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案久了,脖颈处隐隐作痛,近半年来校对的工作日趋繁重,听说是皇帝要刊印大量的官选诗文集,自然是不容有文句不通,引典有误的地方,人人皆谨慎严查马虎不得。
惠然搁下笔,端起早已凉透的茶,这是今年新出的茉莉,听说刚进贡来,易岂便叫人赏了她不少,感念他的细心,这正是家父最爱的,眼瞅着就要到忌辰了,她琢磨着得带些过去,常年的惯例了。
因为冲泡了几遍,茶汤已甚是寡淡,但口中余香,仍是旧年间熟悉的味道。
不知是否临近祭扫之日,近来她总能梦见父亲,是在怪自己没去看他吗?梦里的他还是老样子,时常带她去将军府,边偻身下棋边看顾他们玩闹。有时,温馨会延续,有时则华屋渐退,繁花凋零,荒纪无垠的田埂上,只有草房子一栋,他和母亲坐在里边,门口的路泥泞不堪。
她记忆中二老早已不在,可眼前栩栩如生的一对璧人,又觉似真,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她听见他们唤自己的名字,便走了进去,依偎在跟前与他们讲话,但二人的目光常常透过她看向别处,她问的他们不答,她答的他们不应,自说自话着,她心里干着急,因为有那么一瞬,她觉得爹爹和娘是看得见自己的,却为何不理呢?
后来,画面渐渐灰白,冷冰冰,凄凄凉地。二老目光呆滞,慢慢的不动了,犹如纸扎人,鬼魅异常。她后脊发凉,一阵邪风吹过,他们的形神陡然之间发生异变,惧意驱使她不容多想,便夺门而出,可任她用尽浑身的力气,却仍被一种怪力牢牢牵制,双腿虽狂奔着,却不过似原地踏步,身后的影,悄无声息的贴身过来。
当她满心惊悸,画面却一闪,眼前熟悉的场景告诉她,刚刚的一切不过是场梦。
因为太过真实,她的心仍狂跳不止。
此时的父亲虽气若游丝,却还是好端端的躺在家中的楠木拔步床上,就连柜中的寿衣,也是折叠整齐的放置着,这下,再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了。
母亲难言痛楚,偷转拭泪,她上前搀扶,借力给予依靠。当父亲胸脯的起伏一点点弱下去,她看见满屋的人都腿软瘫成一片,泣涕涟涟,聚集的气在那一刻破散掉了,母亲悲痛不已,连同着自己都死了一般,但是后续大小的事物还得由她担起,悲伤因此都拒之不来了……
徒然间眼前一亮,这次,惠然才当真是醒了,他们明明是故于途中,哪成了在家里呢,这样连环的梦境,让她有些分不清哪里的父亲活着,哪里的自己死了,她该在哪里寻找脆弱和怨恨,在哪里诉说想念以及不甘呢?到头来竟都是虚空。
不知从何时起,一个像大人的孩子,一个像孩子的大人,都是不被理解的,如泰山横亘其中,难以跨越。何等年纪说何等的话,何等年纪做何等的事,这份深入骨髓的教化,以致睡梦中也回不到孩提。
后来,老人们问,梦中有过对话没有,她道,没有,老人们便说,这样最好,即便是说了,也不要理。她心想,这哪儿是自己能控制的,但嘴上还是应着,父亲疼她,从不难为。
如今,木槿树躲在墙角偷偷开了花,阵阵清香飘转着窜进屋来,冲破了腐浊,令她分了神。来到窗前,看着满树的火红,不由为之一振,曾经致身歌舞池,今朝花暖鹧鸪飞。
奈何焦灼的日头总不容她多做感慨,随着“吱呀”一声,院中紧闭的垂花门被豁然打开,自门外踏进一人,打破了宁静,令她有一瞬的不悦。
此人身着紫袍配金鱼袋,两鬓斑白,双眼乜斜鹰钩鼻。屋内有人探头来看,而后高呼一声“王尚书”,众人皆鱼涌而出,早已习惯与此。近几个月,王癸来的勤密,说是来寻考旧制,但无论是典籍抑或实录,概都叫他翻得有七八成,剩下的实在于他无意,况这些事,何需由他亲力亲为。
院子正中种着一颗已有百年的梧桐,绿荫蔽日,于彼朝阳。他坐在下面的石凳上,几片斑驳的光影打在他身上,十余位校书散列左右。他问了些修订诗选的事情,如今朝堂内外对此事都很重视,教化乃治国之本,不仅日后要作为监生们参读之物,还会流传民间,所以大多来到楹语台的官员都会问上一两句,若是能得以自荐或有熟人的作品入选,必定是件光耀门楣的事儿,他自知文学造诣不高,不自讨没趣,更像是在闲话家常,这对于一帮人微言轻的小官员来说,是多么的体贴啊,所以都道其是个好官,暗中常称赞他是极好打交道的。
每每至此,惠然都是站在最外围的那个,与他的交流亦是寥寥,一个是觉得此人看不透,外表圆滑老练,眼睛却滴溜乱转,一副精明相;二是冬荣曾提醒她提防此人,具体原因未说明,幼时亦鲜少听闻父亲论及朝堂事物,因此不甚了解,可唯恐二人有过节,那便不去招惹,束修自好,即为正道。
直到他取了书册离开,一众人才往回走,惠然走在最后,凉风习习,三月下旬的天气,正值乱穿衣的季节,别看日头光灿灿的,但时冷时热,尚不灼人,未成气候。
“芸香吏愁思什么呢?”
一男声突然附在耳畔调笑,惠然忙扭头去看,险些碰上那人的鼻尖,她嗅到了一股皂角香,暖暖的味道,然后看见一口整齐的白牙,那人身量高大,脖颈修长,透过衣领由可见里面系着一根五彩绳。
“还带着呢?”惠然问。
冬荣伸手去摸,赖语道:“你今年给我做新的我便换下。”
这原是去年端午时她编了送自己的,一般都应在节后的第一场雨扔进水中飘走,或者到七夕解下同金楮焚烧掉,可辟邪除灾的,但他不舍得,同僚中有成家的,许多都不情愿带,即便是被婆娘逼着带上,那也都是系在不打眼的地方,只有他大大方方一直挂在脖子上,便是被笑也不取下。
惠然将他拉到院中较偏的一处,问:“你几时来的?”
“好一会儿了。”
想必又是不知打哪个墙头翻进来的吧,亏得他堂堂提举,难道他们皇翊司的人平日里办案都是这样的吗?飞檐走壁,怪不得叫黑脚猫呢。
现在冬荣严防王癸,好在王癸没做什么,反倒叫他多了见惠然的机会。
一旦提起王癸,冬荣都会批斥其“糟老头儿,坏的很”,务必叫她小心再小心。
前些天已有人上书,不知是否出自他手,说女子为官于礼不合,一来未出阁的姑娘整日与一群男子共事,难免惹人非议,落人口舌;二来女人家事儿多,日后嫁人必尽生养之责,难免无法全心政务,不堪其任。易岂读时,怒极反笑,只想大大的回一句:甘你何事?冬荣更是痛批八股取士竟都教成了呆子,读再多的圣贤书有何用,仍不减满腹的偏见,你娘亲又不光是为了生尔等蠢物才存在的,况朝中众臣子,有几人敢拍着胸脯说自己为国事殚财竭力,没有丝毫懈怠,若要求她们只用温良恭俭让即可,那自己可做全了忠孝勇恭廉吗?
最后,易岂还是回了四个字,唯才是举。
硬将此事压下。
“哼,老迂腐。若是发现有人刁难你,定要来告诉我。”
惠然知他心意,“赴任时你便帮了我甚多,住店、入城,一看便是打点过的,如今我很好,无需过分忧虑。”
“你知我,那最是好。”
冬荣看着她,欲言又止,突然想起一事,从怀中拿出封信,是易岂命他送来的,他有些醋味,攥着不给她,“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又没隔多远,用得着这么恶心?”
惠然见他不松手怕扯坏了,便好言相劝,冬荣更不给了,举到其伸手也触不到的地方,这一年间俩人暗通款曲,冬荣并非不知,却迟迟不愿打听,要不是最近看出些端倪,可不敢这么大剌剌的问出口来。
惠然拽着他的胳膊便去够,“快给我。”
冬荣却玩闹上瘾,不仅斜着膀子抻直了臂,还扬言要拆开看看信中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快别闹,这是给别人的,别弄坏了!”
冬荣闻言,这才递到她手上,就觉得跟她字迹不一样吧,哈哈:“那是写给谁的?”
惠然将前因后果告诉他,原来是那天三径园里的姑娘,这他倒是有些印象,但在枝迎坊中,却不记得有这么个人物,难怪常见易岂独自发愣,忽喜忽忧的,原来是害了相思,还道是魔怔了呢。
“所以才三五共盈盈啊。”
他点头自语,惠然没懂,什么三五共盈盈?可话还没问出,就见他已经跑到院中,笑声涤荡,吓得屋内的几位校书一顿乱颤,直甩出几点墨汁来。
有人口里骂道“哪个混崽子”!懊恼写了大半张的诗稿又要返工,有人干脆来到窗前,虎目圆瞪,方欲训斥,可哪里瞧得见什么人影,顿时背冒冷汗,见惠然打屋外进来,便拉住问她,可见到什么人,听见什么声响没,惠然无辜的摇头,说院中并无异样,其余的人皆僵直在原地,许久,才将信将疑的认为,约莫是累出了幻听。
来去匆匆,从来没个准备,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