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回朝后,易岂废新法,启旧律,王癸一党更为得意。不少能臣上书称,新法不应尽废,尚可调整,易岂和悦抚之,“朕,亦盼完善之治。济世安民,还得仰仗众卿与朕一同,不厌其烦的,认真商榷后再颁政令,而不冒进。”
众臣见如此,便不再逼迫。
治国理道,虽为大事,亦是小事,琐碎而枯燥,做的好时,举重若轻,做的不好时,举轻若重,不敢有半刻分神,否则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得不偿失。所以明君,非一朝一夕便可做成,也非桩桩件件皆能尽善尽美,必较旁人更需沉心,细细专研,可换言之,人生如寄谁不贪心,若能在短短一生中,光彩夺目,拥有更多为人称道的荣耀,算不算赚到,不枉此生呢?
此时的金辉堂内,南菀帝、叶宰相、文承旨三人齐聚议事,在为月底的殿试争论不休。
本朝科举分三级,三年为一届,即为秋季各州举行的解试,七取一,考中为举人,头名称解元,登科便可免服丁役;第二级为次年春季礼部举办的省试,为防止作弊,需得锁院进行,九取一,连考三场,分别为策、论、诗赋,考中为贡士,头名称会元,随后同年便可入殿试;殿试源起于唐,初由武则天于神都紫微宫洛城殿内策问众贡生,后世沿袭,及第称进士。还有一种为制科考试,只是不常办。
科举之所以受人诟病的便因八股取士法。所谓八股,是指考生需得按照一定文法进行写作,从破题起,到论述,最后总结,共有十步,其中论述的起股、中股、后股、束股,体用排偶做句才可。但问题并非出在文体上,而是那时要求,题目只能出自四书五经,又需假借古人之言以立论,故而考生认为,只要将规定的篇目背诵烂熟,便算学成了,而四书五经中,亦着重于那些能规劝言行,统一思想的篇目,古者有云: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而这种去史化,害怕民智渐开而江山不固,不惜禁锢僵化的行为,必然是局限狭隘,被后世弃之的。
自取消旧八股后,朝廷取材深受裨益,只是渐渐地,禁锢之风又起。
常言道,登科取士是功成名就的唯一出路,亦是最为公正的,学而优则仕,无论日后为官为商,是励精图治抑或将本求利,无人不以登科及第为荣为耀,考生倍感压力,故常投机再做应试文章,固步自封,为本朝新“八股”。文康痛心疾首,他认为,单纯的掉书袋本就有悖教育初心,更不该作为取士之才加以任用。
此绝非考生之过,而是育才、选才之人,当真育好了这百年大计的基石了吗?
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若以此作为追名逐利的手段,使得一切只停留在理论的教化,而不能深明其意,运用于实践,入朝为官后,无法结合所学,譬如断崖般,会说不会做,空纸上谈兵,那有什么用呢?
再者,取士并非为做官,而是选取适合的人为官。现在但凡读过书识过字的皆来考取,一是为着懒怠而考,即人们口中的“铁饭碗”,一朝入朝,毕生高枕无忧,不再奔波忙,清苦几年,换得余生平顺,何乐而不为。二是为着名头而考,博个“举人”、“进士”的好名声,回去继承家业,旁人一听,呦,王家的儿子是进士出身,必定青眼有加常来往,觉其是个才能兼备的“全人”;或是自己搭个营生,名叫“赵举人肉行铺”、“李举人炊饼店”,那也一定财运亨通,生意兴隆。
只是这些,可有起到治学的本意吗?便是做官,又能指望其尽全心,施仁政吗?
叶相却反驳说:“书本不过是起点化之用,具体还是看个人,怎可能有令世人皆彻悟的道理。”
“叶相公这锅甩得好哇,直接把那些生搬硬套的教条文章,怪成是尚未开智,可真是高。”文康随即哈哈一笑。
叶相手持象笏,气得吹胡子瞪眼,腰间那条御赐的紫云镂金带随着他起伏的胸腹似要撑开一般,论起以辞害意的本事,文康从来都称得上是大家,这也是为何二人常常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的原因,实在是讨厌。
“文相公这便是在搬杠了,难道我们从小教导一个孩子,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便是要让其先体会百口嘲谤、万目睚眦的痛,才能使其领悟善意的可贵吗?”
“咱们现在是在论治学。”他抬高音量,提醒道。
“治学和育人分的开吗?人穷尽一生,逃不过成长二字,如何将所学化为己用,是随着他的阅历在变的,岂有一步登天之法?况很多事情,我们还尚未触顶,没能体会人间百态,又怎么可能替他人预知将要发生的情况,以致其不显慌乱?”
叶相仍就娓娓道来,显然已习惯于他动辄激动的情绪,当仁不让。文康是正儿八经的文人,又极具使命感,这点又是被他所欣赏的。
“这能成为不改进的理由吗?因为拒难而不做,因未甚解而不求?所以懒以花精力去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擅画者不能以画为生,擅乐者不能以乐维续,只管一箩筐的搁在一个标准里去筛,实在悲者矣。”
叶相还欲再辩,南菀帝终于看不下去了,“二相莫要再争了”,他俯首撑额,实在是吵得过久了,午饭未食也就罢了,难道连晚膳都不许他用吗?原本召叶相来是有其他事,谁知文康亦在殿外求见,最后竟为此事争得无休无止,他这个承旨,真是没少给自己压力。
翰林学士承旨,虽在本朝职权有所降低,但仍常值宿宫中,参与起草各类诰令,而一些机密政要,则归叶相所任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所管,故每有需庭议之事,皇帝都会先传召二人,求取建议,或有二人认为必议之事,亦会请求赐对。
“朕懂得二卿的意思。文相是劝朕此番需务实,殿试之际,要辩其是否有真才实学,不得任以卖弄学问之人,是与不是?”
“正是。”
“叶相是劝朕,该当宽容有耐心,亦不可太过计较,新人必当有遗漏疏忽之处,因其初来乍到缺乏经验,所有更应关注其长处,待其羽翼丰满便会振翅高飞了,是与不是?”
“陛下懂臣。”
不识卿,何以用卿?说是吵架,却是在各论个的,他懂这些臣子,而臣子却未必懂他,不然怎么会不断谏言,恐生偏颇呢。
“陛下,公主在外求见。”内侍快步来报。
南菀帝终于面露笑意,他先是望了望天,感叹说,时间过的真快,不觉竟已天黑了,而后又捶了捶肩膀,问二人要不要留下与他们共进晚膳,这如何敢呢,逐客之意不言而喻。二人亦是口干舌燥,也无多留的意思,便齐齐躬身退下。出门时,见一身粉色罗裙的伊书立于门外,又朝她拱礼,伊书甜甜的一笑,便跑进了大殿之中。
南菀帝见到女儿,心中自是开怀,所有的烦恼皆抛诸脑后了,都说女儿是贴心小棉袄,这不就来解救自己了吗,他拿起梅子青盘中的蓬糕喂给她吃,这是下午宫人们拿来给他垫肚子的,可他压根儿没机会用,也不知是否放硬了。
伊书鼓着嘴吃得极香,本来申时便该用膳的,可谁知一直等到酉时也不见皇帝来,郑后便让她来看看,可是被什么事缠住了脚脱不开身。现在她肚子饿的咕咕直叫,吃什么都属人间极品,只是有些噎人,勉强咽下去后,直勾勾的盯着茶杯中的茶,南菀帝会意,却说茶已然冷了,喝了伤胃,便命人去倒杯新茶来。
“他们竟连水都不让爹爹喝?好生无礼。”她大着眼睛打抱不平。
“说的尽兴,便也想不起这些了。”
臣子们尚在力谏职事,自己怎好在旁胡吃海塞,只得强忍着。
“那也不能饿肚子啊,我一饿肚子,就觉得委屈的很。”她一手抚肚,一手又去拿盘中的蓬糕,这是将新采的嫩白莲煮熟捣碎,和上面粉和糖,蒸熟的,软软糯糯,又撒了些鲜花瓣,香气袭人,再由莹润剔透,色如晚翠的龙泉窑梅子青装盘,衬得其更是色白如雪。
南菀帝拉过她的手,笑说:“为父可不能委屈了我的书儿,你现在吃糕吃饱了,一会儿见着那些你爱的鸳鸯炙,忘忧齑……便只能看却不能吃了,届时又该委屈了。”
她一想起那用油烤得外焦里内,裹着调料闷熟的鸡肉,一口下去,汁香四溢,肉质滑嫩不柴,皮软不烂,再配上咸甜口儿的料汁,当下只剩一个劲儿的吞口水,恐有兜不住的架势。
于是忙拉着南菀帝急急的往外跑,“那我们快走吧,想必娘娘和子野也都饿坏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