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伊书、子野等人正在三冬堂内习文,屋外皑皑一片,文康执着《道德经》讲曰:
“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读至此处,只听门外内侍慌语道:
“陛下……”
众人闻声皆起身问安。
今日不知怎地,南菀帝兴致勃勃,想来许久没去学堂了,于是悄悄带着几人就往此处来,从旁人惊慌的神态便可看出确无准备,他心中暗喜,正中下怀。
他搓着手挑帘进来,和气的对着学子们说:“没事,你们继续,不必在意朕。”
可是谁会当真不在意他呢?众人落座,却都比先前更有坐相,各个端着书目不转睛,看进去多少犹未可知。文康见他游走于其间,便停下了讲学。
堂中数张金丝楠木做的高脚桌椅,桌面儿倒还算整洁,统一右侧摆放笔墨纸砚,左侧累着治学所用书籍。伊书居中位于首位,左侧、后侧各空有一席,再后为子野,子野右侧为武将之子曹倾阳,其他的皆为朝中宗室之子女,概有是十一二个孩子。
南菀帝从伊书桌前走过,看见几案上缀满字迹的书,含笑着点点头,随后又看其他孩子的,亦是含笑,待到子野跟前时,顿时了悟了座位排布之法,面色十分严肃,点着上边儿的东西,锁着眉头问。
“这是些什么?鬼画符吗?”
子野垂着眼弱弱答道:“不是……”
“不是?先生在前授课,大家都在专心治学,唯独你拿这当画纸,尽是些圈圈点点?”
“回父皇,儿臣这……是些心得体悟。”
“荒谬,从未听过有人敢称这些为体悟的。”
子野诡辩道:“父皇,文中不是有句,‘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吗?”
“如何?”
“儿臣便是不懂,方便是方,圆即是圆,君子不应当守正不阿,光明磊落嘛?为何老子却教人不必如此,这样一来,世间便没有绝对的善恶,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亦可称之为审时度势的君子了,故此画了这些符号。”
南菀帝本想听他如何狡辩,他这个儿子顽劣至极,从不肯专心治学,鬼主意一大堆,却没想这次他竟有些思考,心中不免泛起丝缕欣慰,“正所谓物极必反,阴阳相生,万物皆为一体两面,凡事若追求极致,便只会割、刿、肆、耀,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了。君子需讲求的是适度而为,独立却不孤立,善于变通,不痴于纯粹。”
“不对啊,书里头都是正邪不两立的啊……”子野自顾嘟囔道,哪晓得南菀帝趁其不备,早将他压在书下的那本《传奇汇》拿在手中翻看。
“哼!难怪,我还道你长进了,竟还是顽石一块,”他怒其不争,便用书去敲打子野的头,“晚膳前,把你宫中所有的杂书都搬到穹福宫来,明日早课时把抄好的《道德经》交给先生,10遍,一个字不许少。”
子野忙答好,心里却是叫苦不迭,千算万算没算到今日能遭此劫,回去必当认真研习《易经》、天象,还有黄历,对,以后出门前必让豆子好生查查黄历。这可都是珍本啊……他哭嘤嘤的坐下,面露坚强。
南菀帝自觉收获颇丰,转身面向伊书,话语间不自觉柔软了许多,还是女儿乖巧,讨人喜欢:“你母后又做了些羹汤给你们,下学后莫要耽搁,快些过来。”听她甜甜的应了声好后,心情更是愉悦,“平日替朕多管教着他。”
伊书勾着嘴角,坚定的点了点头。
子野看在眼里,本就已是心如刀割了,这会儿更是不忿的撇嘴,“偏心眼儿。”
随后,南菀帝便携了文康出去,似有话要与他说。
屋中如今只剩下一群五尺之童,再无外人,哪里还静得下来,登时三三两两闹成一片。
曹倾阳单手倚在桌上,自袖中扽出另一本传奇,终于憋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咂着嘴绘声绘色的学道:“还君子小人呢,真能鬼扯,早跟你说藏在书下很容易发现的,感谢我吧,保得它小命儿一条,”说着,便拿在子野眼前得瑟的晃起来,“怎么样,够不够义气,以后还抠着不给我看吗?要不是我,它也没了。”
子野忙去夺书,可总是够不到,那书就像变戏法般,在他手中跳来跳去,“还给我!你自个儿睡得鼾声如雷还说我?要不是我,怕是燎了你的猪毛都惊不醒。”他因为抢不过,气得狠狠捶过去,却被曹倾阳轻松躲过。
“切,你别看我睡着了,耳朵可好使着呢,不然等你叫醒我,敌人都杀到阵前了。况我一习武之人,学什么之乎者也,这子那子曰的,要不是得伴读,早去角力不知胜了几盘了。”
一听这话,子野瞬间兴致盎然,书都不要了,靠近他小声问:“不然,咱们偷溜出去,找人角力去?”
曹倾阳刚要应他,就听伊书在前面朝着门口扯着脖子嚷:“什么?你们要瞒着先生出去玩?”
二人先是吓得一拘灵,子野一个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他无奈的说了句“我就知道”,然后抬起头,苦大仇深的怨怼她:“能不能不这么幼稚。”
伊书得逞般的朝他们笑了笑,爹爹刚嘱咐的话,前后还没有一刻钟,她当然忘不了。
“你胆子真是越发大了,爹爹前脚刚走,你俩就惦记出去疯,要是被逮着,可不是10遍《道德经》就能完的。”
她成心提起抄书的事儿,逼得子野哑口无言。
“哎呀,书儿姐姐,这一上午,净在这儿坐着了,屁股都要跟椅子黏一块了,出去活络活络也没什么不好,况且现在先生正跟陛下聊天呢,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我们就玩一会儿,准赶在先生回来前进门,你看行不行?”曹倾阳撅在书桌上央求道。
“不行,身为太子,整天就知道吃喝玩乐,说出去都要笑掉大牙的。还有你,”她瞪着曹倾阳,“不管束着也就罢了,还帮衬着他。”
“论武,我倒是能管,可这文,真是力不从心……”
伊子野与曹倾阳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平日虽打打闹闹,但关键时刻,却是戮力同心。
“你说他作什么,我是知道,你在外边逍遥够了,回来便不要我们快活,成日里不许这样,不许那样,估摸着现在全绍安的人都知道宫里头有个窝囊太子,别人说一他不敢二,所以才会给人家欺负……”子野甚是委屈,就差挤出几滴泪来。
“谁欺负你了?”
“你!还有叶琅。”
“你少故说八道,我们怎么欺负你了。”伊书不愿与他鬼扯,转过身欲结束争论,谁知子野不依,几步跨到她面前控诉。
“你在宫里我不好过,你不在宫里我更不好过,她变着法的整我,好在我身手敏捷,要不然你现在看到的就是我的冤魂了。”说罢,他伸长手吐着舌头在她面前左扭右扭。
伊书拍开他,忙啐了几声,“呸呸呸,青天白日的说什么丧气话!”
介于二人以往的恩恩怨怨,她也并非不信。叶琅是宰相的嫡女,因年纪与他们相仿,自幼便玩在一起,只是不知为何,这两人就是互相看不对付,按子野的话说便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按叶琅的话说便是,毛头小子鼻孔撩天,谁稀罕理谁呀。
这几日,叶琅因病告了假,未能来学堂,大半年的时间二人都没提起此事,谁知有没有他杜撰的成分,偏这会儿他还眼巴巴的瞅着自己,又真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犹豫之下,她看了看门外,终究还是点了头。
“但是,我得跟你们一起,算是……把风!我让你们回来便要赶紧回来,听见了吗?”
二人爽快的答应了,就这样,三人趁着乱,悄么声的打学堂后门溜了出来。
其实这三人也未走远,就在学堂东侧的竹林外。当年建学堂时,这片林子本是要伐的,因长势奇好,面积又大,砍断了筑墙怪是可惜,特许留下了,既起围栏之用,又讨个吉祥,盼望学子们学业节节高。
密林之中,有个不起眼的地方,被钻出一人见方的路来,正是平日里那些忠心的奴仆们趁着教习先生不注意,来给自家主子送吃食的,如今这三人便打这小道出去,在林子那头玩起了角力。
这林子虽大,可仍是不太隔音,所以大伙们都抑着声音,不敢大声喊嚷,伊书透过斑驳的剪影,犹可见凉亭中的二人。
他们谈论了许久,隐约可见文康时而躬身作答,时而仰屋兴叹,听闻近日他与叶相政见不合,却不知所为何事,后宫的人都不大关心前朝的事,只要事不关己,管他们如何唇枪舌剑呢,不过都是在其位谋其职罢了,只是先生这翰林学士承旨素有“内相”之称,如今内外两相不睦,想必爹爹那边也是头疼得紧吧。
正在这是,伊书的肩头猛地被人一拍。
“撅着嘴愁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