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袭历年旧制,庆典上无多新意,以舞载之,歌《朱明》:
朱明盛长,敷与万物,桐生茂豫,靡有所诎。
敷华就实,既阜既昌,登成甫田,百鬼迪尝。
广大建祀,肃雍不忘,神若宥之,传世无疆。
仪式进行了有一二个时辰才毕,内眷离场,皇帝行启冰礼。
如今宫里的这些孩子都渐渐长大,早已不会闹着大人在树上吊秤称重了,他们总会萌生新趣味,但不要指望会跟长辈们相关。郑后应付着宗亲女眷,攀谈歇息,撵了他们独自玩乐去,也算细心。
曹倾阳指着伊子野打出的水漂,略带挑衅道:“就这点儿劲啊。”
那河道约5丈宽,子野勉强打出三丈远便停了,他边寻着石头边说他,“你行你来啊。”
曹倾阳不亏是习武之人,膀阔腰圆,此时振臂一挥,那石子砰砰几下,就到了河对岸,子野闷不吭声,抿着嘴角,弯腰寻觅种相好的。
曹倾阳看着他挑拣石头,话语间又出手一个,仍旧是个漂亮的水漂,“不在这个,你要是力气大,圆的也能打过去。”他不耐的催促,子野却置若罔闻。
“来,接着。”听见一声吆唤,伊子野一个闪身,接住了俞寄丢来的一块扁长溜的石头,“这个好”他赞道,然后一牟劲,丢出了四丈有余。
他将双手一摊,得意的笑开了,大呼倾阳:“莽夫。”
那边几人挥洒汗水,拼着无冕之王的桂冠,玩得酣畅,这边叶琅拉过目无焦距的伊书说:“咱们去那边摘些红玫做胭脂膏吧。”
说着,架起她就往前来:“晒得怪热的,那处凉快,正好寻些乐子。”
其实伊书并不想做什么胭脂膏,只想找个法子脱了壳,方才文心偷偷来传话,说易岂就在行宫外等着,可半日已过,自己还没想好怎么说辞,情急之下,她撤开了手,吱唔道:“我不太想去……”
“怎么了?”
她不知该如何说,怕告诉了她传将出去,那可不大好。见她皱眉不语,叶琅又问:“是哪里不舒服吗?”
“嗯……”
伊书应道,她平日里不愿告知的,一般便不会多说了,却从未编谎骗过人,这是头一次,难免有些面红耳热,“许是没有休息好,现在有些心慌……”说罢,用手捶了两下胸口。
叶琅想起路上就见她直打蔫儿,这会儿更是面露急色,若是旧疾发作可就麻烦了。这南郊虽偏辟些,但景致不错,每逢南郊祭典完,大家都会在二里外的行宫歇上一晚,因住的不久,所以并不会带太多宫人,御医更是没有一个,若是这时有个灾病的,定不比在宫里。于是叶琅赶紧将她送回了住所。
终于得以自在,本来叶琅还想去禀明情况请御医的,被伊书及时制止,称清休片刻即可,见拗不过,她只好作罢,带着不相干的人离开了。
不敢多作耽搁,伊书一面忏悔,一面带着文心避开守卫,跑了出来。
虽然御驾在此,但行宫周边仍旧大市小集,聚集着采办游玩的人群,不远处还有依水而居的村落。行人三三两两,有游船的,有幽会的,还能见到不少双鬓斑白的老夫妻携手同行的,当真甜蜜,烟火气十足。
不知他等在哪里,伊书四下顾望,心中喜惧交加,想着相见是何场景?自己该当如何招呼才算自然?方才急跑出来,额头鼻尖还挂着汗,忙用手帕擦了擦,然后又去担心自己偷跑的行径有没有被发现,若是叶琅真请了御医来,发现自己不在,那如何是好?于是站在树下不安的呼气,谁料这时,肩头被人轻轻一拍,又听那人说道“原来你在这儿”,吓得她以为事情暴露,赶紧一个撤身,转头去看。
“是你?”看见来人,她当下安心了些。
只见易岂拱手道:“不知可是’和光’仙子,在下’同尘’小友,特此等候。”
伊书笑逐颜开,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份紧张,亦忘了刚才萌生的退却之心。
想当初伊书游历北幽之际,突发奇想,女扮男装便去了上京城中最具盛名的青楼“枝迎坊”,在其间,见到了一日之内偶遇两次的易岂,那时他化名贾易,这其中原委还是之后在三径园中见惠然时得知的,先暂且不提,彼时他还叫贾易,为什么会知道此人呢?还得说起当日清晨,在街边撞见的一起盗窃案。
偷盗之人本是个稚幼小儿,鹑衣百结的样子,手中却攥着个大大的承露囊,无论周遭如何喳嚷饶舌个不停,他只管颔首不语。
说起来,一般若是抓到这类人,私了不成的,带去见官,自有公道,可偏生这时跳出了个叫贾易的人,七拐八绕的竟撬出了孩子的身世,原是南菀逃荒来的,父亲因交不上税粮,被干城吏打死了,孤儿寡母活不下去,这才逃至此处,眼看母亲病重,他们却只是没有户籍的流民,更是寻不到生计,出于下策,这才起了盗心。
因为是本国子民,伊书自然听得仔细。
好在那小儿识趣,尽数归还了银两,并诚恳认错,大家念其是初犯,便未再追究,贾易还允了他去处,算是功德一件。不成想,又在枝迎坊内遇见。
因为众人皆夸赞他的字好,不由得也多看了两眼。后来他们苦等了半日,却始终不见小姐露面,就在众失所望相继离去时,贾易却被唤到了内堂,而自己亦收到了写有16个字的花笺,即“春城闲人,易钗而弁,桃夭盈岸,祓禊共饮”,相邀在三国接壤的那片桃林的“三径园”中会面。
所谓春城闲人,还是源起旗楼赛诗时,自己题于壁上一首诗,那时她写道:
和风撩动韶光柳,杏雨临江气淑沉。
丽藻院前粲花论,双柑斗酒属闲人。
因起曰《春望》,故被唤作此名。
直到上巳那日,再次于园中看到他,实难不去关注此人。
如今一年未见,彼此的容貌虽没有太大的变化,却是一个长高了不少,一个精壮了许多,伊书问他是不是等了很久,易岂摇头,宠溺的笑了笑,怪是自己来的突然。
他目光炯炯,声音低转萦回,初听之时,伊书便是非常喜欢的,她有一个小癖好,便是以声识人,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声音亦可。她常通过走路声辨出来者是谁,也能听见旁人不易察觉的细微响动,故此伴有一疾,倘若那声响太过沉闷抑或巨大,她常常会发病心慌,焦躁不堪,每每这时,便时常盼着自己若有耳疾该是多好,因此常人所喜的烟花,她是不大热衷的。
幼年间,帝后晓她有此症候,生怕是患有心疾,让不少医官诊过,皆不明病理,多只说要休息好,切勿劳累,虽没法根除,但一直用此法调理,又加静养,多年来,倒是未见再犯。
后来,她更是对悦耳之音多有迷恋,亦更为苛刻。比如寄哥哥的声音就很好听,温柔和煦,不急不躁;惠然的声音也好,清丽如水;子野嘛,小屁孩儿没长开,顶着副公鸭嗓还总是乱喊乱叫。但是他就不同了,沉稳间蕴含张力,像是水中吐泡的鱼,又像是她爱的冬日骄阳,那么恰到好处,虽然此时他还是个少年。
“公主,我去采办些东西,您别走远了,一会儿好等我来寻。”文心看着二人眼中流转的情谊,识趣的走开了。
伊书见易岂身后却没人跟着,好奇问道:“怎地就你自己来的?”
易岂不解发问,你还想见谁?自然见他一人便好,伊书羞怯地摆头称没有。他们沿着河堤一路漫行,享受着恬适景致所带来的惬意,易岂更是以青山绿水为配,逼得伊书道出金风玉露才子佳人,后得意的窃喜。
此时的伊书已然褪去赤红的礼服,换回了平日里的妆素,秋香色的褙子上饰有大量精美的花卉禽鸟缂丝图案,虽不及礼服夺目,却也是极尽奢华,易岂回想今晨的盛景,古有掷果盈车,今有落花成衬,也算是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因玉湖夕照的景致美不胜收,二人难得共此闲情,于是决定乘船赏景,一时无话。
她单手托腮撑靠在栏杆上,眼珠子随着船的移动左右摇摆,或长久的呆滞一处,任凭河水流淌,草木行移,晚霞映红了整片天空,漫到她身上,显得格外的柔。原本根根分明的睫毛,此时晕开了边界,抹淡了颜色,如蒲公英飘散在空中的花种,毛绒且透明,支散着,扫出一道道灰长的尾巴。她的唇微闭,上翘的唇峰在波光中忽隐忽现,半边脸都被镀上了金线。
易岂担心她被河面的光斑晃坏了眼,忍着无法赏阅佳人的遗憾,还是起身去提醒,“别死盯着瞧,以后该畏光了。”说着,便伸手挡在她面前,躬腰去放两面的纱帘。伊书也算听话,背过身真就不看,只是仍旧颔首。
船家见到这一幕,忍不住打趣道:“一看你们就还没成家。”
“老爷子过来人。”易岂笑说。
“害,两口子过日子时间久了,哪儿还有这些个郎情妾意。”那时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今数平淡累,柴米换激情。
“好好享受吧,这都是你累世的仇人。”船家用力撑了一篙。
伊书觉得他很是有趣,便问其有无子女,船家回说有一子,已经婚配,做着其他营生,他们家三代从商,虽只管着一个小小的船铺,但温饱不愁,如今终于转了行当,他们问他可有不甘?船家莞尔一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从没有永世的基业,不过活着。
再回到码头时,见文心已然在上等候,手中提着不少东西,满载而归。不觉已到了离别时分,这半日的欢愉尚意犹未尽,虽不知要讲些什么,但谁都不愿先做那挪步之人。
“我几时还能再见着你?”易岂率先开了口。
伊书自知他并非真在询问,于是摇着头,毕竟他们不是寻常人家的儿女啊。若真是要说,她只盼着月月得见,日日得见,时时得见……
“我盼岁岁朝朝常相见。”
易岂盯着面前矮了近一头的人儿,紧盯着她的一言一行,神情真挚非常,他刻意放沉了声,略带试探的说予她听。
伊书没成想他也是这样的心思,被看得害了羞,只好别开头,却仍旧躲不过他探视的目光,以及那激荡于心,千回百转的声响,她何尝不想如此?不由得脸红心跳。片刻失神后,望向他热切的凝视,拉开些许距离,故作镇定的说:“亦是。”
易岂一听这话,心中巨石轰然落地,美得不能自持,他喜于二人间不可言明的默契,情意相通贵在相与通,必然是有着同样的情愫,君有来言,妾有去语,亦懂得言语之外的那些欲诉非诉,才最是有趣、难得。
想那时他冒然传信过来,其实唐突的很,要说是因为坊中那句动中肯綮的话,还是园中回眸剪影的明丽,抑或在得知身份后追感其持平之论,再抑或,这些理由统统不成立,只因情不知所起?
开始时,他总会寻些借口说服自己,后来便罢了,何苦呢,谁会为自己喜欢红色,喜欢泥土香,喜欢纵马驰骋而找过借口?情这件事儿若能闹得明白,何来那么多愁绪之词?情感嘛,虽不是一蹴而就,却是一往而深的呀。
待他跨上一匹色泽油赤,矫健有力的马后,伊书乖立其旁,甜甜的许愿,下次,她也要试一试。
好啊,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