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宫门，由车夫驱车往府邸去，一路上百姓见宝马香车，纷纷避之不及，倒也通畅无阻。
“请王尚书安！”他刚下马车，便听闻此语，抬眼见来人是许册，于是笑眯眯地作揖回礼，将其往堂内请。
“伯羽何时来的？”
“不久，刚到尚书便回了。”
许册，字伯羽。
今日他休沐，从友人那儿寻得一对磨盘狮子头，瞧着成色好，知道王癸对此颇有研究，便拿来投其所好。
他殷勤地将锦盒打开，“还得您来赏鉴赏鉴，这对儿品相如何？”
团纹的棉帘隔断了外边儿的寒气，屋里头笼着极旺的火，冰凉的身子不一会儿就暖和了。
接过许册递来的锦盒，他仔细瞧了会儿核桃上的雕工，“皮质蛮好，密度欠佳……”但好在大小一致，这是很费功夫的，这个年轻人果然会做事，投去一记青眼后，拿出核桃在手心里盘了盘，嗯，重量也相当，“倒是合我眼缘。”
如此最好，许册原还有些担心，自己在这桃李之馈上不大开窍，生怕送出的东西不合他心意，不知辗转询问了多少人，才打听到他的喜恶，又不知辗转多少人，才寻得此等不致被人诟病，又能聊表心意的物件儿。
“伯羽费心了。”王癸一脸粲笑。
“哪里哪里，小物不成敬意，若没尚书的提拔，晚生哪得来如今的好差事。”
当初为了能谋得一官半职，他可是没少砸银子，方才任司门郎中，掌了关津之权，查禁货贿，管着十二门的课税，这点小小的支出，自是没什么打紧。
“如今你也是朝廷命官，言行举止应慎重些才是，切勿叫那些个‘黑脚猫’持了长短。”
黑脚猫，乃是民间给皇翊司起的俗称，因其逻卒常着黑靴周流于街市间，密行伺察，颇为神秘，由此得名。其兵遍布各处，无论官情民事，俱察之，然无详细人数记档，故众人皆惮之。
“晚生都注意着呢。”许册点头称是。
方他来时，不巧赶上王癸刚走，据说是往皇城去了，不免好奇，“您今日去可是为了那女校书？”
拜为门客多年，许册为人伶俐，颇得王癸信任，因此常与他论短道长，过去的那些旧事，他略知一二。
说起来，冬荣所觉怪异之事，究其源头还是因为他。此前，惠然初入城时曾出示了官凭，若非他提前告知王癸，令其早做打算，多半不是当下的情形了。
自惠然入朝至今，朝局并无异样，易岂也是一派平和，这出乎他们的意料，由于不明其用意，王癸很是苦恼，若非自己多虑，那便是这位年轻的帝王城府深沉了，而他更倾向于后者。
“嗯，我今日探其口风，陛下仍是天真烂漫，诉那女子生活艰辛，又同我讲举直之理，一如儿时作派，却有几分念旧情的样子，”随后道，“不过此举经不起推敲，好端端的，赏些银子便罢，为何偏要予个官职。”
“依我看，这姑娘识文断字，莫不是想让她去查些什么？”经他提醒，王癸心中的不安更重了。
楹语台的设立只有藏书之用，但内含大量的文献古籍、档案纪要，她虽为小小的校书，可若是想寻些线索，仍是有机会的。
随后，二人又对此事详加分析，眨眼间便过了一个时辰。
许是上了年纪，奔波半日加上暖气的熏蒸，人也渐显倦态，许册是个极懂察言观色的，生怕惹人厌烦，没两三句就告辞了，不再久留。
这时，门前的小厮已经备好了他的马，虽说如今是个小官，但为了方便照看母亲，他还是住在原先的老宅里，没挪地方，因此离城中稍远些，需得南行数里，穿过闹市区才可至。
由笙歌鼎沸走至人迹静处，由太阳微斜走至暮色黄昏，华灯初上，人人都爱那繁华，流连不知归家。
拎着刚从市集上买的羊汤和胡饼，许册推开院门，见母亲刚浣完衣，正垫着脚晾晒。
“娘，这些事儿交给下人做就行，回头又该喊手疼了。”他放下东西，进屋将手炉取出，接过衣物铺好。
“他们弄不干净，”许母捧着手炉反驳道，“我自己都做惯了，你说你，非得弄这些人来，我又没老得动弹不得，哪儿用得着他们伺候，每月不少银子吧？有这钱，不如日后攒着娶媳妇呢。”
“您老提这事儿干嘛。”
许册有些不耐，拿起东西便往屋里去，谁知许母不饶，跟在后边儿追着他说：
“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就说跟你走得近的那几个，哪个没成家……”
“舟之就没成家。”他将吃食放在桌上，接过丫头递来的温帕子抹净了手，成天跟这个比跟那个比，烦都要烦透了。
“怎么着，你俩这是搭上伴儿了？是打算一块儿修仙呀，还是当和尚去？阿弥陀佛，求各位仙家老爷放过我儿吧，他不是那块儿料……”
因为天寒易饿，他吃的赶些，这会儿一口饼没咽下去，噎住了嗓子，忙端起汤碗将其顺下。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吃饭的时候别说话，容易落下病。”许母抚着他的背教训说。
他可是什么都没说呢，也罢，还是好生吃饭，别真去见了佛祖。之后不管她再说什么，他都点头应下，不忤逆便是尽孝了，有时见她说的久了，还要提醒着赶快吃饭。
“前些天你舅舅来看我，说起你如今当的差，那叫一个羡慕，说他家儿媳的兄弟现在无事可做，问你能否帮他打点打点，哪怕是像你一样捐个官呢？”
最后这句许册不爱听，脸一下就挂耷下来了，这可跟那些捐纳个虚衔的不同，想要解释，但未必能解释得通，只是心里不好受，所以更是一万个不情愿，自然不想抻这个茬儿。
“娘，您就别揽这人情债了，我还是不知陪了多少笑脸才有这屁大点儿的官呢，哪有那通天的本事给他搭情儿去？而且他谁呀，舅舅儿媳的兄弟？连个亲戚都算不上，就都来攀附了。”
这俗话说的好，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老祖宗真真通透。
“害，这不也是你舅舅央着我嘛，未出阁时就属他最疼我，不过我还没应呢，这不先来问问你，你如今见的人多，怎么也能有说得上话的，总比他摸不着门路来得强，”她像是想起什么，又道，“对了，舟之现在不是挺厉害的嘛，听说在宫里头做事，要不你问问他……”
“娘！”许册一声喝止，撂下碗筷，正色道，“越说越离谱了，怎么还打起他的主意了，且不论他有没有这能力，愿不愿帮，但凡叫上边儿的发现了，还能有好？这是顶风作案啊！”不过，这话打自个儿嘴里说出，却好似没什么说服力，“……算了算了，有机会我帮他留意就是了。”许母见他应了，开心得连说了几声好。
“要我说，你们那官家老爷又不是瞎子，怎么可能不知道底下的这些蝇营狗苟，估计也是管不住的，不差这一个……”
夜已然深了，街市上的商户逐一锁了铺门，城中的卫兵穿梭于诸道内开始巡防，可此时的易岂并没有休息的打算，他看了冬荣呈递皇翊司各处的探报后，恼怒不已。
“这些人是愈发的会了，不仅入仕要盘问，家中可有为官者，居何位，如今连学堂里都弄得这般乌烟瘴气，优待优待，这同恩荫制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在给自己找朋党，铺平仕途罢了！”
“嘭”的一声，茶杯被重重的撂在桌上，惊得那些神色困顿的内侍赶紧瞪大了眼，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敢懈怠，一时间殿内噤若寒蝉。
窗外北风紧，呼啸着卷起沙尘直打门窗，沙沙作响。案台上油灯的灯苗被窜进来的邪风吹得将灭不灭，冯墩忙用手来拢，借机悄悄给冬荣递眼色，冬荣会意，思前想后有何好消息可禀，总归叫他想起一件。
“好在，陆航前日同我来报，终于找到许册‘孝敬’给尚书的那三十万两被藏于何处，”说起来竟有些可笑，“尚书有个老相好，原是贾相家的舞女，被安排在楚江桥旁的一处私宅里，前不久，那边儿用火不慎，点着了几处废弃的旧屋，军巡铺的人过去就将火灭了，本没什么大事儿，可尚书不放心，连夜又遣了人去加固院墙，我问他为何加固院墙？这不还隔着两三条街吗？陆航说，那墙里头藏着赃银，着实把我惊着了，狐鼠擅一窟，哪天要是上京着场大火，这得多少人慌了神儿啊，哈哈哈。”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股子机灵劲儿，总不见用对了地儿，贪财又恋色，倒是蛮全面发展的，该拿尔等如何啊。
“他夫人知此事儿吗？”
“有相好这事儿？”冬荣问，易岂点点头。
听说王癸的夫人是出了名的悍妇，家中美的不容，艳的撵走，堂堂一个尚书，至今连偏房都没有，常被人笑作“惧内”，但他哪里是真本分人，夫妻同床异梦，看来管得严不严，跟能否忠诚，并没多大的关系。
“多半不知道，家里都操持不过来，哪儿晓得墙外佳人笑啊。”
一个蹉跎年华，一个多情另付，也不知当初可有信誓旦旦，终究无法瞒天过海。
亥时更响，冬荣得以散班归家。
此时大殿中，除了冯墩和几名近侍外再无旁人，易岂这才取出怀中的信笺打开来看。
上次他洋洋洒洒，说上京如今天寒日短，自己已是鹤氅加身，回忆起冬日里的那些旧事，甚是窘迫，比如曾不听劝，偏跟人在冰上打闹，一个脚滑仰面摔倒，磕得两眼一抹黑没了知觉，后来肿起好大一个包；比如有年大雪，半日便下得莫过了小腿肚，大家都猜测第二日必去不了学堂，于是一块儿疯玩至午夜，果然那次的雪连下了两日，第三日才复课；又比如，他最喜北方的秋和冬，春日风沙大，夏日热又闷，只有这两季最好……
他记得自己念叨了许多，因为莫名的喜欢跟她讲话。
“和光”果然回信笑他，淘气的孩子总爱“以身试法”，她最爱冬日的骄阳，温暖不燥，尤其爱在窗边写字，看笔尖下的投影，那时的字甚美……
这信中的字，亦甚美，不知是否是她沐着阳光在窗边所写的呢？见字如面。世间最当珍视的，便是这“懂得”二字，遇之我幸，心生欢喜，哪怕所诉之事，看似那么无聊，可是她懂。
他见信中说，冻雪寒天日，只愿公身健。
他见信中说，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嗯，好。
必定公身健，努力加餐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