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兴中会成立了,便已有了革命的大本营,孙先生就计划怎样地去袭取广州,做革命的根据地。这时候,孙先生又挂起了医生牌子,广州的满清官吏,都很仰慕孙先生的医术,大家争相延请,于是孙先生出入军政界,高谈时政,放言无忌,往来香港广州,策划会务,非常忙碌。但没有人留心他是一个革命党领袖。那时风气是非常闭塞的,人心是非常涣散的。孙先生伟大的革命计划,怎样才能着手呢?这不是一个谜么?有人说孙先生说由乙酉(纪元前二十七年)到乙未(纪元前十七年),这十年中间,是革命酝酿时期,孙先生在这革命酝酿时期,是很孤苦的,很沉着的。这话很能说明孙先生当时的环境。这时孙先生为要施展他的革命的抱负,只有凭借了医生的名义,苦心孤诣地联络秘密会党,和知识阶级中的有为人才,准备革命力量的充实和扩展,期待革命机会的到来。
然而事实的推演,是非常曲折的,当时孙先生曾经一度在双门底圣教书楼行医,号称新学领袖的康有为也从长兴里迁到广府学宫讲学,这广府学宫,即世称万木草书,和圣教书楼相隔只有半里。那时圣教书楼除经售基督教经典外,又发售李提摩太、林乐知、花之安等所译的《泰西新史览要》、《五大洲风俗通考》等书,以及当时初出月刊的《万国公报》等。这些都是当时介绍西洋文化的书籍,有为因为不谙外国文字,无法直接了解西洋文化,所以对于这些译本,是非常爱好的,因此他(指康有为)就成了圣教书楼的大主雇。渐渐地孙先生也认识了他,因为他是号称新学的人,所以孙先生很想接近他,使他成为一个革命的同志,但有为始终坚持着他的顽固成见,并不因孙先生的一腔热诚而有所感动,因此他们中间到底没有建立起一些友谊,后来有为竟成立了保皇党,始终和孙先生的革命大业,处于敌对的地位。那时孙先生的处境,真是何等孤苦。
但不久孙先生就发现了一个真正的同志,他就是广东水师统带程奎光,因为胃病,延请孙先生医治,孙先生一面替他医治,一面就考察他的品性,知道他是有血性的,所以于医病之外,还和他交换各种话,孙先生乘机向他说道:
“你这个病,最好每天清晨,在清静的地方散步。”
“我也很想,但苦于寂寞。”奎光这样答道。
“我是起得很早的,可以来陪你的。”孙先生向奎光自告奋勇。于是从此每天清晨,孙先生总是和程奎光在江边散步,两个人的谈话,便愈来愈深了。有一天,由江边走到一间古庙,意思是歇脚,谁知人了庙门之后,重重的门都关闭起来。
“这是什么原故?”奎光有些奇异,问孙先生。
“你已到了革命党的机关部里来了。”孙先生微笑地说。奎光不免吓了一跳,孙先生于是把革命大义以及种种革命计划。都告诉给他,奎光听了很为感动,他就欣然地答应听命孙先生指挥。孙先生为要准备第一次起义,是如何的苦心孤诣,我们从这两件事情,就可知道孙先生是怎样的孤苦而又沉着呢?
革命的局势,终于渐渐地成熟起来了,孙先生在广东内地派人运动联络的会党和营勇,都有相当成功了,其中如郑金部下的安勇,广东北江的绿林,城外三元里有名的乡团,香山和顺德的绿林,都已很有联络了,只要待机而动。孙先生为指挥联络便利起见,不能不在广州成立一个机关,经过一番考虑以后,为避免清吏注目,还是以讲求振兴农业为口号,与士良、奎光等,正式发起组织农学会,会所就在双门底圣教书楼,实际上这农学会就是孙先生的秘密的军事机关,也就是兴中会在广州的总机关。
我们现在从孙先生手著拟创立农学会书的一文中,固然可以看出为适应当时环境的许多冠冕堂皇的话。但他对满清政府的厌恨,还是很明显地流露出,他说:
我中国衰败至今,亦已甚矣,用兵未及经年,全军同至覆没,丧师赔款,蒙耻启羞,割地求和,损威失体,外洋传播,编成谈笑之资,虽欲讳之而无可讳也。
这不就是《兴中会宣言》中“近之辱国丧师,剪藩压境,堂堂华夏,不齿于邻邦;文物冠裳,被轻于异族”的同一意义而另一说法吗?所以这一篇征求会员的信,实际上和《兴中会宣言》有同样的革命意味。这篇文章,写得非常恳切而有条理,他首先说明挽救国家的危亡,是每个士农工商的责任,所以说:“追求积弱之故,不得尽追咎于廊庙之上,即举国之士农工商,亦当自任其过焉。”但士农工商四者原有连贯的作用,西洋各国的所以富强,就是以士类而贯四民,民间讲求学问的集会,无地不有,因此农有农士,工有工士,商有商士。“说者徒羡其国多善政,吾则谓其国多士人。”这是孙先生指出西方各国所以富强的根本因素。因此他接着便说:“故欲我国转弱为强,反弱为盛,必俟学校振兴,家弦户诵,无民非士,无士非民,而后与泰西诸国并驾前驱,驰骋于地球之上。”一面又批评当时满清政府中一些自命开通,侈谈新政的官僚,专以练兵制械为得计,说他们徒披袭外人的皮毛。而没有雇到立国的命脉。于是堂堂正正地揭举创立农学会的宗旨和任务。孙先生说:
今特创立农学会于省城,以收集思广益之实效,首以翻译为本,搜罗各国农桑新书,译成汉文,俾开风气之先,即于会中设立学堂,以教授俊秀,造就其为农学之师。且以化学详复各处土产物质,阐明相生相克之理,著成专书,以教农民照法耕植。再开设博览会,出重赏以励农民,又劝纠集资本,以开垦荒地,此皆本会之要著也……
最后孙先生又提出了一个口号:“干戈卫国,耒耜兴邦。”他说:“古有童子,能执干戈以卫社稷,曾见许于圣门,某窃师此义,将躬操耒耜以农商新法启吾民矣。”这是孙先生唤起全国人民参加革命运动的一种巧妙说法。
这一篇文章从另一方面看,又与《上李鸿章书》有很多吻合的地方,而所举译农书、设农校、教农、垦荒几点,更是具体切实,所以也可以说这是当时孙先生对于农政的根本见解。这样一篇富有生气婉委曲折,而且见解精辟、办法周详的文章,当然会引起广州城内一般所谓官绅的欣赏,但他们怎样会了解孙先生倡设这个学会的底蕴呢?他们只有欣羡振兴农业的漂亮口号,于是从总督李瀚章以下的一般官绅,表示赞助的或加入为会员的很多。孙先生就借了他们做护身符,对于革命计划开始秘密地无阻碍地施展了。
李瀚章在广东的时间,本来已经很久了,他为人昏庸卑劣,贿赂公行,广东人民对他都表示痛恨。中日战起,他曾经大规模地募兵,一批一批地开到前方去。在孙先生创立农学会后不久,满清政府已向日本议和,签订了《马关条约》,李瀚章也离开广东,谭钟麟继任总督。那时瀚章任内招募的兵,因为战事结束,早已解散了,但当局并没有设法替他们安插,一任他们流落在省城,为了生计的逼迫,他们对于满清政府及其官吏,是痛恨极了,经不起党人一宣传,他们都可以立刻归附到革命党来的。同时,那般巡防局局丁,非常飞扬跋扈,常常借端滋扰民众,肆行掳掠,因此激起了大多数人民的愤恨,他们就推举代表向官署去诉愿,但昏暗的满清官吏,不但没有把作恶的局丁惩办,竟反硬说那些代表是作乱,把他们十几个人都送进了牢狱,这样暗无天日的政治,真是替孙先生安排着革命的机局,孙先生伟大的革命抱负,于是在这样一个机局之下一往迈进地开展了。
这时农学会的会务,不,就是兴中会的会务,已经很发达,同时,得到会员黄咏襄的一笔捐款,因此又在东门外咸暇栏和河南等处设立分机关,由陆皓东等分别主持。黄咏襄是卖去了一座在香港的苏杭大楼来充作捐款的,共有八千余元,他这样热心捐输革命,在那时是很难得的。孙先生看到种种筹备,已经很有眉目了,就在香港总机关部商议攻取广州的计划,决定组织革命军,分北江、顺德、香山、客人(客家人)、潮州数路,同时进攻省垣,又购小轮二艘,运输军火。陆皓东因为革命军必须有一个特别的标记,黄龙旗是代表满清皇帝的,不能用了,于是他就创议用青天白日旗。这旗的形式,是分十二个光芒,从洁白的日光中放出来,是表示十二个时辰,永不停止,光明长照,这意义非常深刻,于是大家都一致赞成。这时孙先生在香港的师友,对于这个革命计划也很同情,其中如何启博士,助力最多,他在香港任议政局议员。名重一时,对于孙先生的计划,常常有很多贡献。还有《德臣报》记者黎德和《士蔑报》记者邓勤也很替孙先生出力的,他们常在报上攻击满清政府的政治,鼓吹中国革命,以助兴中会的势力。这是孙先生在革命进行中,得到外人帮助的第一件事情。
到七月间,各方面的筹备,都已有相当头绪了,但香港的乾亨行机关,已经被人注意了,于是就宣布取消,借西营盘杏花楼做临时会议场所。七月九日开会,决定九月初九日的发动,先在香港集合会党三千人,于初八晚上坐夜船到广州,把短枪放在木桶里,充作士敏土瞒报海关;九日早上到了广州,就可一齐把刀斧劈开木桶,拿出枪械,进扑各军政机关,同时埋伏水上及潜伏广州附近各处的会党,分路响应。此外,又预定组织炸弹队,在各要隘处施放炸弹,以助声威。并以红带为号,以“除暴安良”四字做秘密口号,一切计划,都很机密周详。同时推定朱淇起草讨满檄文,黎德和高文起草对外宣言。黎德并愿担任运动英国政府承认中国革命政府,不加干涉。
孙先生为什么定九月初九发难呢?这是很有意思的。因为这一天是旧历重九节,广东风俗到这一天都要扫墓,广州白云山一带,坟墓累累,扫墓的人是格外的多。那时广州往来的人当然是很复杂的,所以在这一天,香港的会党三千人,如果混到那边去,就不会引起人家注意了,这是最精密的计划。
各方面事情差不多都准备好了,这时已在九月初,孙先生就到香港来,再召集一次干部会议,作最后的准备。到会的人大家主张在临事的时候,必须有一个发号施令的人,才能集中权力,因为那时杨衢云挟了一批辅仁文社的旧社员,自成一派,对于进行上。不免发生影响。孙先生也很同意,于是决定发号施令的人称为伯理尔天德(President),就是起事后合众政府的大总统。票选的结果。一致举孙先生为总统。于是大家都向孙先生称贺,预祝革命成功。孙先生就把所有在香港的财政军械等等都交杨衢云负责处理,他预备回广州去发动,不再到香港了。三千个会党也决定由衢云八日晚上率领到广州。这些决议才通过了一天,第二天,杨衢云忽然对孙先生说:
“前天商议的办法,都是很好的,但我在香港,主持一切,不可以没有一个名义,所以我想请你把总统让给我当,以后到省城,事情办好了,再还给你,你看怎样?”
这是太奇特了,一个起事还没有成功的总统,为什么要争夺呢?孙先生听了痛心极了,他想实际运动还没有开展,就有人争夺名义,这是一个严重的打击,因此他就很坦白地回答:
“这有什么不可以呢?但这个总统名义不是我要来的,是大家公举的,所以你要当,还是去请大家来商量好了。”
孙先生说了,就去找少白、士良,商议办法。士良听了孙先生说杨衢云要当总统,他就说:
“这是不能答应的,我一个人去对付他,去杀他,非杀他不可!”
“这是不对的,杀了他,在香港就出了人命案件,我们还能起事么?照我的意见:我们到省城办事,办成功那就没有问题了。办不成功,随便什么人做总统,是没有关系的。”少白是主张温和的,要孙先生就把总统让给杨衢云。
孙先生为了革命大局,本来不想坚持这个名义的,于是同意了少白的意见,就在当天晚上开会,出席的还有一个英国人和一个美国人,都是化学师,是孙先生从檀香山约来的。在会议席上,孙先生就自己提出来,把总统名义让给杨衢云。少白和士良早已说妥了,当然无异议,杨衢云这边的人,更绝对赞成,于是会议结果,就把总统名义无理由地让给杨衢云了。孙先生因为这事情解决了,第二天,他就到广州,士良、少白等几个人过了两天也去了,只留杨衢云一人在香港。
孙先生在广州,是住在河南歧兴里瑞华坊,每天照常坐了肩舆,出去行医,实际上是奔走革命。他为减少病人就诊,以专心革命起见,就把诊金增加到十元,这也是为避免外间注目的一个办法。那时,朱淇的哥哥朱苏生,是在清平局办事,他知道他的兄弟和革命党往来,恐惧极了,就冒了朱淇的名义,托清平局勇目将党人举动向缉捕委员李家焯自首。李家焯得到这个报告,就一面派兵士监视孙先生行动,一面到督署报告粤督谭钟麟,钟麟问:“党首是那一个?”李家焯就说是:“孙文。”钟麟听了,有些奇怪,他就笑道:
“孙文是一个医生,他创办农学会,李少帅(即李瀚章)也赞助的。他好说狂语是有的,造反是不会的。”
李家焯撞了一鼻子灰就走了。他派去监视孙先生的侦探,已到了河南瑞华坊,但不知道就是孙先生的寓所,很巧地遇到了孙先生的舆夫,他就问这舆夫,舆夫因为平时看见孙先生很侠义,他非常感动,知道这人来意不善,他就对这侦探说:
“这里没有孙医生,只有一个姓尹的医生。”
侦探听了信以为真,也就走了,孙先生的寓所,竟得以无恙。但从此风声一天紧一天,广州城里,大家都谣传革命党就要起事了。
事情是很迫切了,但是杨衢云在香港,拿到了总统的名义,就作威作福。他要会党三千人中间,抽出一部分做他卫队,又挑选了比较精良的枪械,交给他的卫队使用,准备省城占领时,他才率领了进城。因此许多会党都反对他,不愿到省城来。孙先生在广州,对于这些情形,还没有知道,他只是等着人马枪械一到,就可发动。可到初九早上,这是预定发难的一天,忽然接到了杨衢云的电报说“货不能来”,才知道事情是不对了,孙先生非常焦急,就到农学会机关部和少白等商量,大家知道事无可为,都主张延期,由孙先生打电报给杨衢云:“货不要来,以待后命。”这时,绿林首领、军队首领、民团首领等都来了,大家讨口号,等命令,因为事情中止了,孙先生只得向他们说了许多话,把筹来的钱,发给了他们,要他们回去,再听命令。一面要少白等即刻离开广州,因为他知道危险的事情就要来了,再迟一刻,这许多党人都集在这一个机关里,是最易招满清官吏的注目的。少白等走了,孙先生才很安心地料理善后事宜。
第二天,就是九月十日了,杨衢云却在香港,派丘四、朱贵全率领散处新安(今改宝安)县属深圳、盐田、沙头各地集中九龙的会党二百余人,搭保安轮船到广州来了。清吏从多方面的侦探,已经知道革命党的行动,同时在清关又搜获香港运来的短枪六百多杆。是革命党私运的。谭钟麟得了这讯,大吃一惊,才相信孙先生真的造反了,就急调驻长洲的营勇一千五百人回省防御,又令李家焯率兵至王家祠咸虾栏等处搜查,陆皓东、程怀、程奎光、程次、梁荣等五人,都被他们带去,又搜获军衣,军器,铁釜等物;紧张的风声就加倍地展开了。各路的会党,已被谭钟麟派兵守卫,也都不能赶来,革命的计划,到这时候已全盘失败了。
皓东当时和许多党人,奉孙先生命令,暂时离散,本来是要到香港去的,但到了船上,忽然想起还有一面青天白日的革命军旗留在机关部里没有取出,他决然地不肯将这面旗落在敌人手里,趁着船未离岸,就跳上码头回到机关部里,将那面旗取下来,折叠好了,交给一个同志说道:“我上岸的时候,看见有个侦探模样的人注意着,大约是走不脱了,你将这旗收藏起来,交给首领罢!”果然,他出机关部的门外,不多几步,便遭拿捕,他这种爱护革命军旗的伟大精神,就永远照耀在历史上了。
第三日,保安轮开到广州南海,县令李征庸已派兵守候。船上本运来枪械七箱,预备起事用的。但上面已压了很多笨重的货物,二百多健儿一时无所措手,只得无抵抗的就捕,被捕的有丘四、朱贵全等四十余人,其余就一哄而散,筹备很久的起义,就此失败了。陆皓东、丘四、朱贵全,就做了第一次为中华民国奋斗牺牲的同志了。奎光也就从此瘐死狱中,可胜浩叹!
孙先生在这紧张的空气中,虽是遭逢着第一次的失败,但始终是抱着镇静的态度,他知道一个人在广州是无法挽回了,因此从家里检点了几件应用物件,很安闲地走出,略一顾盼,就昂然地去了。他们家人还以为是寻常出门,不知道外面的风声已经很紧张,只是孙先生以大无畏的精神鼓励着,因此在外表上没有一些仓皇的形色表现罢了。孙先生从家里走出来,并不马上就离开这危险的广州,这一天晚上,王煜初因为出嫁女儿,在大基头宴客,孙先生还是很从容地赴宴。煜初是香港道济会的牧师,孙先生在雅丽氏医校时认识的。酒过半巡,才走近他,向他耳语,把失败的消息告诉他。说了,就站起来向许多客人敬酒。说道:
“对不起,我因为有要事先走了,请大家共尽一杯,后会有期!”
于是就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许多客人也把酒杯举起饮着,满室散布了愉快的空气,孙先生就含着笑容向大家鞠躬而去。隔了十几分钟,谭钟麟派来的人已经赶到,却不知道孙先生早已走了。许多客人才惊奇孙先生似有神术。这样的镇静,而又这样的敏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