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子野此人,不至完美,但好在自然直率。为人算得上机敏灵活,襟怀坦荡,遇事那也是有一说一,从不曲意逢迎做违心之举,这是他的好。
但要说起不好的,那也是一桩一件可细数出来的,比如他不喜攻读学问,玩乐无限定数,太过心直口快……尤其是这心直口快,最是令人伤透脑筋,小时候犹可说那是童言无忌甚是可爱,但渐渐大了,就不免有得罪人之处。
所以今日的百戏,伊书原不想让他来,据说这位百戏师傅技巧高绝,旁人用厚坯的兔毫盏装盛,不至一二刻,乳花便开始散掉,他则用茶盘,仍可维持三刻乃至一个时辰,大伙戏称他是因为苦修仙法得了秘术,故有半仙之称,因此便是性情乖张,为人孤傲些,也皆视为能人惯有的脾气,多有包容,只是这样的性子确为子野所不喜,他又不大信神佛之说,故担心他会言语有失,有所冲撞,可谁知他仍是顺着风寻来,既然避无可避,只好拉着他再三叮嘱。
“待会儿你只管看就行,可别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知道了,保证不给你捣乱。”
“没事别去碰人家桌上的东西。”
“行,我不动。”
“君子和而不同,便是有看不惯的地方,也别起了冲突。”
“好好好……”
“还有……”
“哎呀,行了行了。”他不奈的应道,“怎么跟那些老嬷嬷似的,咂嘴个没完。他们都要开始了。”不等她说完,甩开了手,头也不回的就往水榭里冲。
今日他们观戏之所选在宫苑中,四周环水的骖鸾亭上,春夏之时,这里舒爽宜人,秋冬之际,亦是赏雪看景的好去处,绍安的雪虽不常有,但昨日夜里倒下了一场雨,至今犹润,湖上雾气氤氲,诗情画意好不陶醉。
伊书紧随其后,不忘威胁,“你要是不听话,以后再不让你来了。”
子野边跑边回,“我听话。”
此次打茶所用的茶饼,是惊蛰前的龙凤小团,师傅先是将茶饼捣碎,再放入碾槽中将其碾制成末,几经细筛后,倒入烘烤得余温犹在的茶盘中,七注七拂,轻重缓急交错而击之,随着茶筅的打发,泡沫已有焕发之态,直至稀稠得中,方欲则止。
茶仙陆羽在《茶经》中提到,沫饽,汤之华也。古人视茶沫为茶之精髓,赞其皤皤然若积雪耳,而这种茶沫固型之难,又在陶谷的《清异录》中有所体现,他说其纤巧如画,但须臾即就散灭。
因此,在坐众人无不喟叹师傅的厉害,而令伊书更为欣慰的是,今日的子野确实是乖巧了不少,师傅在前蒸青茶饼,清聆水沸,他便是一副难得的静处之态,而后调膏,击拂,泛花,也未做甚不妥之举,想必也是看入了迷。
而看得入迷的子野竟还想起了一句苏子的诗,觉得豪迈不已,再适合此境不过,于是叹咏而出。
“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待百戏做成,约莫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婢子们分别将茶盘端入席间。
他仔细看着盘中所绘之像,见左边是棵芊蔚蔓浮的垂柳,丝轻绝尘蓬茸微吐,右边有只北飞的春燕,转眸回望,翩跹灵动。
“此燕为何要北飞?”
子野不解其意,抬头问那师傅,可师傅充耳不闻,并未理会他,他将嘴一撇,心中有些寡味,便起身去看伊书的,见所绘的是条清溪,于阜盛的花林间蜿蜒流转,落英缤纷,好不静谧。
再看俞寄的,见盘中一对泉中锦鲤,戏水吐珠,纠缠不清。
“诶,有句诗怎么说的,‘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你这和我皇姐的是一景啊。”他坏笑着去拍他的肩,却被俞寄无情的挡开,“鲤鱼和鳜鱼都分不清,还好意思说呢。”子野不在意他的嘲弄,仍是笑。
最后去到叶琅盘边时,其中的图案已有些散了,看不太真切,猜测应是一个不大的孩童正仰头瞧着台上的戏。
此物当真有趣,几个孩子围在一起左看右看。老师傅也确如传闻中所说的那般……古怪,自始至终除了请安拜辞外,没说一句旁的话,装束亦简,莫非得道之人尚为凡胎时都是这般惜字如金,怕泄露了天机?
就在他们还好奇着研究盘中百戏时,一个兰因殿中的婢子打外边进来,递给伊书一封信,她拆开来看,见里边果然存有两张信笺,当即眉开眼笑。
在她读第一封信时,子野尚不觉奇怪,待看到第二封时,便觉她神色有异,是以前都不曾有过的,神情涣散,双颊渐红,莫不是发烧了吧?基于护姐心切,他急忙过来摸她的额头,一切正常,那么问题出在哪儿呢?
伊书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坐在美人靠上呆呆的问他“你干嘛”?他没有回答,转而盯上了她手中的信,凭借他的直觉,这其中一定有问题,莫非是有什么不堪入目的虎狼之词?遂抽过来查验,惊得伊书这才回了神,一把夺回,羞怒道:“你干什么!”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果然是虎狼之词!他倍感震惊,这个登徒子是谁?他们什么关系?大夜里的他在想什么?随着越来越多的疑问,子野的语气不由得沉重了几分。
“我就看看你看什么呢,怎么,心虚了?”
“要你管!”边说着,边迅速将信塞入怀中,真是个烦人的家伙,哪儿都有他,伊书起身拂了拂衣裙,又恼又羞,眼神略有闪躲的对众人说:“你们先玩儿,我还有事,回去了。”
之后留下几人面面相觑,自己行色匆匆的快步离开。
子、俞二人对望了一眼,子野不放心,欲追上去,“不行,我得去看看。”
俞寄伸手将他拉住,问道:“怎么了?”
子野不知该如何说,这关乎一个女孩子的颜面啊,当初游历回来,他便发现她刻意隐瞒自己的行踪,他觉得事有蹊跷,如今看来当真是没做什么好事儿,倘若一个没留意带回个小娃娃来,不日便要唤自己舅舅,这可如何是好?还不如早早告诉自己,两人还能一同想办法。
但这话当然是不能跟俞寄说的,他又不傻,多少看得出寄哥哥是喜欢姐姐的,虽然他对谁都好,但对姐姐是格外的好,做事前总不忘问她的建议,“你觉得如何”、“你想吃什么”、“你喜欢什么”、“都依你”,姐姐不爱吃梨,他就变着法的给她做,好比那橙玉生,便是将雪梨和香橙一同捣碎做的,没什么梨的味道,姐姐喜欢夫诸,说它洁净似玉,不染凡尘,这可是上古神兽,谁都没见过,他便在她生辰时刻了一个送她,精致极了。虽然这些他从不说,但是大伙儿都看得出,如果让他知道姐姐如今跟别人……那他一定会很难过的。
所以子野只好编出个由头,说看到有人给她写蛊惑人心的恶言,是一种苗疆巫术,最后能致人疯魔,无药可医的。
若真有此等巫术,俞寄不觉能致伊书如何,倒像是子野真魔障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故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希望可令其清醒一些。
“瞎说什么呢?传奇故事看多了?听说昨日你的那些书被收走了,陛下圣明,果然毒害不浅呐。”
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子野觉得既然与他说不清了,那便罢,欲又要走,不料仍叫俞寄给拦下。
“我说你怎么这么拧呢,偏惹得她跟你急了才罢?”
一旁的叶琅看他二人拉扯了半日,不知又在搞什么名堂,甚觉无趣,嘀嘀咕咕的也听不清在说什么,如今伊书都走了,自己留着也没意思,于是起身带着一丛人离开了。
现下,水榭内外俱只剩下自己人,而内侍丫头们也都在忙着收茶盘,敛废渣,无暇顾及他二人,子野便将其拉至亭中一角,终于问出疑虑多时的话。
“你不觉得她最近很怪吗?”
“有吗?没觉得啊。”俞寄摇头道。
“自打去年她去了趟北幽,回来后这书信就渐多,成天乐不可支的样子,你都不觉得怪?”
他当然没觉得有什么,毕竟是知晓其中缘由的,只她识得一女子,聪慧灵巧,一见如故,于是随意道,“大概是女孩子间有说不完的话吧,她又没个亲姐妹,那姑娘又那么有才情,叫……”
“小陶。”
“对,小陶姑娘体贴,又常送来奇巧玩意儿,莫非她们要好,你不高兴?”
“我才没那么小气呢。”他矢口否认,“只是奇怪,若是她二人通信,必说不出‘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这样的话吧?”
“……”
俞寄皱起了眉,没再答语,表情愈渐严肃的看向人影消失处。他知道她得了友人,虽相隔万里却情谊深重,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亦替她欢喜。平日她同叶琅也好,同自己也罢,那都是自小的情份,自不必说,而结遇知音的喜悦之情定较于以往所不同,若能得这么多人的陪伴,甜美过一生,不至孤独,想必也是好的。
可终归太过理想,人的精力实在有限,从没有面面俱到的人,也从没有两全其美的情,势必会顾此失彼,按下了葫芦才能浮起来瓢。
或许子野的敏锐并非无理,莫非她真隐去了何人未提,而这人便是她中意之人......
恕俞寄实难放下心中芥蒂,不敢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