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伊书思绪万千,回到兰因殿,脑中却空洞一般,无甚想法了。只盯着眼前铺展平整的白纸,呆呆发愣。
她扶额,纠结往复,随手拨开几团无用的废纸,拿出那缀满了心腹之言的信走到窗边,打开了一个朱红色的暗匣,里边尽是被染得五颜六色的纸张,竟无一封重样,夏日为藕,秋日枯黄,冬日雪白,如今到了初春,颜色已变为水绿,素雅悦目,亦可见染汁中未碾净的植物茎叶附于纸张之上,令她爱不释手。很多时候,他比自己倒还灵巧些,伊书打心底敬服。
因为喜欢,后来自己也试着做过,却常有色斑,最终自暴自弃便不再做了。那时她也好奇讨教过造纸之法,他却小气的不告诉她,还说,若想再看,就常常写信来,那他就会制出更多别人叫不上名字的颜色来。
哼,雕虫小技。
却还是抑制不住的配合。
再加上每封他必附上一句诗,美其名曰与君同赏……
今日偶读一佳句,与君同赏:是日逢仙子,当时别有情。
今日偶读一佳句,与君同赏: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今日偶读一佳句,与君同赏:红纸千张言不尽,至诚无语传心印。
今日偶读一佳句,与君同赏: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
……
不致一年光景,竟存有二十来封。
而今日子野所见的那句,却并非是从前那些喻情之言,不过是在诉一桩陈年旧事而已。那时尚不知惠然身在何处,他与冬荣雨夜豪饮,冬荣不胜酒力吟咏此语,至今被他作为笑谈。
今日他所写的,实则选自李白的另一首:
“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
他既有曲,她亦有风情。
书架右侧的第二排放有一本空白的书册,她取出裁下其中的一张内页,其上点点红晕不是水粉颜料,而是初春时她采的一朵红梅制得标本后留下的印记,如今鲜花标本已成,那含香亦有型的纸张拿来作为信笺再合适不过。
终于,她逐字写下: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随后迅速折好,小心封上,喊来文心:“拿去送吧,仔细别折损了。”
文心是自小便服侍她的婢子,最为亲近,若说情同姐妹那是僭越的话,但确实会较旁人随意些。文心看着满桌的狼藉,笑问:“主子不再改了?”
“就你话多,还不快走?要不这些你来收?”
“不了,不了。”文心倒也识趣儿,摆手退出房门,在院内大喊道,“时石,公主唤你呢!”
不多时,门口便跑进了一个个头不高,身材消瘦的少年,伊书只觉好笑:“以前说你傻你还不认。”
一句没来由的话,搞得内侍满头雾水,难不成叫自己来便是为着这个?于是规规矩矩的站在一边等着挨训。
“我没唤你。”她提点到这儿,想必该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吧。
他顿了顿,“那……公主,需要臣做什么吗?”
他竟未会意,伊书气闷,文心看人确实有一套,这个时旦跟着她也有些年头了,初入宫时,因比同年龄的孩子赢弱些,很不受高班的重视,但文心却说他纯净,不像别人猴精猴精的,眼睛里能跑出东西来,如今长到十七八,仍未脱憨直之气,难怪常被她哄骗,还能屡试不爽。
这次依旧不改,他也真是吃一堑不长一智,不知那个丫头现在得得意成什么样子,“……罢了,你帮我把这些收拾了吧。”
“是。”
伊书靠在桌边,看着他麻利且有条不紊的清理桌面,话也不多,平时也不是个善八卦攀附的,觉得留在外院当差实在委屈,遂问:“你如今在做什么伙计?”
时旦头也未抬,放下手中的东西躬身道:“回公主,还和往常一样,跑腿打杂。”
“想不想来内院?”
“臣无所谓想与不想,不过是在哪里都是一样做事罢了。”
倒是句无甚惊喜,却也挑不出错的回答,像是他会说的,伊书点点头,“好了,你下去吧。”
文心送信的地方并不远,就在院中的东厨,庖长孙武原是殿中暗卫,负责保护伊书的安全,大至殿周安防,小至吃穿用度,面面俱到无所不包,算是比禁军、尚食外,更贴身的护卫,但她却觉得繁冗,概将其迁至子野那里。
偏有几人不愿走,不求功与名,只为尽衷心,倒合了南菀帝当年选人的初心,伊书也颇为感动,便将他们留了下来,平日同大伙一样干些杂事,出门时就会带在身旁,不时也会有些旁的差使,例如,负责替伊书传送信件。
为此,子野还颇为拈酸,说他们身在曹营心在汉,但更多时候,还是暗自嘱咐,定要不遗余力护佑之,万不能还同小时候那般对她听之任之,不顾当下几分凶险。
文心交了信,寒暄了两句就回去了,路上正巧碰见刚从屋里出来的时石,颠颠的便迎了上去。
“公主跟你说什么了?”
“问我要不要来内院。”
“你怎么回的?”
“我没说什么,在哪儿都一样。”
文心恨铁不成钢,使劲捶他,“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谁不希望自己能出人头地,谋个好差事,巴不得综着可劲儿巴结呢,你倒好,我推着你上进,你还给我掣肘。”
时石怏怏地,不知是喜是忧:“我知道姐姐的好意,只是我确实不如其他哥哥弟弟机灵……”
“你当他们是真能干吗?”文心一脸的不屑,“不过是长了张巧嘴,比别人多个心眼儿罢了,真当挑不出理呢?你是不跟他们搅和,但谁又看得见你。”
老实未必是好事儿,她反复教导过许多遍,尤其是在这宫墙之中,不能做成小人,亦不能做个君子,不能偷奸耍滑,亦不能大包大揽。
“不是我教你坏,但会做的不如会说的,会说的不如说得好的。”
进宫十年,还在做最脏最累的活,为着什么?有人闷头苦干,以为自己君子之为,不做邀功请赏的小人,却不受待见,有人偏偏就会念央儿,出力少却讨巧,又为着什么?
他这性子其实很好,只是于当今风气不合,无论何行何业,何职何位皆以擅言者为尊,以致多的是削足适履也要挤进规则的人,即便这样同类化的选择已使得很多人喘不过气,但宫里能像她这般逆道而行,大抵也没几个,所以见到时石后,自然是不遗余力要帮衬的,望他不致被人看扁,不致被人欺负。
“你就是太不懂得拒绝又太不会争取了,反倒是那些自私的家伙,都比你活得像样子。”文心依旧停不下的数落,恐怕这次迁升的机会又要失之交臂了,“你到底什么出身啊?”
“姐姐不是知道,我不过寒苦出身……”
“我看不像,倒是有士大夫的风骨。”她忍不住讽刺道。
正如公主平日常说的,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若并非讨生计进宫为奴,怕应该是极有出息的。
“姐姐莫要取笑我。”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声音渐远。
闲来无事的日子过得最快,一转眼便过去了十多天。这几日宫人嘴里念的,口里说的都是一个月后的迎夏仪式,那时天子需率百官于南郊迎夏,举行祭祀炎帝、祝融的典礼,车服皆赤,筹备的工作虽杂乱琐碎,大伙儿却仍是秩序井然。
伊书闲来无事,本想眯一会儿,但又觉得今日阳光甚是和暖,庭院中的山樱、玉兰竞相开放,倒让她想起一年前与惠然相遇的场景,以及那日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对,匆匆一瞥,便懒仰在长椅上看着,约莫这两日便该来信了吧,如此想着,心中漾起阵阵涟漪。因为刚吃过午饭,经太阳一晒,两眼愈发粘黏,不自觉的便睡着了。
梦中她似乎在等什么,见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最后竟给急醒了,许是心里惦记着事儿睡不踏实的缘故,此觉还没有半个时辰,正直混沌之际,就见东厨那边来了个婢子。
那婢子手端着食案由远及近,微福行礼后柔声道:“公主,新进的桂圆,提前熬了粥,放放便喝了吧。”
她囫囵应声,起身看去,见食案上只放有一碗,便闷声问道:“信呢?”
婢子大着眼回说:“无信呐。”
她蹙着眉默念着,仍旧迷糊,视线游离于二者之间,反复数次,待头脑清明些,才真正纳过闷来,竟是脱口问出了梦中的话,为掩其尴尬,遂追问了一句:“孙大哥最近可出去过吗?”
婢子细想后摇头道:“没有。”
伊书重重的叹了口气,抬手挥她退下,自己端过碗来,舀起一勺已蒸煮软烂的桂圆进嘴,直觉不同往日的甜了,琢磨着,若放上几日再入粥,才最好,到底是心急了。
曾见他说过,“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那时她还觉得哪里用得上这般言重的话,如今待自己有此念时才懂,此句不足心中之万一。
文心见她没了前几日的神采,便开口劝慰,“想是路上耽搁了,回头我再让孙武去问问。”
从前不懂相思苦,困于其中,却不知怎解。
便是知道不该沉溺,却仍旧戒不掉,苦于失控,苦于失智,苦于患失,提不起精神,矫情得自己都生厌,却唯有这哀哀怨怨方能算发泄出去,又或许正因如此,才更为严重罢,谁知道呢?大抵用情的女子皆噬苦吧。
文心见他撂了碗,未动几口,“公主与其盼着远远的那人,何不看看身边人?”
身边?寄哥哥吗?其实她心里明镜一般。她不是没听过他们私下的议论,却只当没听见,什么两小无嫌猜,什么传为佳话,她不要。
“我不要做给别人的佳话。”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这才是她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