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醒转过来,梁娉翻了个身,察觉手上轻巧,蓦的睁开眼睛。双腕上那刺眼的一副镣铐早已除去。她怔怔望了半晌,明眼见着他把钥匙丢出了窗去,岂是他半夜去底下草坪里寻了,再来替她解开的?
腕间有极淡的药香,梁娉眉间微蹙。
陈妈已敲门进来,见她醒了,脸上带着笑道:“这是我让厨房炖的参汤,少夫人再不喜,好歹喝一些。”
梁娉未推脱,拿了碗来闭着眼睛一气喝了下去,问道:“可见着他了?”
陈妈道:“督军今早有客人来访,正在前厅见客。”
“客人?”
梁娉不在意的低头去趿鞋。
陈妈道:“浙江来的客人,说是特地来拜访大少爷和少夫人,大少爷说少夫人睡得正好,他去见也就罢了。”
梁娉奇怪起来。
转到里间去洗漱完毕,换了一身衣裳出来,陈妈正在收拾,她仍按捺不下好奇,便问:“你可知道那人姓甚名谁?”
陈妈掖着被子,犹豫了一会儿,道:“像是叫什么木的。”
梁娉捏着茶杯的手一抖,顿白了脸庞。
陈妈方回过身来,她已失魂落魄的推门去了。
他们不在前厅,而在周重霄的书房。
门外院中警卫罗列,比平常还要肃穆几分。梁娉一通乱跑,精神也跑松散了些,刚才的心急火燎,也平息下来不少。
端木恒来了又如何?那一桩事情若不是他为私利从中作梗,万不会发生。她虽不得周重霄的心,却总是明面上的督军夫人。他要自己说出那桩事情来,岂不是自寻死路?
这么一想,心越加定了下来。
她原是想,警卫若看得严,仍旧不肯放她进去,她不进去也就罢了。从短桥上下来,警卫却朝着她昂首直行了一个军礼,格外尊重。
梁娉心里挂着疑惑,走到房门前,那门便叫一旁的警卫轻轻敲了两下,往里推开了。
周重霄便立在那副白虎下山的屏风前,左右各立一人。
初一见梁左成,梁娉膝下发软,险些跌过去。
周重霄抬手一邀,便将她带了身旁。
“怎么来了?”
梁娉面上勉强带笑,掠过梁左成和那陌生的客人,转首迎着周重霄道:“听闻你在会客,我还当是故友。”
周重霄皱眉,神色却隐着柔和:“确有故友,既来了,便一起坐下聊聊。”
说着,令梁娉与他一道走进内室去,在一张圆桌上坐下。
梁娉手脚发寒,掌心里冷汗迭出,她垂目,一双视线在漆色红木圆桌上不断乱扫着。听到梁左成和那位陌生的客人也落座,她像是惊弓之鸟,脚尖一点,只差分毫便要跳起来。
按在膝上手被人轻轻一握,燥热温暖,她不禁抬头朝着身旁的人望去。
他并未侧首看她,唇畔含笑,眉目清明,他望着梁左成道:“梁司长今日大驾光临,岂只为路过探望?这可要令周某失望。”
梁左成见他态度温和,并不如预见中的威厉,忙满脸堆笑,起身弓腰将身旁的介绍给周重霄道:“这位是日本商团代表田村建仁,在华多年,对推动两国商贸有极大的贡献。向钦慕周督军风采威名,特让在下引荐。”
那矮胖的日本人便起身,将礼帽一脱,行了个九十度的礼:“在下田村建仁,田村太一是我的兄长!”
他模样谦和,那一双眼睛里的精光却似鼹鼠窥伺般在周重霄的身上暗暗打量。
周重霄朝着他和梁左成微微颌首一笑,看不出分毫神色来。
梁娉一只手被他握着,像得着了一枚主心骨般,一点点镇定起来。
她暗暗朝那梁左成的方向一望,他恰眼中含着某个说不清意味的笑,令梁娉忙的收了目光,只觉心中毛乎乎的,一下子长出无数利刺毛绒来。
周重霄目光往他身上一掠,梁左成与周重霄目光飞快一触,立即垂下了眼皮。两只手交握在身前,低首介绍道:“田村领事原想亲自过来,却因一些缘故,只能派他的亲兄弟前来。恰田村建仁先生对督军仰慕已久,又在华多年,更曾是东京帝国大学的一等学究。”
“哦?”
周重霄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颇有意味的笑笑:“竟是有识之才,好极。”
“我向欣赏有学识的人。”
“不敢当不敢当。”
那田村建仁半弓着身,垂头一点道:“周督军才是经世之才,在下不过得些虚名罢了。”
周重霄听他一口中国话,半点儿口音也不带,可见是在中国多年的了。目光越加深邃了几分,遂问起他什么时候到的中国,又去过哪些地方。
田村建仁果真是个中国通,不但对南方各风土人情了如指掌,便是北方,譬如那烟花柳巷,名食小馆之流也能一一谈得细碎。
梁左成见时机成熟,将那茶壶拎起,替田村建仁和周重霄添了些茶水。
那田村建仁便低低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道:“周督军,近来沪上纷争渐起,诸多运动风波波及日本商团在沪上商铺等贸易事项,幸督军遣派巡捕房人手加以调协。敝人谨代表大日本商团向督军表示谢意。”
他说着,顿了顿,见周重霄单手捏着杯沿,指尖轻轻抚摩,后背轻靠在椅子上,模样闲适,并无神表示。田村建仁登有一些局促的望了望梁左成。
梁左成示意他接着说下去,田村建仁只好局促的再度开口道:“贵国与敝国向相交嫡厚,贸易往来频繁。沪上这一向太平,却突然要令敝国商团所属多家商铺歇业整顿。贵国政/府律法一向严明,既敝国商团有需整顿处,自然配合。不过这时间也该差不多了,还请周督军尽快开放商铺,以促进两国贸易友好往来。”
田村建仁说完,起身朝着周重霄又是一个九十度鞠躬。梁左成也在旁微微颌首。
周重霄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加深,眸中眼色更亮。站在一旁的梁左成却不知怎么,如芒刺在背,寒意陡然而上。
“既是歇业整顿,必然有他的道理。我却不知什么叫这时间也该差不多了。”
周重霄浅淡一笑,目光落在梁左成的身上:“梁司长可否给我一个解释?”
梁左成一怔,竟不由自主点头开口道:“各国商铺停业整顿时有发生,近来浪人多有行动。也不过是爱国之举,更与日本商团无关。督军既查明真相,便放了那些无辜的商人,不过是区区小事,勿伤了两国和气。”
周重霄要禁烟,自然得要找一个借口。自万福村事件之后,日本领事馆心有不甘,时派浪人四处挑衅,盼着能再寻一个机会,将周重霄绊倒,令沪上再入混乱。周重霄却借着这个机会,抓了几个浪人,对外称是日本人开的烟馆闹事,做起禁烟行动来。
梁娉不禁朝着他望了一眼,心下骇然,日本人有多么难惹,他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周重霄态度晦暗不明,气氛一度僵滞。
梁左成额上冒出薄汗来。这一趟浑水不好蹚,他早前便知。可日本总领事几次三番要求和南京政/府交涉,要求将被周重霄关押的浪人移交给日本人处理,关闭的烟馆立即重新开张营业,周重霄却一概不理,硬是把王泾阳政/府逼到了悬崖边上。日本总领事馆和美英两国的领事直接堵到了王泾阳的门上,王泾阳虽担着大总统的威名,却是个手上无兵的光杆子总统。内阁之中,王泾阳又为日后自己登基做中华帝国的皇帝,一个不敢得罪。思来想去,十万火急下把梁左成推出去给了日本人。
梁左成不在内阁,却是个极有政治影响力的人。梁绍夺下浙江警备厅厅长一职,也全靠他的鼎力相助。这一下,他便成了“万死不辞”的那个倒霉蛋。
“督军,民间纠纷事小,影响了两国交好......”
忽听得“砰”的一声,放在周重霄手边,那只被梁左成斟满了茶水的杯子滚落在地,砸了个粉碎。
这一惊吓,骇得梁左成半句话哽在喉口,那田村建仁也是心下一跳。
“什狗屁醪糟的玩意儿!撤下去!”
他蓦的发起火来,门外立即有人进来撤走碎碗残渣。
周重霄起身,转身面对着一副中国地图。眸光深邃:“近来鸡鸣狗盗之徒突增,令人不胜其扰。”
他说着,抬手轻按额间,嘴畔微微带了一丝笑意,转过身来凝着梁左成等人。
梁左成面上一僵,登时涨红,成了猪肝色。
梁娉起身,拿了新进来的茶水,替周重霄倒上一杯,含笑送到他面前道:“喝茶。”
周重霄低眸瞧见她一段皓腕上隐约而现的红痕,捏了茶杯,轻轻握了她的手腕。
两人目光相交处,无声胜有声。勿需他开口,她已猜到了他的心思。
田村建仁见着娉娉袅袅的妙龄女郎,一时恍神。
梁左成忙暗中搡了搡他,田村与他目光一接触,立即从袖中拿出一个精致锦盒送到梁娉跟前:“夫人见谅,敝人一时疏忽,险些忘了,初次见面,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梁娉眸光在那锦盒上微一流转,瞥见梁左成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不禁心尖猛跳。她望了周重霄一眼,他眸色里的光,竟有种镇定人心的作用。
伸手接来,梁娉打开一看,是雕纹刻龙的一块玉佩。
相比她见过的珍奇古玩,这几乎入不得眼。可梁娉的神情却是一时僵住了,浓长的睫毛垂落下来,眸中眼色齐被遮住,一张小脸苍白至极。
周重霄目光半垂,凝视着她的眸色没有半分颜色。
“周督军是有大志向的人,屈居一隅不免荒废英才。”
田村建仁说着,抬手在那副中国地图上一划,目中精光顿现。
周重霄哼笑了一声:“弹丸之地,便不荒废英才了么?”
梁左成和田村建仁面面相觑,梁左成一咬牙道:“不知周督军意下如何?”
周重霄眸光微闪,笑而不答。
田村建仁转头望向中国地图,沿着伪满洲国一带,将东北剔除,划出江浙沪闽鲁一带。
梁娉浑身发寒,目光垂落在锦盒中的玉佩上,又落在那地图上,最后落在周重霄纹丝不动的面庞上。
他们不单单是为商团和浪人而来,他们竟欲以宽阔疆域来套周重霄去做日本人的傀儡。
江南一带,沿海一带,中国文化最深的山东一带。日本人的野心,竟已到了这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