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那么顺当,时间拿捏的正刚好,此时伊书刚卧于榻上,叶琅便敲响了门,“现在可感觉好些了?”
她拢发起身,披上件干净的袍子应声开门。
文心领着宫人紧随其后,进屋为伊书盥洗梳妆,叶琅见她残妆未退,心中疑惑,便去摸她的手,温温热热的,一般来说,熟睡过后她才会如此,“还好,看来没扰到你。”
伊书不明就里,于是问她发生了何事,叶琅忿忿然,说自己离开后,便也回到居所小憩,想着过一两个时辰再来看她,谁知子野等人忘乎所以,硬生生地在院儿外头嚷了一个下午,搅得她躺立不得。
“你怎么不遣人说他们去?”
“怎可能不说?可哪有人听?只等着你刚欲睡熟的时候再惊你一跳呢,最后反倒嫌我不通情理,专权蛮横,说我苛制他们,不让出一丝声音,我何时说过这个话。”她双手环臂,气他断章取义凭空捏造,想自己堂堂宰执之女,岂会如此不大气,可笑,“也不知是吃了什么怪力神药,精神头儿大的跟夜猫子似的。”
要说一天之中就数午、夜最为静谧,也最宜独处,若不被打扰,无论是梦是醒,是动是静,皆是好的。如今她被混搅了,心情怎会畅快。
这大抵是敌对之人间常有的事吧,最后争得不是理,是气,辩的不是对错,是口舌,拼着输赢的精神,自是越吵越歪。
与人交谈间,或人云亦云,或固已持反,都是大大的无趣。这次,子野有失偏颇,于是伊书拉过她,替弟弟陪了礼,稍作宽慰,待收拾妥当后,两人结伴,便往主宫去。
南郊别院依山傍水,取名曰“岁丰山庄”。屋宇的搭建并非严合规制,大多为囊景所建,此地西北山峦起伏,东南水渠环伺,中心湖约30顷,其间岛屿贯连。多数宫殿建于山脊间,错落有致,容景于无形,规模都不大,主宫亦在其中,以俯仰全庄之最佳。东北角处有座泉眼,四季皆涌水温热若汤,有疗愈之效,故特建东合、喧谷、殊方、来臻四殿,她们打从最里间的喧谷出,沿着天然的石板路漫行,见东合、殊方殿门紧闭,想必那二人已经去了,不由也紧走起来。
刚进大殿就见里边笑语萦堂,未行完拜礼,便被南菀帝大笑着招手唤去,“快来看看,还认得出这人是谁不?”
她们遂将头齐转向子野,自二人进门,他就掩面不敢正视,好不奇怪,旁人又是一味在憋笑,想想更生疑惑,于是上前强扳过身子,合力迫使他抬起了头,一探究竟,待看清面容后,顿时笑作一团。
伊书松开了手,尚有一丝心疼:“这是怎么弄的?”
“……摔得……”子野远远躲开,生怕她们再饿虎扑食般的弄疼自己。
叶琅非但没有同情,显然还有些幸灾乐祸,指着他的满脸花,道:“你还摔出个天眼来了哈哈哈……”
也难怪大家不先安慰,只怪这一跤摔的实在是寸,从额头到鼻尖,直至下巴,搓出去一条好不整齐的分割线。尤其是额头,红肿的,还露着嫩肉,沁出血丝,看着尤为可怜。
见他们只顾上乐,心中的委屈难以名状,欲蹙眉头,不料这一动作却抻开了伤口,疼的子野一顿猛吸,嘴还不敢大张,又怕扯动下巴。
郑皇后心疼儿子,忙拿起药膏伸手去摸,口中亦是疼惜之词:“莫再招他了,可见没疼在你们身上。”
她手指冰凉,小心翼翼的粘起厚厚的一层敷于伤口处,再用指腹轻揉的化开在周边红肿的皮肤上,没有什么力度,不知是药膏起的作用,还是冰凉的触感,总之子野觉得甚为舒服,不再火辣辣烧灼着了。
“挺好的小脸,可别破了相。”她不住的叹息。
子野生的白嫩,稍有磕碰就极为显眼,也不知是如何跌成这样的,真是个人才。
“这就是你淘气的证据。”南菀帝不以为然,“哪儿这么娇气呢,战场上,勇士哪有不挂彩的。”
没得到父亲的批评已是不易,似还有些许的认可,子野顿时心潮澎湃,闪躲开母亲的手,骄傲的炫耀:“没错,这是我的战绩。”
下午角力他因体力不支被摔出去,那轮虽败北,却是越挫越勇,最终以四胜三负,险胜了,虽丑犹荣。
郑皇后狠狠的将他拉过坐下,碎点他的肩头,奚落道:“什么战绩,分明就是不长记性,越让你注意着,你越是不听,以后等摔断了胳膊腿,可别哭着来找我。”
威逼利诱,危言耸听?南菀帝觉得她太过心疼儿子了,“男子汉受点儿伤怕什么,现在不吃苦头,难不成指望着日后战场上敌人手下留情呢?”
郑皇后扭头啧言:“我没想让他上战场,只想他平平安安的。”
“妇人之见。居安思危,有备无患,身为储君岂能偷安?”
“父皇放心,儿臣定当动心忍性,负弩向前,儿臣……”
伊书趁其不备,伸手戳在子野肿胀的伤口旁,疼得他复而跃起,双臂乱挥,捧着脸“哎呦”“哎呦”直叫,逗得她咯咯地笑:“就你这样还说忍性?”
“妇人之见!”
俞寄在旁听他们玩笑,乐得甚欢,始终未置一词,现在也忍不住打趣道:“起初,本没什么妇人之见,可这男人一要面子,就多了所谓的‘妇人之见'。”
家门不幸啊,又多一个叛变倒戈的。子野气呼,墙倒众人推,借着今日难得的笑柄可劲儿臊他,又说自个儿记仇,以后若是让他逮住机会,都别好过!只是谁会当真呢,他能记住隔夜的事儿就不错了,休说再有个三年五载的。
他们勉强用过膳,因子野脸上有伤,辛辣之物不食,生发之物不食,油腻之物不食,诸多忌口,最后一席清淡,寥寥几口,便算吃过了。郑皇后怕天黑路远,恐再添磕碰,遂叫人多提了几盏宫灯来护他们回去,又拉着一顿叮嘱,还命人取了除疤效果最好的白圭膏来,让子野务必按三餐的定次涂抹,子野概都应了。
几人由宫人们簇拥着,沿原路下山,长长的御道上,只见十数支凤首掐丝珐琅挂架坠着花盆顶象牙宝瓶状的宫灯,明晃晃宛若星河。伊书和俞寄一同走在最后,调笑着子野今日的窘态,尤为开怀。
“下午时,你去哪儿了?”他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问道。
伊书一愣,“我回殿中……”
“别骗我,我去瞧过,你不在。”
他言语极为平淡,听不出有任何情绪,即便是偷瞟一眼,也无法辨认。
那时他见二人离去,久久未归,不知发生了何事,后从叶琅口中得知伊书体感不适,便急忙赶去,却见空空一室,哪见丝毫人影?借着散步的由头将别院寻了个遍,俱无所获,他料想她并非鲁莽之人,不会一时兴起做逾矩之事,可又想起那日子野的提点,转而有些许动摇,遂想着来求证。
似看穿她的心虚,俞寄提前警告,扯谎他是看得出的。
鲜少见他这般整肃的与自己说话,一时间,伊书无语。俞寄极有耐心,不追问,只待她答,气氛凝结。
回程的路那么长,这样的沉默实在令人尴尬,你看,她现在走路已然有些顺边儿了。
她知道,自己每耽误一刻,说出的话越显得假,到最后,真的都不会有人信了。她急于自己的笨嘴拙舌,只是偷溜是有违宫禁的,若被发现遭殃的可不止自己,即便是不好耳提面命的俞寄,也难保不会斥责自己。
而民间密会之风盛行,文官却深受理学教化,时刻盯着诸人可有漏处,动辄搬出“灭私欲则天理明”,以此为训,一派君子作为,桎梏皇室正身率下以为典范,好似忘了还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
并非不信俞寄为人,但在她心里,他如父如兄,实在碍于颜面,不愿如实以告,既讲不出鞭辟入里的话来,亦没有自圆其说的胆量,只怕会越描越黑,令她怯之又怯。
“我就这般不得你信任?”俞寄有片刻怅惘,喃喃自语。
疏离,有时是发现了解的过少。
她侧目看向他,见他背手低垂双眸,眼中的光随着宫灯闪烁,忽明忽暗,说出来,他会伤心吧。
“你是寄哥哥,我怎会不信你。”
好一声哥哥,不过大了三两岁,竟隔出了两方世界。
疏离,有时是发现了解的过多。
罢了,知道与否,有何趣味。
俞寄的表情恰证明了她的忧虑是对的,她于心不忍,欲去安慰,手刚触及他的衣袖,便被子野的喊声打断了,只见他顶着花猫一样的脸,老远的站定唤二人:“怎么这么慢?”
俞寄转头看向她,眼神里透着探寻与期待,等了片刻始终不见她再有动作,于是应声疾走上前,终于自光亮之中隐没,宫人们忙提灯赶上,复照亮前路。
有些事,是躲得了一时,却难躲一世的,这时的两人均未参透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