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栋位于京郊的宅子,虽处闹市区,门前却满是无人清理的杂草,易岂笑着跟冬荣调侃:“你看这张遵,还是这般装腔作态。”
领路的振理面露不悦,皱眉回身瞪了其一眼,易岂觉得好笑,于是逗问他,怎么,我说的不对吗?振理不耐的解释道,先生如此做,是为了省去那些俗人的干扰,连这都想不明白,真是个出言不逊的妄人。
说起来,这孩子便是一年前他于街市中救下的那名可怜儿,允的去处,便是原刑部主事张遵的府邸,现在成了他甚为得意的门生,并更名为振理,没想到一年的光景,此子不仅圆润了许多,言行谈吐也颇有家主风范。
易岂被说得一愣,面前这个牙尖嘴利的孩子,可还是彼时那个颤巍巍,怯生生的稚幼小儿吗?
“你莫不是忘了,当初是谁救的你了?”
“公子的恩情,小人没齿难忘。”易岂欣慰的点点头,听他又道:“可先生对我也有再造之恩,你如今这样说他,总归不太合适。”
振理并不知其身份,只当是哪家的贵公子好善乐施,才将他送此蒙以养正、果行育德,张遵平日亦不提旧日荣光,若非偶有门客来访,他怕是只把他当作元元可亲的私塾先生。
“好,你家先生‘隐’之大者,最有大智慧。”
振理矫首,声称先生以德服人,自受人敬仰,易岂笑其又未久处,怎晓得他的为人?莫不是高看了。振理连声否认,并择了几件尤为崇敬之事说与他们听,讲他如何如何明辨是非,如何如何为人正派,如何如何令自己备受启迪,说完见二人忍笑不语,以为是不屑其智者行径,故威胁道:“你们胆敢抹黑先生,下次我定不会让你们进门的。”
“岂敢岂敢。”
冬荣瞧着新奇,觉得他跟初见时判若两人,于是追在身后揶揄道:“脾气不小,难不成这也是他教你的?”
振理一脸漠然,知道他是诚心打趣自己,便不理他。
“应是嫡传。”
易岂靠近冬荣耳语道,冬荣很是认可,二人随即偷笑起来。
三人戏闹着进了院,远远就见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儿,袒胸露怀的打卧房中出来,站在门口哈气连天的伸着懒腰。
“这都日上三竿了,才起啊?”易岂问。
张遵不紧不慢的踱步过来,翘脚坐在石板凳上,“黄历上说,春困,宜懒怠。”
啧啧啧,冬荣不停的咂舌,当真是情人眼里方出得了西施,这副模样,怎么也无法与振理口中那位圣贤般标致人物挂钩啊,他只觉,久未得见,人更邋遢了。
于其旁坐下,他手指振理状告道:“你家爱徒可是嫌我们辱没了你的光辉形象,扬言日后不让进门呢。”
张遵朗声一笑,可算平日没白疼他,遂扭头劝道:“无妨,都是些玩笑话,不要紧的,你去煮壶茶来吧。”
振理点头称是。
易岂望着他的背影,摩挲着下巴感叹:“真是乖巧,当初可是执拗呢。”
如此,便也算忠君之意了,张遵如是说。
生当以养,养则尽教,有教无类。此子虽有行为不端之过,却起因家境凄凉,疲于奔命,亦无礼教为束,故而饥寒起盗心,论起来,尚有君主不治之责,现在得以再育,自然是倍加珍惜。可并非人人皆苦,又性善如初,服于礼法,倘使人心鬼蜮,则该当以何如?
“今上可有疑,他是如何到上京的?”张遵问。
干城为南菀边城,与北幽接壤,距此地隔有三州十二郡,且不说上京城防严苛,单是边境关口,没有关牒,岂容他人轻易出入,易岂早就疑心于此,遂问道:
“先生可是问出了什么?”
张遵摇摇头,“他只道一群人寻衅滋事,母亲带着他趁乱逃走,不敢细瞧……”
易岂见他略有迟疑,于是追问:“您不信他的话?”
“不,此言倒是合乎情理。你也知干城连年大旱,青黄不接,官府却丝毫没有体恤之意,仍旧照例征税以供养驻边军队,民不堪负,只是……”他滞塞片刻,“我想不通的是,几个饥不裹腹的流民,怎致兵士无以抵挡?”
他忽忆起6年前的旧案,宛如原景重现一般。据说那时成百上千的流民涌至于北幽边境关口,守城将领起初先是驱逐,谁知却适得其反,从城楼上俯瞰,密压压围聚四周,竟像扇扯不开的黑网。
期间不乏有强突而入,或肆意闹事者,不堪其扰,将领不愿伤及无辜,遂下令暂闭了城门,以防出乱子,只当过几日见无缝可钻便会自行散去,谁料此举似激怒了他们一般,竟开始没日没夜的攻击城楼及士兵,又是锯木以击,又是放火烧楼,俨然不像寻常百姓之为,这时才察觉有异,却苦于难辨敌、民身份,仍旧以守为主,可那伙人极具煽动性,流民亦以此为唯一生路,故强攻之。
最后兵将死伤惨重。
据说后来抓到几人,要么抵死不认,要么一死了之,终究没有定论。
再具体的,他便不大清楚了。
“先生觉得这两桩事,可有相通?”易岂亦拿此作比。
“当年并非我主理,其中细节知之甚少,故不敢妄下言论。”
那时他与王癸同为刑部主事,这案子,是王癸的。
早年间,二人相继入任刑部,一个以思辨缜密著称,一个以风驰铁血闻名,都曾是志在四方的少年郎,多年相持相伴亦敌亦友,随着不断迁升,猜测较量之言从未间断,而尚书位空置已久,二人论及才能头脑,那是旗鼓相当,自然有不少闲人好论长短的,常以此作为谈资。
正当大家看得热闹时,张遵却突然上书请辞,态度决然,有人猜测是因为王癸得了要案,又办得漂亮,知道大势已去,不肯屈居人后,于是负气出走,也有人说,共事多年,怎可能没些把柄落于人手,怕是回头他人掌权治自己的罪,遂辞官自保,还有人说,先帝有意提拔王癸,为其清理阻障,曾于殿内斥责张遵愚笨不堪任,命其自行离去。
他听完甚觉可笑,且不论自己是不是那敏感矫情之人,单就两点,便经不起推敲。
其一是先帝做过厚此薄彼的事,印象中也只有一件,便是一年元日大典,对王癸的赏赐中除了与其他同僚一样的柏叶外,还多添了块上好的描金漆烟墨锭,名曰其:
营治利民而安保,乃持盈之大计,今得以径情直遂,多力于股肱能臣,朕心甚慰之,奖拔公心,理国之道也,特赠丰屋翔鸿墨锭一块,嘉兹报政,以勉忠职抚思劳之形,望众效之。
只是王癸取了赏后,却不见有多大的开心。
其二是严明的律法,倘若有人犯了过,便是逃至天涯海角,亦是要抓回治罪的,岂是辞官便可自保的,更哪容为官的知法犯法,挑战权威呢。
他当年辞官,亦不在自己意料之内,只是那时感怀更多的,是于仕的失望及惧怖。知之甚少,更是出自本愿。
易岂见他无心多谈,便另言其他。询问新法当不当废,处江湖之远,最能观山以真容,摆脱狭隘,他回道,就事论事,王癸的建议并非不可取,他已将利弊详述,想必今上心中早有了答案,只管相信自己,施以任政,必将成一代明主。
“明主身侧,亦须能臣。”易岂恳切道。
张遵目光和蔼而坚定:“我信你。”
尚不置可否。
我自信你成为的明君,是因国富力强,人民安康而得名,不以征伐四家、开疆拓土为荣耀。这些,无需我在旁。
和平年代,成就不在军绩,在政绩,没有人会拒绝美好的事物,如何引导人民向善,吸引能人异士,让国家及人民独成一派,是作为统治者,最该彰显的才能。便是有冲突,不可以暴制暴,便是渴求安定,亦不唯退舍可取。
易岂无奈的笑笑。
这时,振理端着煮好的茶水过来,为三人倒上,又放上各类小食,及一碗羊肉汤面。羊汤鲜美,香味四溢,其间还有几颗捣碎的杏仁,是连同羊肉一起煮的,据说这样不仅肉质酥软,就连羊骨都会烧得软烂。
冬荣说他,一大早就吃这么油腻,也不怕闹胃疾。他哪还顾得上回答,先是大快朵颐了一顿,才拍着肚皮不住赞呼,真是爽快,人生得意须尽欢啊。
“你们怎的特地来看我?”酒足饭饱后,他问。
“哪里是来看你的。”冬荣笑说。
张遵却不明白,“那是来看振理的?怕我亏待他?”
“当然不是,顺道过来……”
“就你话多。”易岂忙开口止住了他。
张遵也不问他们是顺谁的道,只是催促:“那你们几时走?”
冬荣一脸的不可置信:“怎么,这就开始轰人了?”
“避嫌避嫌,我好好一介白衣,可不想被人呈书弹劾。”
“若有官职是不是便会好受些。”他没忘此行目的,在旁鼓动道。
“公子慎言!”张遵急的甩手跺脚,遂推着二人便向门口去,“我看你们还是快些走吧,莫给我惹来是非。”
随即,大门在二人面前无情的关上,留得他们独自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