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孙先生从不知道怕是什么,他的勇敢之气充塞于精神和身体上,而用智慧以驾驭,很像放炮瞄准的时候,高下随心而定。这是很确切的认识,在这第一次失败的事实中,这种勇敢而又敏捷的精神,已经充分地表现了。孙先生的伟大,不是一二天和一二件事所表现的,他是整个的伟大,永远的伟大。
我们看这次广州起义失败了,惨杀的、被捕的很多,广州已满城风雨了,但孙先生不慌不忙地从王家宴会中出来,就坐了一只小轮船驶到香山唐家湾,这轮船是孙先生预定的,他并且已学会了开船的方法,因为他早就计划过,如果从广州就到香港,一定被清吏跟踪而至,所以他必须要这样的打一个弯,这是多么有机警的谋虑?清吏是无可如何他的。他到了唐家湾,就坐肩舆到澳门,再从澳门搭轮船到香港,这样经过了几个转弯,到香港时已隔了二天了。广州悬赏捉拿革命党首领的花红单,已经贴出了。香港的同志,大家很着急,以为孙先生迟迟不到,恐怕有不测了,直到孙先生安然抵港,大家才知道孙先生是妙算如神。
孙先生到了香港,香港政府已经接受广东总督的要求。有放逐杨衢云、陈少白和孙先生五年的命令。孙先生再没有立足香港的余地了,就去请教康德黎,要他想办法,康德黎因为这是法律问题,就介绍去问达尼思(Dennis)律师,达尼思说:这是没有办法的,还是离开香港最好。这是孙先生第一次的失败,也是第一次的亡命,他到那里去呢?他就和少白、士良商量,决定到海外去。但是当天一只到安南去的船,是货船,不能乘客的,最后就坐了广岛丸,第二天早晨开往日本去的。船上只有四个舱位,孙先生就约少白、士良同去。那时杨衢云最机警了,早在一两天以前,把辫子剪去,做好几套西装,衣箱也打好了,嘱咐车夫一步不能离开,一听到省城失败的消息。就坐着他的手车,预先叫人把船票买好,头也不回,一气坐船到印度的加尔喀达去了。到了印度,还恐怕离中国不远,便又从印度到南非洲各地去。
广岛丸出了香港口,就遇到大风,一路上颠簸震荡,经过十四天,才到日本的神户。到了神户,看见日本报上有“中国革命党孙逸仙”等字样,大家兴奋极了,因为这第一次的失败,已经引起了国际上的注意,中国革命党在邻国已经响亮地在喊起来了,这不是对他们一个最好的精神上的安慰么?
他们在神户住了一天,就到横滨。那时他们在日本差不多没有一个熟人,孙先生却记起了去年经过这里时来访问他的谭发了,就到他的洋服店里去找他。谭发一见孙先生快乐极了,立刻替他们在山下町五十二番找了一个住所。这住所是一间很狭小的楼面,只能容六张席子,孙先生倒很满意,就和少白、士良三个人一起住下。这里是离开了满清政府的势力,他们再不能追上来了,大家就很自由自在地在外面逛逛,孙先生却坐在家里看书的时候多,这是他第一次的亡命生活。
在这安闲的亡命生活中,孙先生是不是从此做了逃逋客,不再奋斗呢?不是的,孙先生借了这机会,就努力推广兴中会的工作。大约又隔了二三天的光景,谭发就介绍几个人来见孙先生,其中有一位冯镜如,是在横滨开外国文具店的,又有一位冯紫珊,是镜如之弟,也是开文具店的。孙先生就对他们讲革命的道理,要他们组织兴中会横滨分会,当场就派定冯镜如为会长,赵明乐为司库,赵峄琴为书记,冯紫珊等为干事。在山下町一百七十五番设立秘密会所,这地方接邻满清政府的驻日领事馆,黄龙旗在领事馆前面迎风招展。似乎在对孙先生挑衅,这是一个很大的威胁,使孙先生格外地引起刺激而增加了排满的情绪。但那时中日战争已经结束,《马关条约》的结果,中国虽是丧失了很大权利,人民尽是尽力地反对。但满清政府漫不在意地继续和日本亲善,而世新公使立刻要到日本来就任,因此日本政府允许满清政府引渡革命党的谣传,就跟着这中日邦交恢复起来了。孙先生知道从此不易活动,就一面要郑士良回国,收拾余众,准备卷土重来,一面自己计划再到檀香山去,然后周游世界。那时孙先生好似在漫漫的长夜中,满地都是黑暗,他想飘零在海外,不知道那一天才能回国?遥望着四万万人沉睡的祖国,只有黯然伤心,也就决心剪去头发,换了西装,永远地在海外奔走,去唤起华侨民族的思想,做改造祖国的发动力。
孙先生到檀香山,原定计划是要少白同去的,但那时檀香山岛刚被美国合并,禁止华人入境,孙先生说明他是檀香山出生,美国领事才给他护照,因此少白只得留在日本,孙先生就一个人到檀香山去了。孙先生离开日本时,介绍一个日本朋友菅原傅给少白,是从前他在檀香山时相识的。后来少白由菅原傅的介绍认识曾根俊虎,由俊虎而认识宫崎弥藏,即宫崎寅藏的哥哥,革命党和日本人士的交游,就在这个时候开始。
这是孙先生第四次到檀香山了,他带着了革命的失败消息,旧日的亲友都要争看这一个为革命而奔走的领袖。中西扩论会特请名人演说,开了一个盛大的欢迎会,欢迎孙先生登岸。德彰公一见了孙先生,愉快万分,就对他说:
“你辛苦了,但是这不算一回事,应该还要继续干下去。”
孙先生得了哥哥的安慰和勉励,非常感动,就准备再把兴中会扩充,以增加革命的势力。于是在隆记报馆设立机关,召集同志,讨论促进兴中会会务的办法。但当时一部分同志因为知道第一次起义失败了,不免有些灰心,一部分同志听到在广州已举起了义旗,就踊跃地到那边去准备参加起义了,所以到会的非常寥落,孙先生就决心加以改组,请与会的同志,斟酌香港兴中会的办法,要举行宣誓式,由孙先生自己领导,把圣经展开拿在左手,右手向上高举,恳切地向上帝祈祷,求上帝鉴察,然后照宣誓词宣誓,其他同志也依式循次举行。这个形式,也许孙先生为檀香山同志特立的,因为这里的同志,大部分是基督教徒,所以必须先要向上帝祈祷,是一个变通的办法。
经孙先生这样的提倡,檀香山华侨对于兴中会的兴趣,才渐渐地增高起来,隔了几天开第二次会的时候,到会的就有一百多人,第三次开会更多了。并且有许多热血的同志,都想立刻回到祖国去为革命而血战,孙先生就替他们组织军事训练班,借佛兰耶文的真理书室,做操练地点,请了一位丹麦人曾经当过中国南洋练兵教习队长叫做柏的,担任教练,每星期操练二次,用木枪代替真枪。参加操练的有叶桂芳、郑照、郑金、杜守传、许直臣、程依臣、陆灿等,大家都很认真地操练,准备做革命的战士。但当时因为风气所限,孙先生一切的计划,常常遇到挫折,觉得久留了也没有显著的进展,就想到美洲去,因为那边的华侨比檀香山多,如果联络得手,力量是很大的。
先生到美国去行期刚决定的时候,一段巧遇的故事却展开了。事情是这样的:那位康德黎老师,自去年孙先生广州失败从香港出亡时,急促间,没有机会知道孙先生是到哪儿去的,彼此消息,隔绝了很久。最近他因为回国,也到檀香山来了,这是他的老例,每次回国经过这里时,他总是登岸游览一下的。这一天,他和他的夫人,还有一个日本人的女仆,坐了马车在街上游览,突然跳上了一个短髭西装,神采奕奕,很像日本人的样子而又魁伟的丈夫,他们惊惶地疑心遭遇了暴客,康德黎就叫日本女仆用日语来问他,他摇摇头却说着很流利的英语道:“我是孙逸仙!”
“原来你就是孙逸仙,你为什么这样打扮,我简直不认识了。”康德黎略定了神,表示很愉快的语气说。于是大家很亲热地握手。孙先生也就登上马车,替他们做游览的向导,一直送他们到船上,孙先生对康德黎说道:
“我想不久要周游环球,最近先到美洲,再从美洲到英国,到英国来时,一定拜访你们,我们相见的时期大约是不远的。”
“那一定欢迎,希望你到英国时,一定要到我们家里来。”
大家就很欢喜地握手而别。隔了几天,孙先生也就到美洲去了。美洲的华侨,果然是很多,但风气的闭塞,比檀香山还甚,所以孙先生从太平洋东岸的三藩市登岸,横过美洲大陆,到大西洋的纽约市,沿途所到的地方,有的留住了几天,有的住了十几天,都尽量地向他们演说:祖国危急得很了!满清政府太腐败了!是靠不住的,必须要从民族根本改革做起,才能挽救危亡,这个重大的责任,是大家每个人都有份的。但是他们听了似乎不在意的样子。真正欢迎孙先生革命主义的,每一个地方不过几个人,多至十几个人罢了,这真是黯淡得连一丝微光都没有了。
但是美洲华侨对于革命不是没有希望的,他们向来是立有洪门会馆。这洪门是明末遗老传下来的,他们都是明代的忠臣烈士,自明室覆亡以后,努力恢复运动,立志不愿在满清皇帝下面去做官,因此不断地向满清政府反抗。到康熙时代,满清政府的地位已经巩固了,这些忠烈的志士,也都先后死亡,剩下来二三个孤零遗老,见大势已去,无法挽回了,才把民族主义的根苗,变为“反清复明”一个简明的口号,团结一部分人而创立洪门,这是与哥老会、三合会一脉相传,都以反清复明做目标的。但时代湮远,他们几乎数典忘祖。华侨之所以有洪门会馆,不过为了患难相助罢了,政治的意味,已经没有一些留传了。孙先生知道他们有洪门会馆,就问他们“反清复明”的口号是什么意义?大家都不能答复,但经了这一问,他们渐渐地有些觉醒:所以后来革命同志到这里来一宣传,他们就恍然大悟,他们原来是民族的老革命党,于是大家都乐于参加革命,这一次孙先生到美洲,虽没有显著的成绩,却已撒播了不少的革命种子。
孙先生这样地一路宣传革命,推广党务,却不晓得满清政府正在四面八方侦探他的行动。从广州失败后,两广总督谭钟麟就报告北京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说他到新加坡,不久回香港,要焚掠沙面洋行,以报复前次的失败。总理衙门根据这个报告,就严密注意孙先生的行动。当孙先生从日本到檀香山时,满清政府出使日本大臣裕庚就把这个消息报告总理衙门,他们想等孙先生到檀香山时设法逮捕,但因为檀香山系无约之国,美国交犯专约也没有订立,非常着急,就打电报给出使美国大臣杨儒,要他注意。大约六月二十四五日左右,孙先生从檀香山到了三藩市,准备往欧洲去,杨儒已经知道了,就向总理衙门请示,总理衙门立刻要他调查孙先生到欧洲那一国?同行的什么人?并且要他和出使英国大臣龚照瑗商量,等孙先生到英国时,按香港、缅甸交犯条约代拿;如果孙先生到新加坡,准备引渡,就电知粤督预防。这样一来,龚照瑗也在英国注意孙先生的行踪了;他和杨儒往返商讨交犯条约的办法,他们以为要英国代拿或交出孙先生是不成问题的,却没有注意这是政治犯。这时候,总理衙门不知怎样得到一个消息,说孙先生在旧金山购买军火,就一面要裕庚在横滨查探,因为美国船到香港,必须先经日本横滨,一面密令两广总督谭钟麟和广东巡抚许振伟,先期购线跟缉,会同税务司密巡。后来杨儒从美国打回电报来报告,说孙先生并没有购买军火,现在要到英国去了。满清政府对于孙先生真是恨到切骨了,这样四面八方地侦探他,正像撒下了一个很严密的大网,使孙先生无法逃避,于是孙先生蒙难伦敦的悲壮历史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