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娉又急又怕,一只脚踏出去,那汽车呼啸而至,险些撞到她身上来。可幸一旁有户人家门是凹进去的,她往那门里一躲,堪堪躲了过去。可那车过刮起的一阵冷风兼冰凉污水,激得她浑身哆嗦。
惊鸿一瞥里,她更见到靠左边车窗的那个女子面庞,女子右侧的男子面庞。心如坠冰窖般,半点暖热也没有了。
白仙儿也不知跑到哪个方向去,这一条破败的弄堂有三个岔口,大约是追偏了。
梁娉在那户人家门口僵硬着身子缩了好一会儿,见并没有白仙儿的身影,才大着胆子走出来。走到亮堂里来,恰好有一辆黄包车,她招呼着上了车,一直回到周家大门来。叫门房付了钱,自己郁郁的回院子里去。
陈妈见她没声响,已是急得了不得,到处找起来。正要去打电话到衙门,告诉还未回来的周重霄,那月儿门前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正是梁娉。她赶紧上去扶她,一握梁娉的手,冰凉透顶。
“少夫人你这是......”
梁娉人恹恹的,失魂落魄。陈妈说什么,皆不在心上。只上了楼,将那被子展开,阖身躺了进去。身上溅着的脏污一概不理,脸往枕巾里埋着,陈妈便看到她双肩抖动,像是在哭。
陈妈在后低声劝道:“少夫人,你是遇着什么糟心的事了吗?你要放宽些心才好,一日日这样,身子又不好,你叫......”
梁娉忽翻过身来,眼圈发红的望着陈妈:“我还要顾着谁吗?”
她垂目一望自己仍窈窕的腰身道:“他根本就来不得!”
陈妈心慌,急道:“少夫人!”
梁娉只转过身去,将被子往身上一盖。
“我愿替你瞒着,是为周家香火。少夫人要是狠心,我还是去告诉大少爷,免当了周家的罪人!”
陈妈说着便要走。
梁娉一下坐了起来,她望着陈妈,两滴泪先落了下来:“你要去哪里告诉你的大少爷?他眼下正和高家小姐约会呢,你要去,别白搅了他的好事!”
陈妈蹙眉转过身来,瞧梁娉双眼通红,脸颊却是苍白。也是免不住心疼她,叹了一声,并不再多说什么,开了门便去了。
梁娉坐在床上,脑中思绪如三春里西湖边柳絮纷飞。她拿手捂住了脸,似捆缚在身。
......
陈妈刚走出来不久,便看到周重霄一身玄色长衫,从外进来。可见他今朝并未去衙门,也未去校场。梁娉刚才的话在陈妈心上发酵,她忍耐了一会儿,实在忍耐不住,走上前去,问道:“大少爷用饭了吗?我熬煮了一些小米粥,还热着呢。”
周重霄朝着她一望,仍昂首往楼上去:“不必。”
陈妈却并不退下,还跟在他身后。
周重霄便停下步子,站在两层台阶上,垂首望着她:“有话便说。”
陈妈犹豫了一会儿道:“少夫人也才刚回来,哭得很是伤心。像是见到了些什么。”
周重霄的目光一暗:“别和我打哑谜。”
陈妈道:“大少爷和高小姐虽有婚约,总也过去了,少夫人她已......今时不同往日,大少爷避着些罢。”
“陈妈,”周重霄的眸色更暗起来,“我让你留在房中是请你照料她,不是请你来训斥我。”
他边说边转过身去往楼上走:“我自有我的道理。你做好你的本分便是。”
进了门,果然室内暗寂。桌上丢着一只杯子,微微还有些温热。周重霄将帽子摘了,放到桌上,指尖轻触杯沿,捏着放在鼻端清嗅。
她向好红茶,绿茶也喝,却很少碰这些添了中药的茶水。参汤亦是不喝的。
周重霄将杯子放下,解开长衫纽襻,往洗澡间去。
梁娉并未睡着,听着门开,听着他在窗前桌边停留,又听着水声起......她伸手在枕头底下摸出一块怀表来,还是在浙江时,他托人送来的。
那怀表笼着银色的光,将她眼眸也映得发亮。
洗澡间里的水声停了下来,她慌忙将怀表又塞回去,闭着眼睛。
忽觉着脖间有微微湿气,一滴水落了下来,熨得她脖颈一点温热,一点冰凉。她缩了下肩膀,往被子里躲。
手臂却被人抓出去,还未睁眼,人叫他从被子里提出来。
梁娉两眼一睁,嘴角笑纹先扬起来:“今朝周督军回来得这样早,事情都忙完了吗?”
周重霄额前的头发沾了水垂下来,脸庞也温和许多。他视线从她眉间轻轻掠过,背过身拿了那杯子在手上,又回过来望着她道:“不舒服?”
梁娉望见他拿着茶杯,若有所思的望着自己,先一惊。摸了摸脸,她佯装无恙道:“你看我的样子像是不舒服吗?”
周重霄把杯子放下,走到她跟前,未等梁娉反应,一双沾着水汽的温热大掌贴到她额头上。梁娉登时怔住,浑身僵硬,却听得耳畔心跳如雷。
他道:“未发烧。”
“改日让医生过来替你瞧瞧。”
说着,收回手去,绕到这边来要上/床。
梁娉忙的从床上下来,迎着周重霄望过来,带了一丝暗纹的眼色道:“我睡好了,你睡罢。”
说毕便要出去。
周重霄忽起身,踩着床身一跃而下,将她拦住:“梁娉。”
“我在,有何指教?”
她虽被他这般幼稚行动吓到,却还是高昂螓首,双目分明。
他脸上现出隐忍的怒色来:“我的耐性有限。”
“正好,我也是。”
她朝后微微一侧,将两人距离更拉开一些,道:“周重霄,我们离婚算了,我不开玩笑,再这样下去,我怕不是你要杀了我,就是我要杀了你,有什么好处呢?”
“梁娉!”
“你我之间的那根刺,你不肯拔,我碰不得。眼下我给你们让位,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说着便要走,全不顾他已暗沉如天崩地裂前泼天浓墨的脸庞。
周重霄走过去,“砰”一声,手掌直撑在那门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他鹰目玄深阴冷,忽抓住梁娉一只手,把她往床上一丢。
梁娉立即便要起身,他从一旁抽屉里拿出手铐来将她锁到了床头铜柱上。
梁娉又气又急,登恼红了脸:“周重霄!”
他把钥匙朝着窗外丢去,一言不发便要走。
她拿脚在地上直跺:“没有你这样不讲道理!你自己做了那样的事,还要来惩罚我吗?我是欠了你什么,要你这样待我!”
他踅身阴沉着脸,指着她一字一句道:“你欠着我的这辈子还不清!要走,门儿也没有!”
周重霄气恼得甩上门,走到小客厅来。
一支烟还未抽完,陈副官赶了过来。
周重霄把小半截烟丢到烟灰缸里,抬手捏了捏眉心:“怎么样?”
陈副官一挺胸,便要行礼。
周重霄朝着他一望,他忙的收住了动作,压低声音道:“田中太一已几次打电话过来,要求面见督军,明朝再不回复,只怕他会发动日本浪人再发动一次攻击。万福村事件已叫他吃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亏,这一回,他不会这样容易撒手。”
“美国领事和英国人又从中搅和,沪上烟馆才关了几家,他们已闹得要动起手来。再这样下去,只怕.....”
“禁烟一事刻不容缓。我中华四万万同胞之所以受蛮夷侵蚀,正因这害人东西!”
“可那王泾阳等人已主动联系了日本人和美国、英国领事馆大使,一旦......“
周重霄把手一摆:“他们要动手,只管来!沪上的烟馆,我是关定了!”
陈副官双眉紧蹙,很是担忧。不过短短半个月不到的时间,刺杀事件已将近二十起,督军每一日都活在生死边缘上。大烟是外国人的经济命脉,谁要动这个,等于是拿命去和他们拼。
周重霄道:“这两日外头乱得很,你令巡捕房多派些人手,夜晚也要加紧巡逻。”
陈副官道是。
周重霄又道:“军队操练一日不可怠慢,叫每一个兄弟都扛着枪睡,哪一日他们动手,我们便要叫豺狼虎豹尝尝咱中国人的子弹!”
陈副官又道了一声是。
登时沉默下去。
“让你调查的事情,你查得如何?”
陈副官犹豫着,遭周重霄目光扫来。
他吞吞吐吐道:“少夫人在浙江,恐,恐遭梁左成......”
周重霄搁在手边的一只水晶烟灰缸落地,应声而碎。
周重霄脸庞冷阴至几近龟裂。
“端木恒人呢!”
陈副官道:“他人在北平,前两日与蒋锡正见了一面。”
周重霄冷冷发笑:“好!好得很!他敢背着我动手脚!”
“属下也只查到夫人单独去见梁左成,第二日进了医院。当天夜晚出了什么情况,却不清楚,端木恒今朝夜晚便抵达沪上,督军是不是要见他?”
周重霄的脸色暗沉难看:“见他?不急。”
他冷笑:“你替我回复田村太一,他若想见我,明朝自己上门来。我在府上设宴等候。”
陈副官应声出去。
周重霄坐在那壁灯底下,又抽了一支烟出来,叼在唇间,却只闻着鼻端那烟草的气味,并不点燃。
挂钟“答答”的走着,夜更深浓。黑暗中的宁静似暴风雨前暂时退去的海潮,笼着一层神秘和静谧,藏着滔天的阴谋和卷土重来。
周重霄将食指指尖暗在眉中,算着时间,起身往房里来。梁娉靠在床柱上,眼角犹带着泪痕。
冰凉的脸颊,苍白的面庞。他视线在她眉眼鼻端掠过,微弯腰,将她扶着躺下,解开了扣在她手腕上的镣铐。
她皮肤白皙如玉,一点点红痕便清晰触目。那腕上带着一圈红印子,伤人眸目。
周重霄坐下来,从那抽屉底下拿出一只药箱,旋开清凉祛瘀的药膏,沿着她手腕,轻轻擦着。
她忽发出低低呜咽,闭着眼睛流泪,喊了一声“周重霄”。他手里药膏登掉落下去,滚进床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