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各人有自己的院子,平常吃饭都在自己院子里的小客厅,到一年一度的节气或是有事要宣布,会移到外面的小客厅来。至于这大客厅,一楼一底,上面是跳舞厅,下面有一个小台子,做堂会会在这里举行。
周老太太要看戏,正好在这里举行。
账房里的人都是识趣的,听到少夫人颌首,也不为难,拿了钱出来给他们开支。老太太房里的人就大肆操办起来。
梁绍不免心焦,急得拿着拐杖在梁娉面前“笃笃笃”来回不停的走。
“我就闹不明白你还和他们有什么好说?换做你在家那会,早拿了棒子把人赶出去!何至于现在还妥协上了!”
相比梁绍的急不可耐,梁娉却显得平静。一边喝茶一边望着梁绍来来去去的。
“四哥,你就不累么?”
“笑!你还笑!”
梁绍把拐杖往她面前一拄,气得一张脸横平竖直。忍不住拿手去掐梁娉的脸颊。
梁娉脑袋往边上一偏,笑眯眯的把白术茶送到梁绍嘴边:“请你喝茶。”
梁绍嫌恶的一摆手:“一股子药味!”
梁娉点点头:“是啊,可我不得不喝。”
说着,她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眼神也变得专注:“四哥,你当我愿意和他们虚与委蛇?我是最不耐烦和人花心思斗脑子的。可我跟着你回浙江,你保证他们就会放着我太太平平的走,不会在你我瞧不见的地方做些什么?”
“她一个老太婆,还能动得了我警备厅要保的人?”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梁娉捏着杯子放在掌心里慢慢的转,目光越发深远,“她不会心甘情愿去美国。破釜沉舟,与其她在暗我们在明,防不胜防。眼下你我还可有个准备的机会。”
梁绍一听,忙在梁娉对过坐下,横挑着两道眉道:“你有主意?”
梁娉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她把眼皮一眨,示意梁绍凑过脸去。在他耳朵边低声说了起来。
梁绍连连点头:“好主意!”
“就这样办!我现在就去!”
梁娉见他急匆匆的走出门去,还有一句话想问一问他,也只好咽了回去。
将到五点,听得前面已有隐隐约约吊嗓子和调校管弦的声音。
梁娉出来,客厅里已很热闹,家里的听差佣人皆跑来听戏。梁娉远远望见周老太太换了一身簇新衣裳,端坐在上首,像是正等着听戏的模样,看不出端倪。
她正要往回走,赵琬瑱忽冲上前来,顶到梁娉鼻子底下,梁娉被惊到,便要呵斥。她却又微微笑着,做了个蹲福请安的礼来。
“你......”
“大嫂,我们很久没有平静的谈过话了。你还记得你刚到府上的时候,我们是怎样的要好,何至于今天就变成仇人了呢?”
她的声音在一场戏的开锣喧嚣里听来隐隐幢幢。
梁娉警惕的望着她,一只手暗暗的扶在腹间:“你这个人,你的事皆与我无关,谈不上仇人。”
她说着,便要越过她去。
赵琬瑱急往前一挡,俏丽的脸庞浮出苍白焦急:“梁娉,你真的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一再与你作对?只为了那只镯子?为了你们以为的那个野汉子?”
她凄测一笑:“我虽求着一个人肯顾看我一眼,却也不至于低等到去和下三流的人厮混。”
她说得动容,梁娉却只沉着脸。
赵琬瑱一急道:“宋老师被扭送到北平,你就一点也不关心他的下落,不在乎他的生死吗?”
宋老师,这三个字她几乎将要忘记。被赵琬瑱一提,像是一幅字帖被人从箱子底层拿出来,灰烬未除。
梁娉这一发怔,赵琬瑱便抓着她的手就朝后院走。
待梁娉醒过神来,两人已是到了离着四房不远的一处假山石后。锣鼓铿锵已显得很远,朦朦胧胧,似隔着一层纱似的。梁娉惊觉不对,立即要走。赵琬瑱却紧抓着她的手不放。
“赵琬瑱!”
梁娉着急起来。
“梁娉!你救救宋老师罢!他现在在日本人的手里,不知受着怎样的折磨!除了你,再没有人能救他了!”
梁娉冷着脸,不住扭着手腕要撒开赵琬瑱。那赵琬瑱却抓得死紧,指甲要嵌到梁娉血肉里去似的。
梁娉咬牙望着地下的赵琬瑱道:“我和宋则鸣早无关系!”
赵琬瑱抬起一张满是泪痕的脸来:“你当真这样绝情?”
“你既不肯帮他,那就怪不得我了......”
赵琬瑱模糊的眼眸之后隐约有一丝阴冷暗光。她握着梁娉的手一松,埋头猛把梁娉往假山洞里一撞,掉头就喊:“来人啊!少夫人跌倒了!快来人啊!”
梁娉措手不及,就听到耳边比赵琬瑱的呼叫更尖锐的尖叫。
扭头一望,却是一对衣不蔽体的男人!
扑天的火光亮起,直逼眼前。
“好啊!你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几次三番趁着重霄不在府中的时候与人偷欢!今日,竟把人带到府上来了!”
原在前面看戏的周老太太在旁人的搀扶下,铁青着一张脸,朝着身后举着火杖的人一声喝道:“还愣着做什么,都给我抓起来!”
梁娉还未来得及说话,她身后的山洞里的人先嚷起来:“祖母!祖母是我!”
周重瑞从洞里探出身来,半边衫子还耷拉在肩膀上,脸上印着一个又一个红印子。
“祖母,我刚才在前厅听戏,忽头疼起来。重瑞便陪着我到后院来走走。却不想在这里碰到了......”赵琬瑱抢先一步说道,“重瑞是为了阻拦大嫂她......才落得这狼狈模样。”
梁娉冷眼瞧着,眼梢一挑,眼里俱是嘲讽:“祖母,梁娉向知道自己不讨您老人家欢喜。可费了这样大的周折来冤我,祖母倒是看得起我。”
周老太太走上前去,就着火光,老迈的眼里却折射出逼人的锋芒。骨瘦如柴的一只手掐住了梁娉的下巴,指骨像刀似的将刮到梁娉皮肉里去。
“你以为凭着他就可在这府中站立脚跟?他比谁都想我死,我却顺顺当当活到这把岁数,你当我靠的天地运气?”
“您老人家的手段,也只有西宫太后比得过了。”
周老太太眸光一利,掐着梁娉的手往下,捏住了她的喉管。
梁娉立即觉得呼吸凝滞。
周老太太空着的一只手,暗中如蛇般爬到梁娉的腹部。忽的一捏。
梁娉只觉得后背上出了一层冷汗,便要往后躲。
周老太太声似鬼魅,阴翳骇人:“二十七年前我杀不了那个孽种,二十七年后,我照样杀了他的儿子!”
说着,从旁拔出一把倒来,便要往梁娉的脖子上砍去。
梁娉一只手背在身后,就在这时,从腰上抽出那条周重霄给她的皮鞭来,猛朝着周老太太的胳膊上一鞭子抽去。出声喝道:“陈副官!”
便听得地动山摇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过来。
周老太太大惊失色,还在怔忪之中,陈副官一副银光发亮的手铐往她枯瘦的腕子上一套。
赵琬瑱夫妇立即要逃,也被一齐抓住。
那山洞里的坤伶施施然走了出来,掸一掸衣裳上的灰,朝着陈副官敬了礼。
梁娉只交给陈副官,便要走,周老太太忽猛抓住她的肩膀,在梁娉耳边说了一句话。
......
墙上的钟敲过十二点,房门被人“咚咚”敲动,立在长窗前的戎装身形一动,低沉嗓音喝道:“进来。”
那门一开,一军官对着长窗前的身影一顿身,一跺脚,行了个军礼:“报告督军,沪上还是没有消息。”
周重霄从长窗前半掩着身子的帘幕后出来,半张脸氤氲在湘楚特有的月光水色里:“还是没有消息是什么意思?陈副官呢!”
那军官半低着头,不说话。
周重霄手里的烟往他身上丢出:“混账!还不再去查!”
那军官忙应了一声,一踅身出门。与刚进来的那个差点撞成一团。
进来的人急把手往额前一抬,道:“报告督军!十九营在湘西山脚下抓住一个女人,自称是夫人,马营长让属下赶来报告督军,请督军指示!”
周重霄脸上的阴霾似下了霜,急踅身出门。
来报告的士兵急忙上前,跟到了周重霄的身后。
周重霄带着沪上的军队到了湘楚之后,与湘楚政/府军利用地理优势,再派专人与佟有铭进行谈判,促成了佟、周、湘楚政/府军的合作,短短三个月时间,把以剿灭佟有铭为借口,实为进占湘楚地界的傅建荣所领东北军赶了回去。
炮火硝烟里,沪上的电报时断时续,到周重霄察觉过来,沪上的消息已被切断了两个半月之久。最后的一条电报是陈副官传过来,说周老太太果然欲反,已被自己和梁娉拿住,之后便再无消息。
一个礼拜前,周重霄又收到陈副官的电报,说周老太太和梁娉一同消失了。
周重霄很了解自己的祖母,她答应两日后出国,这两日内必有动作。她觊觎周家的权势多年,怎甘心功亏一篑?他走之前,交代陈副官和梁绍,一定要亲眼盯着祖母登上去美国的轮船。但看来,还是棋差一招。
湘楚的战事来得突然,他走得太匆忙,给了她这样的可乘之机。
军用汽车在山路上颠簸得很,士兵担心的望着身旁身姿笔挺的周重霄。上个礼拜一场恶战,终于把东北军逼到了湘楚边界。而周重霄也在这次恶战中受了一枪,与在北平遇刺时所受的枪伤恰好在同一位置。旧伤添新,天又冷下来,这痛楚,可想而知。
马营长见到这样晚了,周重霄亲自过来,忙上前开车门。
“人呢?”
马营长引着周重霄往他们搭建的临时营房里去:“刚让军医查过,伤得厉害。身上没一处好的,那张脸也瞧不分明。”
周重霄朝着他一望,眸眼锐利马营长忙把嘴一闭,开了门让周重霄进去。
房间里一股医药水气味,黑漆漆的床上,一副灰黄色的行军被,有个女人蓬头垢面的躺在那里。脖子上垂下来一枚银光色的圆。
“我们找着她的时候,山上那些土匪正要抢她脖子上的表。打得浑身是血。属下也是看那怀表里的小相和督军有些像,这才让人赶紧通知督军。”
周重霄把手一挥,马营长带着人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