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之前,她恨不能日日见着他,时时守在他身旁。换到如今,梁娉只听到那个名字,便浑身颤抖,恐惧从骨子里漫爬出来。
她不知道是自己没说清楚,还是周重霄没清楚,这个人她不想见,他不该留。
她恨不得他去死,千刀万剐。
护士开了门,和木利民一齐进到房门。陈副官让到一旁,目光与木利民相接,很快移开。
木利民脸上的笑容越发深刻起来:“陈副官也在。”
他从衣袍里拿出一盒药来:“这是今日刚配好的,夫人按时服用。”
梁娉不欲伸手去接,他却牢牢的盯着她。
她交握着双手,别过眼,却逃不掉木利民阴毒粘腻的目光。
他在警告她。
颤着手,梁娉慢慢伸出胳膊......
“这是今日小姐该吃的药吗?”
刘妈来得很及时,顺手接了过来,笑脸盈盈的朝着木利民道谢:“多亏了木医生,还有那一位张医生,我们小姐才能好得这样快。”
一边说一边把食盒放下,又倒了一杯热水,把药盒打开,放了两粒药丸进去。
只见那药丸溶于水,很快没了影子。
梁娉打小吃药是个难事,刘妈会在水里放些蜜糖,叫她喝起来不那样犯难。
梁娉紧张害怕的抬头朝木利民望了一眼,他不着急走,正笑盈盈的等着她把那晚药水给喝了。
刘妈也笑盈盈的望着她。
梁娉抠着椅子扶手的指甲不甚折断,她嘴唇发白,颤着手把被子接过来,一鼓作气倒进了喉咙口,咽下。
木利民眼睛眯了起来:“夫人真是不叫人操心的患者。”
又和陈副官望了一眼,两人一前一后告辞走了出去。
梁娉立即跑到洗浴间里,扣着洗手池,一手往嘴里掏,要将刚才喝的东西吐出来。
刘妈吓了一跳,急忙过来扶住她:“小姐?”
梁娉推她,要她出去。
刘妈担心的望着梁娉,又疑惑的朝门外一望。醒悟过来:“刚才那个人就是姑爷说的庸医?”
梁娉呕出了一滩黄色的水来,扶在池子上毫无力气。
刘妈心疼道:“小姐你这是......嗨,刚才那药在这里那!”
说着把手掌心一摊,果然见到两枚黄色的药丸。
梁娉一怔。
“姑爷叫陈副官告诉我,说医院里有个庸医,看不懂病症乱开药方,还偏要盯着人把药喝下去。让我把你在医院里的药都换了,半点不许沾。你平常该吃的药都在我每天带过来的甜汤里呢!”
梁娉糊涂了,这是什么意思?
刘妈扶着她慢慢往外走:“陈副官说那医生是湘楚高官送来的好意,太怠慢了影响两地关系。可小姐的病也是头等大事,只好用这样的法子。”
“我就说姑爷是个贴心的。哎,出了这样的事,女儿家是最伤心的,好在姑爷疼你。不然.....”
刘妈说着,抹了把眼泪。
她头一天从浙江赶过来,路上听到七小姐小产,哭了一宿。见到打小疼着长大的小姐瘦得不成人样,更忍不住要哭,却总是忍着。
梁娉怔怔的,望着刘妈放在一旁的药丸,心里头像是开了一瓶汽水,咕嘟咕嘟不停冒着泡。
自逃出来,她晚上睡眠总不好。不是噩梦颠倒,就是被阿芙蓉的瘾折磨得痛苦。可今朝,却因为两粒药丸......
知道宋则鸣混到了周重霄身旁,盯在她身后之后,梁娉对一切饮食用药都特别小心。尤其是知道宋则鸣借着医生的身份给她开药治疗,便将所有中西药一概都丢弃不服。她不要再被阿芙蓉控制,她也不会再被宋则鸣控制。
可她不知道周重霄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木利民,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换了她的药。
她更不明白,既然他已经怀疑了这个人,为什么还留着他。
她虽和他生活了将近一年,梁娉发觉,她却从未真正走进过他。
翻身,望着窗外偌大的月亮,梁娉不禁想到那天夜晚他受了伤,她在医院陪他。她说自己小字叫“颦颦”,是想悄悄走到他心里去的,可他,还是未对她敞开心扉。即便他后来说了,那也只是看在她因阿芙蓉饱受折磨,可怜她,才说了她不曾告知于人的往事罢。
深深的叹了口气,一切到此为止.....
梁娉好不容易睡着,恍惚不过才个把钟点,就听到耳朵边有人在嚷嚷“我七妹呢,我七妹在哪里”。
周老太说在梁绍喝的水里下了毒,梁娉逃出来之后虽问过周重霄,知道梁绍好好的在浙江当他的警备厅厅长,并未中什么毒的。可她未见着人,总还是担心。
听到这响亮的喊声,忙从床上坐了起来,不顾仪容,跑过去开门。
梁绍见着她赤脚跑过来,丢了拐杖一把抱住梁娉。
兄妹两人皆有些双目含泪。
“督军担心你路上不便,让我亲自过来接你。”
梁娉把脸埋在梁绍的肩膀上不动,一声不吭。
梁绍疼惜的拍了拍妹子的背,哽着嗓子,好半晌才道:“七妹,你,受苦了。”
周重霄猜到她不肯回浙江参加高美云的订婚宴,便叫了梁绍来将她带回去。他想得倒是很周到.....
梁娉伏在手臂上,看窗外大片大片荒田从眼前掠过,还记得第一次回去时的情景。当时那样自信自傲的梁娉,现在,只剩下一个空壳子。
“外面景色这样好看,比你四哥我还好看?”
面前多了一杯茶,梁绍笑拍了拍她的脑袋。
梁娉一只手拿了茶杯,放到鼻尖闻了闻:“雨前龙井。”
“识货!”
梁绍夸了一声,忽叹气:“是四哥拖累了你。”
她会遭那些罪,有他的缘故。
梁娉抿着唇摇头:“当时我发现陈妈不见了,心里已起了猜疑,她再说你也被她下毒,生命垂危,我自然相信。是我自己没有防人之心,太过自以为是。”
梁绍再要说什么,她精神寥寥,他也不知该说什么来宽慰她。
到了浙江,她眼睛亮了起来。
梁绍笑盈盈的朝着车站上来接他们的人招手:“表姐夫来浙江好一阵子了,我猜你见到他定会欢喜。”
梁娉扭头望了望梁绍,双眼蒙着一层水雾,靠过去抱住梁绍:“谢谢四哥。”
说话间,邵汝美已走了过来,看到梁娉瘦弱的模样,他眸光定了定,未说什么,只道:“先上车。”
梁娉有许多许多的话要和她这位日文老师讲,点头,跟过去。
那车门一开,梁娉却怔住了。
车子里的人半侧过脸来,眉间微蹙,显出几分疲惫:“愣着做什么?上来。”
她以为他要过几日才从北平回来的。
邵汝美在后头道:“我和你四哥坐后面这辆车,有什么话,我们回去再说。”
梁娉无奈,只得先上车。
车门一关,顿显得黑黢黢的。
梁娉两只手按在膝盖上,她有些紧张。
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便将眼睛一闭,半靠在车门上,只做假寐的姿态。
可那放在膝上的手却叫人拢进了掌心里。突兀,却又显得那样自然。好像,他们理该如此。
梁娉挣了一下。
“别动。”
她睁开眼,眼皮微微抬着扫了他一眼,嗓音很低:“我.....”
“乖一点。”
他嗓音沉沉,像阿爹藏在院子里的那几坛花雕,到了过年的时候挖出来,一开坛子,酒香四溢,香得整个院子的花草虫鱼都要迷醉过去。
梁娉低垂的眼皮更落了下去,她蜷缩在掌心的指尖像是心上的那一根羽毛,轻轻的撩拨着。
“我说过绝不会原谅你。”
“嗯。”
她惊讶的望了他一眼。他半阖着眼皮靠在车后座上,波澜不惊。
梁娉收回视线,又挣了挣。
他闭着眼睛道:“梁娉,我长你十余岁,你发脾气时候说的蠢话,我不会记挂在心上。”
她脸颊上飞了一抹红,半侧身望着窗外:“那也能算是发脾气吗?”
“你和刘妈说过,不怪我。”
梁娉惊得瞪大了眼睛,扭过头来直直望着他。那是她和刘妈到了沪上的第一天夜里,抱着刘妈哭了半宿之后,躲在刘妈怀里说的话,怎么......
他微微抬眼,眼里含了一丝笑意,握着她小拳头的大掌掂了掂,凝着她道:“你明白。”
梁娉胸口堵了股闷气,不禁别开眼去:“我不明白!”
“你答应过我,你不会......”
她的嗓子哽咽起来,腹中空落落,像是剜走了一块血肉。很难受。
“你喜欢孩子,往后十个八个,由着你生。”
梁娉禁不住弯了唇,眉间舒展开了一些。她轻轻瞄了他一眼,藏了苦涩,微笑道:“十个八个,你当我什么?”
“像个孩子。”
她脸色虽仍显得灰白,却因有了笑意,也可见往日一些神采。他忽的抬手,浅弯薄唇,在她眉梢轻轻刮了一下。
梁娉怔了怔,垂下了视线。
一寸伤,一寸灰,一寸喜,一寸悲。安安静静的心,再起了波澜。
她在他心里是个悲喜看轻的孩子,是个受了苦吃了痛,只要哄一声骗一句就能好了伤疤不再疼的孩子......
刘妈说得对,他很疼她,可是......可是......
梁娉眼眶里热烘烘的,也不知是这车子里热,还是因她笑得过了头,牵动了哪里的伤处。
她低低的应了一声,靠过去,靠在他的肩上,掩了脸上难言的神色,轻声慢慢道:“周重霄,以后,无人时我便喊你少蘅好不好?”
“嗯?”
她轻轻抿了抿唇角:“便显得我不那样孩子气了。”
他应了一声好。
梁娉主动抱住了他一边胳膊,闭着眼睛,身体随着车身在晃动,思绪也在不由自主的游荡。靠得这样近,她算不算是离他更近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