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书回头见来人,正是多日未见的叶琅,后面还跟着俞寄。
“寄哥哥,你怎么来了?”
叶琅不满的用袖子在她面前一挥,“看不见我吗?就知道你寄哥哥!”
“刚才还说你呢,怎么这么不禁念叨。”伊书笑着挽过她的手,歪着头靠在她身上腻歪。
“说我什么呢?”
“说你,”她挑眉看向子野,咧嘴笑开,“害人不成反把自己整病了,哈哈哈。”
原本的好心情,这下荡然无存,叶琅不可置信的问她,“这混小子的话你也信?”
“我当然不信,但也好奇,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不难不难,就是晚上‘游湖’不点灯,自个掉湖里了呗,你可不要学她。”俞寄憋着笑,抢先交代了出去。
叶琅本欲大声喝止他不许说,却被眼疾手快的伊书捂住了嘴,朝林子那头努努嘴,她不得已,只能小声的责备,“当初说好了不再提的。”
“书儿又不是外人,还怕她笑话你不成?”
“那也不行……”
伊书见她扭捏,就更为好奇:“究竟有多大的仇怨,都不惜亲自上阵了?怎么就不能化干戈为玉帛呢。”
“归根结底,都怪他,”叶琅指着远处,那个玩得浑然不知天昏地暗的傻小子道,“我们上辈子一定八字不合。”
这辈子也是,伊书心想。
其实此事说来也简单,今年三月三,按例伊书本该举行笄礼,但因其觉得,与其重形式,不如重意义,没见过世间百态、壮丽江河,如何能体会“天下”一词有多重,如何真正成人呢?遂求了帝后,由文康伴游,出宫游历去了。
二人积怨已久,没了伊书这个和事佬在,自然闹起别扭来是势不可挡的。
那日大家都在学堂里读书,代课师傅命众人以‘默’为题作诗,俞寄不假思索,先行悬腕落了笔,叶琅等人构想片刻后,也纷纷提笔写起来,唯有伊子野,吭吭哧哧的半天只憋出一句:
“金乌斜照映窗阴,展卷眸瞩浮倦意。”
确实合了他当下的心境,就再是想不出其他,正在抓耳挠腮之际,抬眼见俞寄已然撂下笔,将缀满字的纸素交给先生,于是心下顿生一计。
他趁着俞寄转身的档口,团紧了复录下来未完成的残稿,迎面向他掷去,俞寄也是机敏,抄手一接未动声色,似对此举不以为奇,藏于袖内,款步回到了座位上。
这配合打得极是漂亮,子野伏案作沉思状,如今能做的,便是静候续言了。
果然不多时,俞寄便将残诗续好,这时又一人上前递交答卷,他借此时机,将纸团迅速地往后一抛,可偏生不巧,那纸团未能顺利的滚到子野桌下,而是后劲不足的停在了叶琅的脚边,他再是不情不愿,但迫于形势所逼,仍是去戳了戳她的背。
“哎,捡下你脚边的纸。”子野小声唤道,叶琅却将椅子往前一拉,不去应他。
其实并非存心与他过不去,只是见不惯他这般没大没小,寻着人帮忙,连声名字都不会叫,客气话都没有的样子,跟别人那儿也是哥哥姐姐叫的勤,有时心情大好,身边儿的内侍婢子都能被他这样唤两声,偏生到自己这儿,就总是哎来哎去的。
子野见她不帮,也懒得跟她较劲,自己假装弄掉了笔,钻到桌下去捡,求人不如求己。
他轻松取得那“救命稻草”,本该小心退出来,却奈不过他性急,况这一年个头窜得也猛,小小的空间里,行动多处受限,起身时,后背不慎撞到了桌沿,眼见着它向前倾倒,他忙伸手稳住,可是上边儿的砚台、纸笔、镇尺通通滑落,墨汁尽数洒在了叶琅身上,惊得她厉声尖叫,霎时引来了在座诸学子的侧目,就连先生也张口发问:“发生了何事?”
子野龇牙咧嘴的站起身来,手不停的揉搓着背,疼的直吸凉气,叶琅边骂边擦拭着裙摆上的污渍。
先生走过来见满地狼藉,怒从心头起,“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五官扭曲着回道:“我捡笔。”
先生将信将疑,手指脚边散落的诗问他:“就写了这两句?”
他攥紧手中的纸团,下意识的回复说:“还有两句,没来的及写上呢。”说罢,他就后悔了。
“哦?是什么?”
“是什么……”他若知道是什么,怎还会让俞寄帮他,这嘴比脑子快的毛病何时能改了呢,他愤愤不已。
“就是……”子野眼珠乱转,吱唔着,叶琅在前面气得喘粗气,他瞧着裙上四散的墨迹,觉得真是杰作。
“就是什么?”先生催促道。
“毫锥染墨溪藤上,闻呼惊醒是鸿衣!”
情急之下,随口胡诌的话,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胡闹,整肃之地,怎容你们玩笑。”先生喝道,手执着戒方,敲打桌面,“‘墨磨偏,心不端,字不敬,心先病’,你如此顽劣,岂能安心治学。”
可想而知,责罚自是要受的,念其乃是无心之失,故而小惩大戒便了了。
但在叶琅心里,却始终认定他是成心为之,就是想害自己出丑,心有不甘,于是趁着一日他和俞寄等人在园中玩捶丸,乐而忘返直至暮色苍茫之际,便命人偷偷的将宫灯里的蜡烛换成了浸过水的,没了光亮,抹黑回去,一群人乌泱泱的难免瞧不清路会绊脚,介时摔了跤,脏了衣,看他还有没有雅兴再云诗一首。
待一切准备就绪,她喜滋滋的躲在湖岸的花丛边等着看笑话。
显而易见,事态的发展并未按照她预想的来,而是以自己蹲麻了脚,起身不稳,掉进了湖里为结束。
伊书听下来,觉得此事又好笑又心酸,于是伸手去摸她的额头,“你如今可大好了?”
“好了大半。”
“春天孩儿面,一日变三变,没好全乎怎就出来了?若不将养好,以后怕是会落下病根的。”
叶琅无奈的笑笑,“父亲嫌我整日惰懒,就将我赶了出来,说兴许同你们一处玩乐,发发汗,反倒能好得快些。”
伊书闻言点点头,命人将她身上的氅子裹紧了些,然后看看俞寄又看向她,问道:“奇怪,你们怎么一块来了?”
俞寄说:“子野差人跟我说这边正在角力,问我要不要来,正好我想将这个带来与你们同食,路上碰见了小琅,便一道往这儿来了。”
说罢,招手唤来身后的婢子,将食盒中分好的两小盅橙玉生递给她二人,说方便等会儿下学吃。
叶琅打开盖子闻了闻,清甜醒肺,忍不住戏谑他:“原来是这个,方才问你也不说,神秘兮兮的,没想到竟是自个儿研究厨艺呢,以后是要做给谁吃啊?”
“现在你不就吃到了,我左不过是闲得生闷,练练手罢了。”
“闲的生闷?你这质子当的倒是清闲,学堂来与否皆随你心意,设宴也是能躲则躲,可这放玩嬉闹却没见少你一次啊。”
俞寄乃是西番养在南菀的王子,自多年前两国止戈为武后,便一直以质子和联姻作为和平的筹码,郑皇后亦出身西番,当年和亲之时,西番王膝下无女,遂将国相之女以公主礼嫁与南菀皇帝,而俞寄自幼长于此,基于对母国的怀思亦是对他的怜爱,郑后更是多有照拂,吃穿用度具与宫中皇子无异,较他们而言还多了些自在。
伊书在旁捣蒜如泥,再同意不过。
“就是的,成天的投壶蹴鞠,不腻吗?我明日请来了民间有名的水丹青师傅作百戏,你要不要来?”
“来啊。”寄人篱下,看得尽的世态炎凉,看不尽的天真和暖,她凡事都会叫上自己,他亦不曾拒绝过一次。
伊书见他眼露兴意,爽口答应,随之也露出笑容,“好,那等着你。”
“说什么呢?你要等谁?”
这时耳畔突然传来子野的问话,只见他站在伊书身后,越过她的肩头大着眼睛好奇的看向众人,见无人答话,又探过头来问她。
伊书惊魂未定,用手捂住胸口,回身便是一掌:“吓我一跳,你是鬼吗?走路没个声响。”
子野摊开手,原地走了两步以示诧异,“有声音啊,”的确,皮靴踩在碎石上,沙沙作响,“是你们聊得太专注没听见吧。”
“你过来干嘛?”
“怎么,我不能过来啊,还是,你们又有什么秘密瞒着我?”
伊书捋着头发说:“没有啊。”
“不可能,我听见你说要等谁来着。”
俞寄晓得她心中的小九九,便在旁解围,“说你等了我半天,走吧咱们。”于是拉着他就往远处去。
子野哪里会信他,一面推搡着,一面不屑道:“别想骗我,你们说的绝不是这个。”
“那你以为说的什么,”叶琅本就希望能撇开了他玩,自然会帮着伊书说话,“整天疑神疑鬼的,爱信不信。”
子野刚欲与她辩驳,那边曹倾阳便已站在竹林的窄缝中朝他们大力招手,“都别聊了,先生谈完了,快走吧!”
几人犹如惊鸟一般,急忙奔了回去。
文康回到三冬堂后,看着堂下的众学子,慢悠悠的说:“看来我离开的这会儿时间,有的学生很是用功呢,这般寒凉的天气,读书都读得满头大汗了,是不是啊,子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