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美云在德国念医学科的时候,门门成绩都属拔尖。导师称她是东方的希波克拉底,将会给东方医学带去新的曙光。
她在专业上的出色,令同届的男子也自叹不如。
可这样一个专业出色的人,也会在手术中出现意外。
一个钟点前,她的不小心导致梁娉大出血,险些未能从手术台上下来。
高美云愧疚的站在周重霄面前,两手紧紧握着:“对不住,是我心神恍惚,才......”
周重霄抬手阻止她说下去:“你累了,回去罢。”
高美云急起来:“重霄,你以为我是故意的?”
他薄唇微抿,坐在医院长廊的椅子上不说话。
“我有什么必要做这种伤人性命的事?她误会我是她的事,我也曾想过和她解释,犯不着为了这一点嫌隙就下杀手!在你眼里,我竟是这样的人?”
周重霄两边太阳穴鼓胀得厉害,蹙眉朝着她一望。
那一眼里,嫌恶有之,烦躁有之,失望也有之。
高美云不禁深深吸了口气:“等她醒过来我就告诉她,北平蒋锡正府邸的宴会上,是我硬要跟着你一齐去。是我叫人误会,担了她周夫人的名号!是我不自量力,是我高看了自己!”
她说毕,气冲冲转身便走。
周重霄起身在她臂上一握,高美云顺势回头,哀怨的望着他。
周重霄微微垂目,抬手在眉间揉了揉:“你是好意,不必这样诋毁自己。”
“可是.....”
“我并未不相信你。匆忙中将你从睡梦里唤来,连换衣裳的时间也未给你,原是我操之过急,与你无关。”
高美云仰头望着他,眼神涣散起来:“重霄,我以为她不过是你为挡悠悠之口才娶回来的女子,可你......竟是将她放在心上了吗?”
周重霄松开她,往后坐在那长椅上,声音虽透着疲乏却清晰道:“我几时说过是为众人之口才娶的她?”
“当时我太过任性,私自登报和你解除了婚约。令你在四海宇内颜面尽失,遭人非议。军中也有人借此来挑拨你和我大哥的关系。你不胜其扰,才......”
“美云。”
他不待她说完,慎重的唤了她一声。
“去浙江之前我便已知梁娉这个人。”
“什么?”
高美云难以置信:“你那一回去浙江找我并不是为了要寻我回去?”
周重霄微抬眼皮,目光清淡的在她惊愕的脸庞上一扫而过,半侧脸庞,担忧的望着那扇病房门。收回视线,周重霄垂目望着手里的一只怀表,他打开怀表,里面相依的两人映入眼帘。
他第一回见到她。不在浙江,更不是火车上。周重霄唇畔染了一丝笑意。是在天津大明剧院的后台。
她偷偷从窗台上爬进剧院后台,一只脚踏在花盆上,怀里抱着戏服。外面有人喊着“小心小心”,她漫不经心嚷着知道了,却一跤跌到了衣架上。小小的人埋进了衣服堆里,脸上却没有丝毫狼狈吃痛的颜色。滴溜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从衣服堆里探出一颗小脑袋来,见着无人发现,得意的扬眉一笑。
灯光一闪,她抬臂挡着,只当是那进来和她汇合的表姐带进的外面灯光璀璨,大大方方的爬起来迎过去。
她不知道,那时有人躲在她正前方的帘幕后,拿着相机“咔擦”一声,早将她的娇憨摄入了相片里。
高美云见他握着怀表不说话,一双交缠起来的双手已抑制不住颤抖。
“你,你去浙江是为了和我解除婚约?”
一口气说出这句话来,高美云禁不住往后退了一步,竟难自持,身子直发虚。
“过去的事,不必再提。”
他招手唤来外面候着的汽车夫:“把高小姐送回去。”
高美云犹不相信:“那你为什么还要我回来?”
“美云!”
他声嗓里逸出不耐。
高美云颤抖着嘴角努力保持微笑:“好,我不提。”
她僵硬、艰难的伸出手去,试探着往周重霄额上贴,周重霄忽的抬头,眸子里的光像一把匕首,一闪而过,直戳人心。
高美云笑得有些涩:“你在发烧,我不过是想看看你病的怎么样了。总不能她醒了,你却倒下了,这算什么呢?”
“我没事。”
高美云恼起来:“周重霄!你当我多管闲事罢了,你若不听我的,就带着她离开医院!”
她深吸了口气,半昂着头令眸中的泪不掉下来:“这家医院姓高,你是三省督军,我劝不听你,我不留你还不行吗?”
说毕,踅身便走。
周重霄靠在椅背上:“拿药过来。”
高美云顿了一顿,回过身来看他,他阖着眼皮,样子冷淡。
她心里无限的委屈和不甘,却不得发泄,只能忍着,受着,被蚀骨的痛折磨着。她多希望他能睁开眼来看一看她,哪怕是毫无意义的一眼。可他始终未睁眼。高美云一扭头,到底还是走了。
掩在一旁的张艺德悄悄的走了过来。
周重霄听到脚步声,半眯着眼睛瞧了他一眼。
张艺德拱了拱手,周重霄示意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下来。
张艺德受宠若惊的半挪着屁股搁到椅子上。
周重霄仍旧把眼皮阖上,声音淡淡道:“说。”
张艺德咳了一声,道:“夫人会突然出现这样大的反应,经我诊察,是因我开的那些药,她都未曾服用的关系。否则再怎样,拖上个十天半个月总不要紧,不至于如此凶险。”
周重霄眉间轻蹙,应了一声。
张艺德见他没有什么表示,心里也是没底,犹豫着要走,又不敢走。
周重霄问:“还有事?”
张艺德“哎”了一声。往方才高美云离开的方向瞧了瞧。
“还有一件事。”
周重霄见他慎重的模样,抬手搭在额上,乜斜着眼望他。
张艺德便站起来,半靠到周重霄耳朵边上,把他在手术中察觉高美云似是有意疏漏的话说了。
周重霄当即眸锋一利,吓得张艺德一个哆嗦。
“你要敢胡说一个字,知道后果?”
张艺德双腿发软,险些就给周重霄跪下了,忙道:“敝人句句属实,要有一个字造假,天打五雷轰!”
周重霄阴霾了脸色,眼梢一扬,示意他下去:“管好你的嘴。”
张艺德胆颤心惊的下去了,周重霄半转过身来,望向廊外的眸光异常阴暗。似裹的一层又一层乌云,累累乌云之中,电闪雷鸣。
梁娉睡了两日夜都未醒。高美云当夜回了高家之后,第二天便和周重辞行,说是要去北平,她兄长那里住上一段时间。周重霄没有反对,让陈副官送她上了车站。
陈副官到医院来复命,正见周重霄从梁娉隔壁病房出来,忙的一跺脚,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周重霄眼皮略抬着,在他脸上扫了一圈,神情淡淡的。
“走了?”
“走了。”
“电报发过去了?”
“是。高参谋长应该已经收到电报,过两日就是元宵,北平城中亲年才俊扎堆往颐和园跑,参谋长随便安排个偶遇巧遇的,不成问题。”
“我问你这个?”
周重霄眼梢斜睨了陈副官一眼,陈副官不禁身上一寒,有些捉摸不透周重霄的意思。
“我让你交代他,定不下来就别让她回来,这话你捎过去了?”
陈副官吓了一跳,忙点头:“说了说了!”
周重霄在他面前叼着烟来回走了两步,抬头看了看他,又走两步,又看了看他。
陈副官便觉得身上似一座山叠着一座山的往上压,不但沉甸甸,简直要把他的腰给压弯了。
“你最近的差事办得很不错。”
他出口微凉,语调没有什么变化,可那裹挟其中的寒意威慑,令陈副官不禁脸上一白,两手贴紧了裤缝,直着背垂头道:“属下办事不利,督军责罚!”
“办事不利?”
周重霄轻轻哼了一声,绕到那靠墙的硬沙发椅上坐了下来,抽出一根火柴,“嗤”,一道白光灼亮了他的眼眸。他叼在嘴里的那根烟被点燃,火光掩映在他漆黑的眸子里。
“说说,怎么个办事不利法。”
陈副官膝盖一软,把帽子拿手托了一下,帽圈上凉飕飕的一圈。
“属下没有护好夫人,令夫人吃了大苦头了。”
“啪”的一声震响,周重霄腰侧的短刀扣在了桌面上,他阴沉着脸,眼中风卷云残:“我一向信任你,走之前我跟你说过什么?不可大意,谨慎行事!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陈副官垂着头一声不敢吭。
周老太下落不明,梁娉虽找着了,却伤得几乎丢了半条性命,陈妈也被发现弃尸在池塘,他没一桩事情办好,的确该死。
“属下无能。”
“你自是无能!我那样叮嘱你,她没上列车离开沪上之前断不能错开一眼,你做了什么?”
周重霄气怒至极:“还有脸在我跟前站着!滚出去!”
只听得屋内砰砰乓乓一阵乱响,还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陈副官急推门出来,脸上尽是烟灰,帽子歪斜,肩膀上扎了一刀,血顺着胳膊直往下流。模样甚是狼狈。
他脸色灰败的站在走廊上,有三两个护士过来瞧见了,免不了指指点点。
陈副官垂着头,压着脸,从走廊下去。面前一暗,有个人挡住了去路。
他抬头朝着来人一看,那人脸上带着和煦的笑:“陈副官。”
陈副官面无表情的越过他便走。
那人在身后轻声诱惑道:“敝人最喜欢结交陈副官这样忠诚的朋友。不过我欲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陈副官哪日不开心了,可以找我聊聊,鄙人不才,当个听客还是办得到的。”
陈副官横着眉毛回头,怀疑的打量他。
他扬眉一笑,眼里含着一抹幽幽的光,说:“我姓木,叫木利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