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上急切的敲着,周重霄收回落在染血短刀上的视线,走过去开门。
张艺德一抹额上汗水,道:“夫人醒了!”
周重霄眸色一亮,将门猛的拽开,越过张艺德就往隔壁病房去。
他预料她会哭,会闹,会声嘶力竭的咒骂。可一进门,却格外的安静,静得能闻到风吹窗帘悉索的细小声音。
他揣在怀里的一颗心忽然沉了下去,眉色也暗了几分。
张艺德跟在身后,压低嗓音道:“夫人已经知道了。”
周重霄摆手,张艺德识趣的示意两名照看的护士,一齐退了出去,顺手关了门。
他走到她身后,她背对着他,蜷缩成一团,挂着盐水瓶的那只手压在身子底下。
周重霄弯腰握住她那只手,要将她的手抽出来放平,她静止不动的眼睫忽然颤了一下,清亮的眸子此时空落落的,定在他的手上,没有焦点。
“梁娉。”
他喊了她一声,她没有动静。
“你乖一点。”
他掰过她的身子,把落下来的被子拉到她肩上盖好。
她空洞洞的眼睛直盯着他的脸庞,周重霄说不出那眼里有什么。像是藏了汹涌波/涛,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
蚍蜉在她的眼中游走,看不见他的影子。他忽有一些慌张,将捏着掌心里的指尖轻轻的握了一下。
不禁又唤了她一声:“梁娉。”
那句解释却说不出口。
她惨白着一张脸,望着他的眸子一开始还有些颜色,渐渐的却越来越暗淡下去。周重霄起先摸不透她的神色,忽脑中跳出来一个词,“万念俱灰”,他眼里的火光跳了一下。
“孩子还会再有。”
他心里似染了一把火,跃跃蹿升,归于沉寂。
梁娉却还是一句话也没有,盯着他的那双眼睛终于微微转动了一下。她嘴角忽然扯出一丝微笑。
她干涸的唇轻轻动着,周重霄俯下身去听。那六个字跃到他耳朵里,他胸腔里的心猛然一跳。
“梁娉!”
他握住了她手,抿紧薄唇。
她吃力的将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戳在血管里的针尖因她的动作歪了方向,渗出血来。她闭上眼睛,再也不愿意看他一眼。
周重霄脸上阴云密布,他冷沉着眸子,隐忍至极。
起身往半开的窗外望了一眼:“你原谅也罢,不原谅也罢。我下这个决定就不曾在乎你怎么想!”
她半侧着脸,似是和他同在一个屋子也感到厌恶难忍。
周重霄神情越发阴冷起来,走过去把梁娉从病床上半提起来:“恨我?”
梁娉闭着眼睛,像是毫无知觉的木偶人。
周重霄掐住她的下巴,迫她抬头对着他:“你要在我面前装死,我有的是法子治你!”
“别忘了,梁绍还在我手上。”
她果然惶急间睁开眼睛。那眼里的怨恨,似深海滔滔,要将他彻底淹没。
周重霄冷嗤一声,梁娉惨白的脸上浮起恼怒的一丝红,登时挣扎起来。他单手掐着她的脖子箍在床沿边上,从腰侧拔出短刀丢到梁娉床底下:“想杀了我?把刀拿起来!”
他道:“我等着你!”
随手把她丢回去,轻扫了她一眼狼狈模样,他踅身开门离去。
他再不走,怕是要比她还狼狈。
一句“我绝不原谅你”,竟比受人两枪还要痛。
大冷的天,背上却一片汗。
他是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山羊胡的张艺德跟上前来:“督军。”
周重霄灰暗的眸子微微一动,转过身来望他。
张艺德脸上带着讨好的笑:“我方才替夫人做过检查,伤口恢复得很好。好好调养,夫人还年轻。”
张艺德长了一张扁平的脸,说话的时候眼睛滴溜溜的转着,一看便是惯会察言观色的人。这种人分两种,一种贪财,一种贪得无厌。贪财好说,贪得无厌便讨人厌了。据调查来看,张艺德这个人出身穷困,穷怕了,贪财得很。
这种人有一个好处,便于控制。
周重霄朝着他微微点了点下巴,张艺德忙的凑上前来:“我有事要回一趟南京,你留在这里照顾好夫人。事情办得好,重重有赏。”
张艺德一听,脸上喜色立即浮了上来。两手拱着道了声“谢”。
周重霄摆摆手,让他下去。张艺德便道:“我刚才看到木医生也过来,督军是不是也见一见木医生再.....”
周重霄眸子一暗。
张艺德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督军不知道?他刚才还和陈副官攀谈了一会。我还以为......”
“我知道了,你去罢。”
周重霄脸上的神色却也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归于平静。张艺德讪讪的笑了,走了开去。
周重霄一时眸中似漩涡深藏,阴鸷掠上了眉间。
他并不想这样快就解决宋则鸣,宋则鸣和伪满洲国俨然有脱不了的干系。前些时沪上的日本间谍因浪人事件,忽然间皆消沉下去,电台所在地也更换了地方。他在湘楚这几个月,沪上被人动了不少手脚。陈副官到底还是疏忽了。
缓缓吐了口气,周重霄抬头朝着从树荫上方洒下的细碎阳光看了过去。他有意将这破碎山河一一修补,却渐觉力不从心。国非他一人之国,以他一人之力,如何力挽狂澜?或者,该变一变了。
他缓步从医院庭院里慢慢踱步出去,住院部楼上的窗台边上有个人,悄声站在窗户边上往他身上看过来。
风吹帘动,她的目光很深,她的眸色很淡。
直到他走得没了身影,她才将视线缓缓的收回来。
病房房门被人推开,护士看到她竟然下床站在窗户边吹风,吓了一跳,急放下小推车跑过来。一迭声说着什么,搀她回床上躺着。
梁娉听不清楚她究竟讲了些什么,神情很恍惚。
任由护士将盐水瓶换了,又依着护士吃了药,她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模样呆呆的。
护士可怜的望了她一眼,好心道:“夫人不要伤心了罢,那孩子固然可怜,可留着对夫人身体不好。你们母子若是有缘,总会再托生到你这里来的。”
梁娉嗓音低哑,蓦然一笑:“会吗?”
不会了罢。他们的路走到这里,也该到头了。
她是相信他的。
她相信,他是为了她好;她相信,他不是有意的;她也相信,刚才的那一番话,不过是他为了让她振作起来。他不会伤害梁绍,不会伤害她四哥。
可有个孩子,她还能不顾廉耻的留在他身旁。现在却什么都没了。她这样一幅模样,要再怎样留下去。他不在意,她却没法不在意。
动了手术,身体格外虚弱,再加上阿芙蓉瘾并未根除,梁娉在医院里调养的日子很不好过。不过,好在刘妈从浙江赶过来了。有她在身旁陪着,梁娉总算从那一次次的难关里闯过来。
转眼就到了元宵节,医院里也似乎感染了一些节日的气氛。护士早上拿了一盏灯笼过来挂在梁娉的房间里。
凤凰于飞的图样,样式也很好看,一只威风凛凛的鹰隼。
梁娉觉得有趣,问是谁做了这样精致有趣的灯笼。却没一个人知道。
上头还写着一个灯谜,卷帘入东风,豆蔻梢头二月初。打一人名。
梁娉猜了几回没猜着,灯上也没有谜底。她有些扫兴的坐在窗边,等着刘妈把今天的补汤拿过来。
刘妈说她瘦得厉害,一定得补回来。
梁娉对着镜子捏了捏脸颊,虽说还是瘦,可她近来已不大发病,脸颊上也有了些肉,比之前要好看多了。
病房门外有人在敲门。梁娉以为是刘妈来了,低声道:“请进。”
门一开,却是陈副官。
陈副官这段时间很准时,总隔两天来和她报告周重霄的事情。
自那一日周重霄摔门而去,她很久未见到他了。算来,大约有大半个月。陈副官说他去了南京,因那一日急着将她带回来,周重霄缺席了王大总统在府邸亲自设宴款待,便赶回去和王大总统赔罪了。
赔罪是说不上的。谁不知道王泾阳也就是个糊在墙上的大总统,各地军阀混战,割据为王,对王大总统的号令,几乎都是阳奉阴违。王大总统也就算是个南京市的市长,较起真来,连湘楚省的方高官也比不上。
不过,事实归事实,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舆论还是要顾及的。
王泾阳和日本人交好,不能在口头上令日本人有借口找麻烦。
梁娉在陈副官脸上一扫,客气道:“请坐。”
陈副官因职责未尽,对梁娉总有些愧疚。在梁娉面前坐下,又站了起来。
梁娉看他的样子很拘束,比前两回怪异得多,不禁正色望着他道:“怎么了?”
陈副官便从怀中拿出一份请柬来,送到梁娉的面前。
梁娉狐疑的接过来,打开一看,是高美云要和王家长子订婚的请柬。梁娉一惊,阖上请柬放到一旁桌上。
“这是什么意思?”
高美云要和浙江王氏长子订婚,这倒让梁娉有些措手不及。
“督军的意思,夫人先和刘妈一齐回浙江,到订婚那日,他从北平过来,和夫人一齐出席。”
周重霄去了南京不到两日,又往北平去了。梁娉早前从护士口中得知高美云也去了北平,正以为他两人或许会擦出些火花来,谁想这高美云却要和别人订婚了。
梁娉不禁沉吟下来:“我这也不方便。再者,有他出面也就够了,不必......”
“督军已经让张医生准备,木医生也会一同前往,梁四少那里也都提前通知过了,夫人不必担心。”
这话的意思,周重霄已经安排好了,她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她当他是不会再管她,他们两个将就此慢慢的淡了......
这半个月来,她是摸错了他的心思?
听到“木医生”这三个字,梁娉倒差点忘了,她抬头往陈副官望去,正要开口,有人站在门前,微微笑看着里侧,道:“夫人该吃药了。”
梁娉一怔,见着那张笑脸,情不自禁的哆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