之翼或许不能独立完成一项任务,但协助其他寻夜者应当不成问题,和卡奈安苏一样,珢在出发前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刚一来到山脚下的集结点,便遇上了一位老熟人,定命圣枪的副队长斯琼赫努恩。背头男斯琼看见他们先是一愣,然后赶忙把卡奈安苏拉到了一边,脸色难看的和卡奈安苏说了些什么,之后队长便十分失望地告诉他们得返回了。
唉,有太多的魔兽和异形兽了,我们在这只会添麻烦,队长在叹了口气后是这么说的。
然后他们就踏上了归途,再然后……本是平稳行驶的马车突然间翻倒了,而自己也是在那时被抛到了空中,接着坠到了沙地上。
珢一抹脸上的沙子,眯着眼往马车方向看去,马车横着翻倒在地上,行车的马正挣扎着想爬起来,而在马的脚下是一条沾满沙粒的长绳——有人在他们经过时收紧绳子绊倒了他们的行车马。
“混蛋,尝尝小爷这一招。”
耳畔响起兰洛那熟悉而独特的怒吼,珢扭过头,发现凯旋之翼的其他人早已和一伙来路不明的人混战在了一起,这伙人被衣袍遮得严严实实的,应该是在躲避黄昏的辉光。
他们是谁,都是什么人?
没来得及细想,恍惚间一个瘦小如猴般的人影冲到了珢的面前,那人套在一个粗劣的棕黄麻袍里,手里明晃晃的应该是一把匕首。
瘦猴扬起匕首就对珢的脑门劈来,珢连忙举起手臂,用收在手臂外侧的短刀堪堪挡下了匕首的挥砍。瘦猴哪知自己一下砍到了短刀上,没有收一点力,被反震得往后退了一步,珢乘机抽出武器。
两人手中的武器都不长,他们面对面僵持下来,珢倒是没有像面对不死灵那般露怯,因为他看到眼前的这个棕袍人,衣袍间露出眼睛也正闪烁不定。
双方都十分忌惮对方,不敢贸然进攻。
僵持之下瘦猴有些按耐不住了,用力挥舞手中的匕首劈头盖脸地砍向了珢。珢没有慌张,瘦猴的攻势看似气势汹汹,但其匕首的力量与速度比起不死灵利爪要差得太多。
瘦猴的每一次劈砍都只是刚好划过珢的衣角,珢躲闪之际明白了他与眼前这个瘦猴般的人的本质区别在哪里了——招式与技巧。虽然看上去瘦猴在不断猛攻,自己只能一味躲闪,但瘦猴却是在胡乱挥砍中大量消耗体力,而自己则是下意识踏着有条不紊的步伐毫不费力的躲闪。
又感觉到筋骨间的那股幻痛了,珢回想起跟着秩守长学习匕首的特训时光。
感知中,瘦猴匕首的挥舞正一点一点的变慢。
匕首再一次挥空,珢抓准了瘦猴的收力时机,陡然加快了自己的速度,短刀反扣住对方手腕的同时向前垫步一个踢绊,瘦猴被珢越肩抛甩出去,重重地砸在了地上。这算不上是什么招式,只是一个被珢称作锁摔的小技巧,在特训时期,珢每天都会被锁摔个两三次。
珢上前将脱手的匕首踢开到一边,将短刀架在瘦猴面前,“已经结束了,别再起来了。”
瘦猴的眼里充满了羞怒,他看了看珢又看了看珢手中锋利的短刀,抱住刚才被珢扣抡的手臂不再有大的动作。
珢不是第一个将自己的对手解决的,他抬起环顾四周,其他人的战斗也已结束,凯旋之翼无人受伤,大获全胜。众人缴下袭击者的武器,将他们赶在一块。
袭击者们跌坐在地上捂住伤或咒骂或求饶地望着凯旋之翼的众人。
“你们这些家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袭击小爷?”兰洛用长刀指着那些袭击者,火气很大,他新买的皮甲在刚刚被刮出了好几条疤痕。
回答他的并不是那些套在厚实衣袍后的袭击者,而是姬法尔,少女平淡地叙述道:“他们是冒险者,与我们相似,冒险探索谷外的世界,但不同的是,他们没有冥夜的保障,所以没有冥夜祝福,并且他们首要的目标是找到能换取财富的东西。”
“那他们为什么要找上我们?袭击寻夜者可是不是被容许的,”珢疑惑道。
“因为像我们这样的稚嫩的寻夜者,被想当然地认为是战斗力低下的,是好对付的。”姬法尔用剑柄挑起了挂在脖子上的冥夜祝福,“而这就是部分最亡命的冒险者所渴求的财富,他们早已不在乎什么末裔十约了。”
“姬法尔,你别开玩笑了,怎么会……”
“我为什么要和你开玩笑?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诉你,冒险者也是分等级的,最顶尖的那几支冒险者队伍每个人脖子上也都挂有冥夜祝福。”姬法尔冷笑一声,“需要我告诉你那是怎么来的吗?”
对于珢的表现,姬法尔一点也不意外,她很能理解珢,理解这个早已被她打上伪善者烙印的家伙必要的表演。
“怎么会?”接受了姬法尔的说法后,珢明显很受打击,喃喃道:“明明寻夜者为能为人类寻回夜空做出了那么多努力,付出了那么多的牺牲可为什么……”
“小子,你还真是天真得让人不敢相信,好好睁开眼看看你周围吧,看看这惨淡的天空,这贫瘠的土地,哪里来的寻回夜空的可能?”
粗犷的声音自珢身后传出,看似是这帮冒险者首领的人捂着的伤口挣扎坐了起来,
“在这个注定要毁灭的世界里,要做事情明明很简单嘛,拥有更多的财富,爬到更高的位置,吃更好的、喝更好的、操更好的。
“你们这些寻夜者不也是如此吗?靠天赋,靠关系,总之还是靠运气,摸到这能平步青云的门道,像我们这些无才无能的倒霉蛋也不过是想从你们那儿讨回些东西而已。”
“说得不错。”姬法尔笑着鼓掌,接着她走到首领面前,用冰冷的黑色眸子睥睨着这个男人“如果现在处境互换,你们会怎么做呢?”
“男的杀掉,女的操了。”首领眼中凶光不减,舔着嘴唇回答道。
“那想必会有这一天,你也早已准备好了吧,不过真是可惜了我们队里的男生,你们里面看起来好像没有女人。”姬法尔转身走向凯旋之翼的众人,“这些冒险者也是七个,正好,我们一人一个。”
少女语气森然,态度果决。
“一人一个,这是什么意思?”
瞥向正一脸错愕的珢,姬法尔微蹙眉毛,太过火了,这蠢透了的表演。
“你听到了,如果我们落到他们手里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
“但是按照寻夜者的规章,我们应将谷外的可疑与妨碍人员押送回冥夜进行裁判。”
“你几时见过寻夜者押送回可疑人员?以前的寻夜者队伍就没碰上过冒险者吗?只有独自回来的,和没能回来的寻夜者。”
姬法尔的话如一柄重锤砸在了珢的脸上,他能想到的一切反驳的语言都显得那么苍白,他求助似地望向卡奈安苏。
卡奈安苏一直没有说话,但现在看来,他必须得说些什么了,他叹了口气。
“珢,其实我们都清楚杀戮不是一件好事,姬法尔也一样。但在这黄昏世界之中,我们是寻夜者,这是我们必须得有的血性。”
“听到了吗,你的队长也认同这种做法,现在让开。”
卡奈安苏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但珢依旧拦在凯旋之翼的众人与冒险者之间,尽管已如筛糠般颤抖却仍不愿意让步。这时一只大手按在了他的肩膀,碧沃珂拍了拍珢的肩膀,说道:“我和珢一样,我也没法儿坦然接受,队长,请把我们算在外面吧。”
“那兰洛、卡莲和尤莉赫呢?”卡奈安苏问向三人。
兰洛率先做出了反应,他默默走到卡奈安苏身旁,扬起脸,神色并不好看,“别那样看着我,珢,寻夜者说白了就是冥夜的战士,而战士必须得下得去手才行。”
“卡莲真的很纠结,安苏这边是有道理的,但珢也没错,如果非要让卡莲做出选择的话,卡莲会选珢。果然杀人在卡莲看来,不管怎么说都是件不好的事。”卡莲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尤莉赫?”碧沃珂轻声呼唤少女的名字,此时少女琥珀色头发下的小脸涨得通红,“没关系的,尤莉,说出自己的看法就好。”
水蓝的眼瞳艰难地转动,一一望向其他人,最终尤莉赫发出了细微的声音,“我支持队长,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那么请要守着自己的那份干净的人让开些,免得脏到了你们。”姬法尔说道。
“不,这不是只求自己手上干净的问题。”珢抬起了一直垂着的脑袋,颤抖着的齿缝间迸出字节,“没有人可以杀人,没有人应该杀人,因为,因为……”
真的够了,姬法尔扶额,她已经不想再看这个伪善的只求自我满足的家伙的表演了,她侧身挡住摸向腰间短剑的那只手,她不会杀掉珢,但她很想将他敲昏。
然而这时异变陡生,那个貌似是首领的冒险者竟一跃而起,强忍着腹部肋骨折断的剧痛,从身后架住了离他最近的珢,同时从珢的怀中一把拽出了他的冥夜祝福。
珢的冥夜祝福被首领握在手里,系住冥夜祝福的特制银绳被绷直到了极限,只需首领轻轻一拉,在黄昏的辉光下,没有任何遮蔽物的珢就只剩下和世界告别的时间了。
“不好意思啊,小子,看来大叔还是想活下去啊,不管是用什么方法。”带着腥臭味道的空气从蒙面中呼出,打在珢的侧脸上,“瘦猴,你带兄弟们先走。”
看到首领得手,负伤的冒险者赶忙挣扎站起,相互搀扶着逃走。望着冒险者们远去,凯旋之翼的众人一点办法都没有,没人有信心能赶在首领扯下冥夜祝福的同时救下珢。
待到其他冒险者消失在了视野范围内,首领转过脑袋一一看向面前这些面露不善的寻夜者,“没想到会有一天栽在几个毛小子手里,真是些小怪物,不过,你们还是太嫩了,不够果断,也不够狠。给个忠告吧,像你们这样的家伙,在谷外是活不长的,乘早别当什么寻夜者了。”
说罢,首领狞然一笑,用扯断挂在珢脖子上的冥夜祝福,将珢推向了众人,转过身不管不顾地全力逃走了。
失去了冥夜祝福,珢全身泛起了蒙蒙白光,几次闪烁后,白光迅速黯淡下去。就在这时一个人影及时扑了上来,一把将珢掼在了地上。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唯一还身着黑色风衣的姬法尔,她在第一时间扯起了自己的兜帽,解开风衣,将珢放倒在地。
“还愣着干什么?都聚过来挡住。”姬法尔冲身后喊道,这时凯旋之翼的众人也是逐渐缓过神来。
珢被姬法尔压在身下,宽大的黑色风衣在地上制造了一片勉强覆盖少年的阴影。
没人像姬法尔反应得那么迅速,在冥夜祝福被夺走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是愣住了,连珢也一样。这是情有可原的,尽管他们自幼就被无数次告诫不要将肌肤暴露在这黄昏的辉光之下,但假如暴露了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当然也没有人敢去尝试,因此当意外真正降临了,几乎没人有所准备。
“站紧一点,然后我们慢慢移动到马车那里。”卡奈安苏指挥着众人,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头一次离姬法尔这么近,珢看着这个压在自己身上的少女。黑发黑瞳虽然很朴素但在冥夜并不多见,还未及肩的头发藏在兜帽里,肌肤是那种久不见光的苍白,嘴唇也少有血色,若非其有着优异的体能,珢会相信这是一个病弱之人才会有的面容。
虽然总是行为粗鲁,声音粗哑,但珢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女孩真的很好看,虽然不像尤莉赫那样有着惊人的外表,但至少是一般好看的水平往上。
眼前的女孩正喘着粗气,脸上是少见的淡淡潮红,宽大的黑色风衣下为了灵活和清凉又只穿了件宽松的背心,有点松弛的领口从胸前垂下……
“眼睛如果还想要的话。”
珢赶紧将视线瞥向别处。
侧翻的马车为珢提供了一个暂时安全避光之所,珢刚准备向姬法尔和众人致歉与致谢,就被一个柔软的东西砸在脸上,是围住面孔的面罩,他们在初心试炼时会戴的东西,接着一件黑色的风衣也被甩在了自己怀里,是姬法尔身上的那件风衣。
不论是从马车翻到的杂物中找出自己储备的面罩,还是脱下外衣丢给珢,姬法尔始终一言不发,脸色却阴沉得可怕,最后她走到马车阴影的边缘,深吸一口气,只穿着背心走入了黄昏的辉光里。
“不用太放在心上,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都有责任,你没事儿就好。”卡奈安苏走到珢的身边。
“我想,姬法尔她这回是真的生气了。”望着姬法尔的背影,珢喃喃道。
“怎么说?”
“十六加一。”
“这是什么?”卡奈安苏疑惑道。
珢苦笑着望向卡奈安苏,“她忘记计数了,人情命债。”
“是这样啊。”卡奈安苏哑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