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宫十余日,说来惭愧,纵使一个富有四海,贵为帝王,一个武功超绝,上天入地不在话下,却都没走过这般远的路,见过这般绮丽山河。身边精兵护卫,还带了得心的近侍内臣,可谓是浩浩荡荡的一次远行。
听闻南境十分重仪式,每逢佳节,必宫廷设宴万民同游,张灯结彩举国欢庆,规定三大节,即元日、寒食、冬至,休沐七日;五中节,即圣节、上元节、中元节、夏至、腊日,休沐三日;其余十八小节,各休沐一日。
马车绝尘,眼瞅着城关将至,他们停下车队以候检查。城防并不严,几乎看不到有城门兵在把守,几只来自西番的商队自由的往来其间,一路上他们见过很多,西番人深目高鼻,大多有着灰绿色瞳孔,即便是多有通婚,亦都俊美非常,很好辨认。因为不是商贩,入城后几个吏卒模样的人稍作盘问便放了行,却被城门口大量的拉车、堆货堵住了路,想进的进不去,想出的出不来。
听着外边吵嚷不止,易岂探头让冯墩去了解情况,不多时,冯墩打从一堆货物中挤出来,回禀说是税务官在征收商税,一个售卖纺织品的商贩与官员发生了口角,导致后面的货运都拥滞于此。
易岂见状,不得不下车改为步行,命回头路通了,直接将马车驾到酒楼即可,便带着其余的人信步往城中走。
才走出几步,就听那头吵得更凶,商贩喊嚷道:
“哪有上个月十税一,这个月就涨到二十税三的道理,本就是小本买卖,苛捐杂税那么多,就连鼠雀耗都是我们自己出……”
官吏不耐的打断他,“别说那些没用的,这告示月初便贴出去了,没一个像你这样闹的,要怪你去怪那改税率的人,同我们闹不着,赶紧的,后边儿都等着呢……”
易岂正听得起劲儿,忽被眼前两个卖青梅的摊贩招揽过去。
“客官,来看看我这新下的梅子,消食止渴,最适合久途赶路的了。”
“他那不行,放了几日的还拿来诓人,不如我这刚摘的皮薄汁多。”
“客官您甭听他胡说,来尝一个就知道哪个好,哪个是诓人的了。”
被马车颠簸了一路,此时他正觉得口涎胃涌,见二人互不相让,生怕也吵嚷起来,世人都道北幽民风彪悍,谁料南菀也当如此,可见刻板的东西其实不尽然准确。他左右瞧不出区别,又同是一样的价格,便都买了些,挨个吃到嘴里,酸美可口,顿时舒服许多,其实难分伯仲。
二人见一单做成,喜滋滋的又去拉拢别的商客,同样的来言去语,易岂边看边笑,这里的人可真是会做生意。
他们是打北城墙东侧的斗木门进的,穿过外城通旧虚门入里城,这是北幽使者惯常入的门,而后沿着面前宽阔大路走了约十里,再向西沿御道转南,又走了七八里,直到过了雕饰着海马、水兽的龙桥,才看见西大街街南的那家名为登仙正店的酒楼,这便是他们今晚的住处了。此时暮色昏沉,大家走了半日,俱都是疲惫不堪。
虽没得细细看过,但见路两侧林立着香铺、包子铺、茶饼摊,及大小脚店,又从果子铺中比对出城门那两家青梅商确实坑人,不知宰了多少初来乍到的生客,该当小心,也算是颇有收获。
而当年在枝迎坊内听一书生提到的位于湄水旁,混着花、酒香的酒肆,不知是不是这个叫“桂香居”的?他当年可是坐在这里享受人间自在的吗?易岂想,那人定是爱极这儿,言语间才能透出诱人的赞美,令旁人都不自主的深陷其中。耳闻为虚,眼见为实,如今再是喝到尝到,自然便能体会到更多言语所不及的感受了。
随着夕阳落下灯烛亮起,绍安的春夜逐渐崭露其袅袅风韵,像舞女灵转飘荡在空中的裙摆,像摇曳在琉璃盏中仙宫的玉酿,像荡悠悠钻进耳朵婉转的情歌,这一切太过迷醉,琵琶女乘着游船划过星河点点,搅碎了上面的金钩,却将琴声赠予,她洋洋洒洒一片,欲语还说。
登仙楼,前有湄水、十字街,后有亭台苑菀,是城中最为上等的住店,下有好酒好菜,上有豪华包房百十间,日常所需各各足备,冯墩办事儿自是稳妥,早早便定好了视野最佳的雅房,微风拂面,如今观河饮酒最是解乏。
“客官,您的神仙富贵饼。”
易岂见店家小二手端瓷盘,将累放整齐的一盘蜜糖饼放在了邻桌的一对年轻夫妇面前,男子将盘子推近了些,含笑说“你爱吃的”,女子没有动作,却先笑弯了眼。好一对眷侣,好一盘富贵,最是人间难相弃,低头再看自己碗中的真君粥、山海兜,当真食不知味。
“人多成这样,不行的话,就寻个远些的住所吧。”易岂随着女子的话,将视线越过了窗棱子,看向外边屯街的人潮。
“远些的要么是不太好的脚店,要么就不临街,明天街边定是人头攒动,你这样的各自,只怕到时便看不见什么了。”男子耐心的劝解,“娘子不要担心,等会儿我再去问问,定还有的,你只管多吃些。”然后又夹了口菜给她。
原来夫妻二人是来观明日祭典的。皇帝携众臣子出行已是盛况空前,据悉还会有宫中内眷随行,百姓们都想一睹玉容,竟是将多家客栈订满,如今已是一房难求。窗外赤帜高悬,孩子们攀比着谁的彩编网袋更精美,好似明日斗蛋便能赢了一般。
易岂饮着杯中酒,悄然的看着这一切,北幽在这方面极是精简,近年来更是略去了不少旧制里的节庆,远没有南菀如此讲究,以致年轻人早已忘了先祖们于农耕上的智慧,虽缩减了开支,却难说利弊,倒是该观摩一番,看看有无可取之处。
《礼记·月令》有云:孟夏之月……其帝炎帝,其神祝融……天子亲帅三公、九卿、大夫,以迎夏于南郊,还反,行赏,封诸侯,庆赐遂行。
传说中,姜姓部落首领因善火而得王,史称炎帝,与炎帝同为华夏始祖的黄帝在位时,分设六相,即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祝融任夏官,位南属火,故称火神,四季之中夏亦属火,因此立夏之日需同祭炎、祝二神,以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不仅如此,皇帝还需给臣子们赐茶、赐冰,意为防暑防病。
因此,这虽不比那些大节庆铺陈盛大,却也很受重视。
节日当天,伊书身着朱服坐于朱色步舆上,四面亦以朱红帘幕遮挡,她们随着冗长的队伍分别要出三重门,一为皇城的中门,二为里城的二平门,三为外城的月鹿门,出来月鹿门再向南,才至南郊。一路上人声跌宕,百姓们簇拥着车队前行,使得原本宽阔的御道瞬时窄了不少,步舆一下一下有规律的晃着,没一会儿人就倦得不行。
文心透过帘子见她不时的垂头,便靠近了低声询问:“公主可是乏了?”
“没事,起得早了有些困,现在到哪儿了?”
“快到龙桥了。”说着,便解下腰间的香囊递来,“公主嗅下提提神。”
“不用了。”伊书微微摆手,她素不喜樟脑的味儿,觉得太冲头,但大多香包内常置此物,因此身上从不挂这些七零八碎的东西,这便累了文心,腰似盘蛇,伊书原笑她说,人家都腰缠万贯,你倒缠了些不打紧的,文心却说,这些现在不打紧,但总不至用时抓瞎。
“今儿是磨好的薄荷叶,没那些怪味道。”
竟都到了用薄荷的季节?伊书这才有了立夏的实感,于是偷偷接过文心塞进来的香囊,放在膝上,瞬时感觉清凉舒爽,漫到心里也不那么闷了。
伊书抬眼瞧子野驾着高头大马走在前边,威风凛凛的样子,享受着万民朝贺,这般浩大的场面,这般精美的装饰,这此消彼长欢呼的人群,却难以令其愉悦,掷来的花瓣就像咣愣愣的铜钱,落地有声。楼上街边满是人,皆探看其一举一动,压得她不得不端庄得像尊铜佛一般,若想放空片刻,不是低头死盯舆板,就是仰望头顶一方湛蓝,正想着,眼角瞟到了一处雅间。
昨晚,易岂因怀着心事,虽倦意十足却是如何也睡不熟,翻来覆去直至天明,索性早早的便起来梳洗,吃过早点后,由鱼肚白等到天色大亮,听到街上渐起喧哗,他凭栏远眺,这才越过湄水望见了刚出中门,在御街上缓慢前行的那支朱红车队。由远及近,喜气洋洋的,像极了送亲的仪仗,不用细找,也能辨别出纱幔里的丽人哪个是自己所盼之人,只见她一身红色罗裙,端坐其中,面容整肃,呵,就差一顶红色盖头了。
意识到自己萌生的想法,他不由得红了脸。虽是个男人,却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别的人家都是一户挨一户,窗子紧的像是斗鸡眼,一个窗口还要探出两三个脑袋,实在憋屈。偏他这里,门窗赫亮的大敞着,还多了一条宽宽的长廊,花开半展,此时他独身立于其上,极其扎眼。
许是心意相通的人,默契也极佳。这边他热切的望着,那边她也投来讶异的目光,隔着人海重重,一个呆固,一个在笑,一个提说惆怅此情难寄,一个便随即褰裳涉溱,以致来不及相互告知,便出现在她的眼前。
旁人都道一眼万年,许是这再寻常不过的一眼,却因阳光作美,笑目相对,令伊书的心没来由的乱撞起来。
二人虽相隔甚远,却都将彼此的脸看得真切,伊书本还迟疑,误以为是眼花,过了登仙楼,她忍不住转头回望,见还有他的身影,长身玉立,不由得眼睛都清亮了许多,晶莹闪烁,心中登时是又惊又喜,提神的效果比手中的香囊还要管事儿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