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幽的楹语台是玄武年间设立的聚书之所,主要负责典籍著作及科举取士用书的修订、撰写等工作,幼时易岂偶随恩师扬波来此处研学文义,开拓思辨,收益颇丰,后来便成了常客,如今其女入朝,借着研习的空子,他总会低声关照几句:
“近日寒凉,石炭可还够用?”
“够的,绰绰有余。”惠然倾身作答,倍感暖意。
易岂点点头,此事是交给冬荣办的,想来他必定上心,“冬荣仔细啊”,惠然颔首,抿嘴一笑,听他又问:“最近可见着他了?”
“许久未见了。”应有……一个月了。
“哦……”说起来,若非传召,自己都不大看到他,“再过几日便是小雪,若是今年时气好,又能一块儿围炉煮雪了,怎么样,来不来?”
“若真有好景致,自是要来,”惠然见他双眼如炬,同小时候如出一辙,忍不住打趣道:“瞧你的样子,倒像没长大似的。”
并非没长大,是不愿长大。老友相聚在一起,总有种魔力,时光尤为的缓慢,长大后见到儿时的伴,行为举止不免回到从前,只是,那时欲之小而乐为大,而今欲之大而乐甚小。
过去常讲的知足常乐,或许都被迷失在悠悠岁月当中了,知足之足,常足矣,若是不满于足,于帝王而言,是好是坏?于臣,于民呢?虽欲分多种,有些出于善,有些出于恶,但总的来说,知止方能有道。
他看着刚写下的四个字,有片刻的怅惘。
君子慎独。
《礼记》中说: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这是先师最常教导他的,多年来,他从不敢忘,常以此自省,可为君子,有未慎独?
提起笔,在其下又写,戒急。
这是他用教训换来的,若非当年莽撞行事,懊悔至今,怕仍不开智呢。
年幼时,扬波便常说他心性毛躁,做事只图快而不求章法,为此没少费心教导,却收效甚微,他自辨为耿直率真,视其为难能可贵,始终不服教化,直到老师获罪入狱。
起因是当年扬波上了本密奏,似与同年一宗边境动乱案有关,弹劾了枢密使贾舯,却因证据不足,被判‘告不审’,皇帝念其并非蓄意诬告,贬其为修撰。
但易岂却觉此事蹊跷,去找父亲求情,入理情切。
“父皇,老师平日谨小慎微,若无确凿证据,定不会轻易弹劾,想必是有人动了手脚,还望重审此事。”
“想必?你可有证据证明你的‘想必’属实?”
“儿臣,暂无法证明……”
“他平日便是这样教你的?倒真是一对感情甚笃的师徒,一个不讲证据便来弹劾,一个不讲证据便要重审?”
“儿臣是怕……构陷了忠良……”
“你想如何审?依情审还是依法审?是像你今日来找我这般情真意切的诉其为人,令众人信服?还是没有证据便要捏造证据!”北幽帝怒极,将手中的折子摔了出去。
“儿臣绝不敢造伪证!还望父皇明鉴!”说着,他忙跪下身去,“有疑点的事儿就一定有隐情,如今没证据,儿臣可以去找,要是因此就放任不管了,日后谁还敢直言正谏?”
“若是没有,难不成你要一直找,一直审吗?”
“……”
“你可知,这样会害了他?”北幽帝一脸愁容,多年后,他常常会想起那时父亲的神情,以及他说的那句“你太急了”……
不久,扬波被重判出京,贬至成州做了小小的县尉,不知是否出于抚慰之心,北幽帝随后迁了贾舯至宰相职。
“那几年,家中光景何如?”易岂幽幽寻问。
任职半年有余,惠然鲜少提及家事,“虽清苦些,但邻间友睦,让地分羹,日子也勉强过得。”
勉强过得……他手点桌面,想必,这话里头或许还得有七分假呢。
惠然许久不见声响,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从书底悄悄抽出封信来塞给他。
待易岂看清上面的字后,果然愁云退散,但没有当即打开,而是笑眯眯的揣入了怀中。
这时,近侍冯敦走进殿来,在旁轻语道:“陛下,刑部王大人在承平殿外候着。”
易岂听后一愣,仰头发问:“他来做什么?”
“似有要事启奏,具体的,不知。”
不请自来?莫非是听到了什么?他心下纳闷,此人不好打发,且先去听听他有何事要奏,再做打算,于是便往承平殿去。
一路穿行于重重殿宇间,这诺大的皇宫,此时只听得到几人细碎的脚步声,太阳当空直照,却仍感寒风凛冽,冻得人迟眉钝眼,全身各处都是绷紧的,他忍不住轻咳几声,却于静谧中显得尤为洪亮,手抚上胸口,摸到了怀中之物,在心中默念着署于信上的“和光”二字,这才有了片刻的松弛。
刚下步辇,王癸便远远地迎了上来,“微臣,给陛下请安。”
“快起,进来说。”
待二人相继进入大殿后,易岂才徐徐问,“不知王大人这会儿来,所谓何事啊?”
王癸一躬身,自袖中抽出本折子,呈递给易岂,“不知陛下可还记得9年前,茶商秦老板之子秦庸当街殴打流民一事?”
那时他尚未临朝,但仍有些印象。
北幽地处北方,不宜种茶,平日里官家百姓喝的多是从南菀进购来的,由此产生了一批以贩茶为生的商人,秦家因其种类繁多,价格实惠,颇受百姓的喜爱,生意越做越大,成了富甲一方的商户。
易岂打开折子来看,尽是当年刑部参审此案时的经过,“这案子不是当年便结了?大人可是有异议?”
“臣对此案确实存疑。”
“哦?”
“近年来,就刑部这边复核的纠纷来看,与流民相关的是愈发多了,臣便在想,为何律法日趋严厉,现象却屡增不减呢?这几日更是出了多件盗窃抢劫案,所以,臣查阅了过去几年与之相关的卷宗,发现最早的,便是9年前的这桩公案。如今再看,其中存有不察,”王癸上前一步,恭敬的伸手指出,“您看,上面曾提到,此流民原乃普通的芝麻商,因乞要他人财物遭施暴,经皇翊司的逻卒撞见带回。这便有一个问题,为何商人会沦为流民?”
“为何呢?”
“无利可取。10年前,朝廷颁布新法,要求‘凡商旅所有,必卖于市易司’,起初是为了平抑物价,防止奸商垄断,不仅百姓受益,还能增加政府财政收入,但如今看来,官商较民商更为恶劣,盘剥更甚,令一些小商贩难以为继,更不消说百姓如何了,这样岂不是有悖初衷?”
此法施行至今已有10年,确实凸显了其中诸多弊端,原先民商间相互制衡的关系被打破,全权由官商独揽,低价入高价出,民不堪命,并非是此阶段的治国良策。
“依大人所见,该当如何?”
“臣斗胆,望能废除此法,恢复社会秩序。”
易岂没答话,思虑良久,此法是先帝所设,若说真就百害而无一益,倒也未必,只是其中牵涉诸多利益集团的争斗,谁肯让利?不过都是费尽心机自求最大化,剥削的自然便成了底层劳苦大众了。
“兹事体大,不能说废便废,”他在殿内踱步沉思,“这样,你将近两年的卷宗调出给朕送来。”
“……陛下为何要这卷宗?”
“你今日所诉,确实是个问题,想必,定不只你一人对此法有异议,他日若有旁人再向朕谏言,兴许可先从这卷宗中看出端倪。怎么,是有不便?”
“不不,陛下是锐意图治的圣贤之君,臣替百姓心喜。”
“承蒙大人褒奖,”易岂看其没有退下的意思,便问,“大人可还有其他事?”
王癸有些支吾,“嗯……臣听闻,前御史中丞扬波之女扬陶……如今应唤作惠然了,被召入朝中做了校书郎……”
果然,他终是来问了此事,易岂遂将二人相遇的经过说给王癸听,王癸没有激烈言辞,只有不疼不痒的稍作劝说,认为罪臣之女入朝不和礼法,见惹得易岂不悦,便未再深入,而后就请辞了。
待他走远,易岂揉着眉心,仰躺在龙椅上,闭目沉思,就连期间冯墩换了盏茶水都没有察觉。
方才有意隐瞒了部分事实,也不知是否取信于他,那《礼记》中原还记有一句: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
此话再合适此境不过,果然内心的想法果然会彰显出来,这是掩盖不住的。
似想起什么,他睁开眼,问一旁的冬荣:
“近来齐将军那边还顺利吗?”
“都在计划之中。”
“那便好,如今他有意废这新法,恰如吾愿,那些个投机倒把的奸商着实令人愤恨,若不整治此等风气,以后怕是要从中间烂下去。”他揪着眉头,心有戚戚焉,可若想做到双赢,着实需费些心力。
冬荣点头称是,顺手将桌边的金玉羹递给他,这金玉羹是将山药和栗子切片,放入羊汤中炖煮的,乃是冬令时节极佳的补品,近日偶听他有肺咳之症,许是操劳过度又受了凉,理应多进些滋补。
但话说回来,内心更为牵挂的其实是惠然,想当年,扬伯父入狱时,此人是刑部的主事,定是清楚其中内情的,从这几年皇翊司掌握的信息来看,他不简单。惠然初入朝堂时,并未引起风波,不知是他们在观察,还是刻意避嫌,如今又来探易岂的口风,意欲何为啊。
一个小女子,除了自己和易岂尚是真正关心她的人,身边再无旁人了,无论是因何目的进来,必不能再叫人欺负了去,自己需更加留意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