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灯光,昏暗的眼眸,黑洞洞的枪眼,凶狠的撕扯......忽一脚踏入无底洞,梁娉尖叫着醒了过来。
天已大亮,刺眼的光照得她浑身都在刺痛。
痛觉令她彻底清醒,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小腹。掌心里瓷实的触觉,令梁娉长长吐出一口气。
她不怕受苦,不怕痛,只怕自己护不住这一个......
眸眼昏花,这三个月的日子天上地下,几乎要将她这个人也颠覆了去。
在浙江,为梁绍顺利取得梁左成的推荐,她孤身去寻梁左成,欲以阿爹当年对梁左成的救命之恩为筹码,以替他取得周重霄这一座靠山再入内阁作交易,却被端木恒在衣裳香料上动手脚。浑身绵软,险些遭梁左成轻薄。她自那二楼窗口跳下去,底下一片泥泞草地救了她的命。这一场遭遇,梁娉以为是今生所遇最陷恶。
她随宋则鸣出奔时,遇日本浪人追杀周重霄也不及这般凶恶。却不想,事事没有绝对。
周重霄的祖母,那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险些要了她和这尚未出世的孩儿的性命。
门被人从外推开,梁娉反射般抓住一旁的一只瓷碗,凶狠的望向来人。
那背光而立的人眉目清晰,轩昂身形,如渊亭岳峙,望着她的眼睛漆黑深邃,梁娉一动不动,似被拽入无底深潭,无尽湖水漫上肩背,洗去她满身污垢,一路风尘。
风携寒霜入内,拂动她耳旁乱发。
周重霄一言不发望着她,她身上衣衫掩盖了如玉肌/肤上斑斑血迹和鞭痕,却掩不去脸颊旁一道道细碎的扎痕。散乱的发,比之三个月前越加瘦削的肩膀,脸庞消瘦得只剩下那一双仍旧明亮的眼睛。她眼底水汽氤氲,大雾迷茫。
她原是梁家七小姐,名震江南的梁予怀最疼惜的幺女,受万千宠爱,叫人捧在手掌心里的女子。交到他手中,他答应会珍重再珍重,此刻,她却受尽折磨,满身是伤。
梁娉睁大着眼睛,一动不动,眼睫上负重不堪,水汽沉沉的压着。可她不敢眨眼,她想看清楚眼前的这个人,她怕一眨眼,他就会消失......
眼前的雾气却越来越盛,他的样子变得模糊,朦胧里,他向着她走过来,胸前的勋章迎着她的泪光莹莹闪动。
她看不清楚他的脸,只有那闪烁的勋章,迎着她走来。
咫尺之间,目光交缠。那些苦,那些风雨和折磨,像颠簸在狂风大浪里的船舶,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口岸。
周重霄张开双臂,将她往怀里一揽,梁娉握住他的胳膊,一眨眼,再忍不住满眶的泪。
“疼不疼?”
梁娉摇头,嗓音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放开她,抬手在她额上轻轻一碰。视线落在那几乎毁了她一张脸的伤痕上,指尖轻轻移动。
梁娉瑟缩着抽气。
他望着她的眼睛如深水寒潭:“很疼?”
她望了他一眼,垂下头去。
周重霄起身,想唤门外等着的军医进来。
梁娉以为他要走,急得顾不上穿不穿鞋子,起身扑到他宽阔后背,紧紧抱着:“别走!”
“梁娉。”
“别再丢下我一个人!我很害怕!周重霄,我很害怕!”
她伏在他背上瑟瑟发抖,周重霄半转过身去,她立即像一只受惊的猫儿般钻到他怀里,两只手抱住他的腰。
周重霄本想解释,却不禁将她拥住。
她越发瘦了。
“我不走。”
她在他怀里颤抖得厉害,听到他说不走,却将他拥得更紧。
“我走了很多路,很多路......你别再丢下我!”
“梁娉。”
他低叹了一声,轻手握住她硌人的双肩,放缓声调道:“我不过是想让医生进来替你看看,我不走。”
她似不相信,朦胧着双眼,一动不动望着他。
干涸的双唇微微阖动:“你又骗我。你又来骗我。等我醒过来,你就不见了。”
她喃喃的,似呓语似哭诉:“我等着你来找我,等你救我。可每一次等来的都是一场大梦。梦醒之后,她还会给我打针。我很难受。浑身像蚂蚁在咬,我好难受。”
她神智一下模糊起来,不停往自己胳膊上抓,连连后退,浑身战栗。神经质般把桌旁的茶碗挥落,脆瓷碎裂,惊动了她沉睡的一片灵魂。
那被折射的光刺到她眼睛里,梁娉忽发出尖叫,朝着墙角跑去,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双目惊恐,一边不停往墙上蹭躲,一边连声颤抖哭求:“别,别,我不要!我不打针!你走开!”
周重霄大惊,眸光忽的一利,两步上前抓住梁娉的胳膊,将那袖子一掀,只见上面密密麻麻都是针眼。他心下惊骇,更痛惜,一瞬不瞬的望着梁娉。
那一点猜测渐渐蔓延,像一把滚刀横插到他的胸口。
“梁娉。”
他深吸口气,伸出手来。
她却像是不认得他,眼神慌乱的低垂在地上闪躲,恐慌的摇着头,一只手还紧紧抱着那凸起的腹部。
周重霄背在身后的一只手周握成拳,他蹲下来,将她挥舞的一只手握到手掌心里。她登时跳了起来,凶狂的抓住他那只手,张嘴咬了上去。
鲜血从他的肌骨里,流入她的唇齿间。她却像是失了魂,只以尖利的牙齿化为刺刀,不顾一切往他身上刺来。
门外听到声音的士兵立即推门,周重霄暴怒,将墙角花架掷了过去:“滚出去!”
那士兵忙的把门关上。
梁娉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周重霄忙拦腰将她扶住,把人抱到床上。
急走到门外,他道:“医生在哪!”
一直等在廊下的山羊胡医生忙过来。
周重霄一把提了那人肩膀,把人拽到房中:“检查清楚,她究竟怎么了!”
山羊胡的西医被周重霄阴沉脸色骇到,抖抖索索拿出听诊器等,将梁娉一一查过,最后落在她那半截袖子卷起的胳膊上。
他脸上顿白了一层,半转过身来,弓着背道:“报告督军,夫人这是,这是染上了......”
他半晌说不齐全,周重霄耐性全消,上前揪住他领子提到跟前:“染上了什么?”
“日本人有一种新的药剂,听闻打下此针,十日之内就会让人迷失心智,长期依赖此药。我也是听旁人所说,夫人究竟染上的是不是这种药,我也不敢确定。求督军容我两日,再仔细研究研究。”
周重霄心下一沉,手上力道顿松。
那山羊胡医生落到地上,忙连滚带爬的朝着门外跑去。
梁娉哭喊了一会,累得昏睡过去。
她身上的衣裳是早前周重霄令老妈子换上的,这时又脏污了一片。
虽已嫁了人,她却总很害臊,在府中,他逗一逗她,便红得耳垂发烫。这一遭,却管不了她依不依了。
周重霄将靠在墙角边昏沉过去的人拦腰抱起,背脊上凹凸的骨骼,令他脚下一顿。将那隔间的洗浴间门一推,拧开热水,扶着她坐在一旁。
水汽蒸腾,将她也笼得模糊。周重霄望着她那消瘦至极的脸庞,伸向前的手一度停顿。
狠着心将纽襻解开,从锁骨、肩胛骨、胸、腰,一寸一寸,没有一处好的肌肤。
老妈子前来禀报的时候,他只当她是因被湘西山里的土匪追打磕碰生来的伤痕,可看那刀疤鞭痕,还有胸前一块紫褐色的烫伤......
周重霄胸海里翻滚蒸腾,似有一团火,越烧越旺。
凝着那本如雪肌肤上添的这斑斑驳驳的伤,泛着红色新鲜的血痕,泛着褐色已结疤的旧伤。他眼里的火光几要喷薄而出。
一旁的水已漫过半腰,周重霄微微阖上眼睛,轻将她衣裳一寸寸剥下。
大约察觉到冷,梁娉禁不住瑟缩颤抖。
沾了水汽的眼睫微微颤动。
“周重霄......”
“嗯。是我。”
她恍惚里靠到他肩上,周重霄被水汽沾湿了的衬衣上便察觉到一点不同水温的湿热。
“我太自大,我中了她的圈套。”
他轻扶着她入水,半垂的眼睫遮挡了所有视线。
“她抓了我四哥,抓了陈妈,她给四哥和陈妈下了毒。我只能放她走.....我以为,以为放她走便罢了......”
温热的水漫过她腰身,激得她不住战栗。周重霄一手扶着她,她却怎样也坐不住,大半个人往水下滑去。
他沉着眸眼望了望似醒非醒的梁娉,一手扶着她,一手解开皮带,跨身而入。那半缸子的水一下满了出来,洒得地板上都是。
她两手无力的垂着,削瘦脸庞耷拉在胸前,死气沉沉。
周重霄捏着她的胳膊禁不住用力。她下意识哼了一声,像是习惯一般,不住将自己往一团缩去。好像仅此能躲避伤害。
到底是怎样的折磨令她落至如此惊弓之鸟,不得反抗的境地?
周重霄手上的力道一松再松,望着她,倾身上前,将她拥到了怀里。
.......
湘楚省高官得知周督军的夫人也来了,隔天早上便过来拜访。带了一名从日本留学回来的医生。
周重霄望了望那人模样,有几分眼熟。
“木利民?”
“是。”
“很少见姓木的人。”
那人两手握着,和周重霄低一低头:“家祖乃宋代浙东帅府参谋木楹,我们是逃难沦落至此的后人。”
周重霄微微一笑,瞧不出端倪:“宋代?你叫我想起一个人,姓宋。”
那日本医生交握的手一顿,忙扯唇一笑。
“你和那个姓宋的,眉眼之间也有几分相似。”
“督军说笑。”
“我不说笑。”
周重霄起身,越过他时,嗓音淡淡,却令人不寒而栗:“你能治得好她,我既往不咎。治不好,趁早滚蛋。”
不等木利民回答,周重霄与那湘楚的高官微一抬下巴,示意他到外面去交谈。
木利民微微眨了下眼皮,眸中藏着一丝不甘不屑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