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裕饭店门口,早有一个穿黑呢制服,头发梳得油光发亮的西崽等着。看到梁娉和王渊文一齐过来,忙笑着弯腰,朝两人一鞠躬。王渊文便从口袋里随手掏出一把票子来,往那西崽怀里一丢。
王渊文往男储衣室去:“去罢,我在外头等你。”
左边一道月亮门,拐进去,早有人上前来给梁娉脱外套。
梁娉女储衣室内坐着,却并不去挑面具和换装的衣裳。她不过心里堵闷得慌,想与周重霄坐下好好谈,可他不但忙,她亦见着他发慌。
像是心口藏着一把将燃未燃的火,隐隐而动,却又烧不起来。发热一般,燥得慌。如刺在眼,如鲠在喉。王渊文一说来喝酒跳舞,她并没有这心思,还是赌气来了。
一昂首,心道,在人声鼎沸里玩一会儿,或许还能好些。便随手拿了一张猫脸的面具戴起来,走到外面,王渊文早换装等着。
他仍白色衬衫,黑色马甲,只在脸上罩了一张金色镶边的弯眼面具,那面具眼梢一滴血色红泪。以他身姿潇洒,更添魅惑。
梁娉笑道:“你这装扮,算什么化妆舞会?”
王渊文已不由分说执了她的手往里走:“你要从我身上挑毛病,趁机逃走,万万不能。”
梁娉脸上一红,把手从他臂弯里往外抽:“既你这样说,我真要走了。”
王渊文抓住她逃跑的小手,指尖紧扣,梁娉心尖一动,不禁朝他看去。
他微微低身,颌首盯住她面罩之后的如水秋瞳,哑声道:“这里人多,动静一大,围观的人可不少。”
“你要上报纸?”
梁娉脸庞一僵:“王渊文!”
他立即笑笑,将她五指皆握进掌心,轻搭在她肩膀上,和着越来越清晰的悠扬越声道:“放轻松一点儿,颦颦,你有多久没享受这欢乐的气氛了?”
说着,把她往大舞厅里轻轻一推。
顿电灯照耀,亮如白昼。脚下地如凝结新冰,照亮了每一个奇装异服,浅笑婀娜的少爷、小/姐。
一瞬间,梁娉竟有隔世之感。
她怔怔的望着眼前灯红酒绿,繁华景象。极快的回忆自脑海里掠过,梁娉忽的转过身来,一声不吭就往外走。
王渊文拦住她:“怎么了?”
梁娉道:“头疼。”
“是头疼,还是害怕被周重霄知道了,会拿枪毙了你?”
梁娉脸庞一扬。
王渊文脸上带着讽笑。
“别跟我使激将法。”
她推开他便走,王渊文横手阻拦,梁娉一脚踩到他鞋尖上。
王渊文一个不稳,差点儿没站住,便被梁娉脱逃了去。
他追到门外,饭庄门前夜风寂寂,哪里还有她的人影?王渊文气恼的欲踅身回去,一个西崽从他身后走过来,手里拿着梁娉穿的斗篷,怪道:“刚才那位小姐怎么不见了?”
王渊文蹙眉,把斗篷夺过来:“这斗篷是和我一齐过来那位小姐的?”
西崽认识王渊文,忙点头道:“是,十一少。”
她向不是这样丢三落四的人。王渊文顿生急,再站立不住,握着梁娉的斗篷追了出去。
眼前一辆汽车极快开过,后头坐着的女人惊鸿一瞥,王渊文急追上前,只一阵冷风甩到他脸上。
......
梁娉扭着被捆住的双手,冷眼瞧着面前久未相见的人:“六嫂打招呼的方式还真是稀奇,又是西洋人的礼节吗?”
坐在副驾驶上的女人扭头,自宽大的帽檐下露出脸来:“七妹,你六哥很挂念你。”
梁娉扬唇,眼底无笑:“挂念我?挂念我死得透不透?”
车子猛一个颠簸,急刹下来。
梁娉侧身去抢开门,想下车逃走。
白仙儿急付了车钱,走到后面来,把梁娉从车上一扯,仍是那一双顾盼生辉的美眸,从前眸中的温柔,现在却冷冰冰带着狠劲儿。
她道:“你最好不要着急走,免得我手上有个差池,叫娇滴滴的七小姐白受皮肉之苦。”
当初梁棣一意孤行,要娶一个电影明星,要不是梁娉替他在父亲面前走动,事情不知要闹成什么样。梁娉也向照顾白仙儿,因这一层缘故,她和谈美华有了一开始的冲突。却未想到,眼下狠狠揪着自己胳膊的人,会是她向信任要好的六嫂。
在梁娉气昏了头的瞬间,白仙儿已经不客气将她拽进了一排矮房子的中间一道门。
房内潮湿,未燃炉子,进门便闻到湿漉漉似发霉的怪味。
梁娉喉口闷堵,胃里翻搅。
她被白仙儿一步一拽往那狭窄的小楼上去。
咯吱咯吱,木楼梯发出怪异的声音,梁娉两臂胳膊上汗毛倒竖起来。
“六嫂......”
“嘘!”
白仙儿把食指放在唇畔,朝着梁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脸上的神情很古怪。
梁娉虽想走,却也想知道六哥梁棣的处境。她心中忐忑,可梁棣是她六哥,他们兄妹关系虽有龃龉向也不差,便按捺着不安,随白仙儿一步一步往上走。
越往上,这不安越深重。
直到她上了二层楼上,看见躺在窗户边的狭窄小木床上,那个拿着烟枪吞云吐雾的人,登震惊、失望、恼怒、痛恨,一齐涌上心头。
她几未有考虑,推开白仙儿,将那捆绑在一起的双手往前抓住那烟枪便要丢出去。
躺在小木床上的人立即像是生命受到威胁,一下跳起来,和野鬼看到了鲜活祭牲,紧抓住烟枪,一口咬到梁娉的手背上来。
他瘦得脱了相,颧骨高起,脸色蜡黄,被昏暗的灯光一照,简直像是从哪个坟墓里逃出来的僵尸一般。
梁娉眼圈红了又红,睁大了眼睛望着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人。
她喊了一声“六哥”。那人像是未听到般,只紧紧抱着重新抢夺回来的烟枪,宝贝似的摩擦着,取灯,点火,吞云吐雾。
“不可能!不可能!”
“我六哥怎么会变成这幅模样?”
她掉转头去质问白仙儿,白仙儿从容熟稔的躺倒梁棣旁边,也拿了一支烟枪出来,和梁棣一齐,取灯,点火,吞云吐雾。
她表情里的满足,如坠仙端云雾,飘飘然,似已脱离现世凡俗。
梁娉望着,吓呆了。
她不敢相信,却又不能不信。
急冲上去,她趁着梁棣不注意,将那烟杆扫落在地上。梁棣双目空洞,从木床上跳下来,疯了似的,朝着梁娉便是一脚。
梁娉心急,忙往边上躲,他一脚踏空,却也不追着她来。只弯着那嶙峋身躯,趴在地上捡滚到楼梯边上的烟枪。
狼狈、不堪。
她潇洒倜傥的六哥哪里去了?
白仙儿吸了两口烟,从木床上下来。她身上的斗篷歪着,也不着急去整理,只将帽子从头上丢了去。走到梁娉的面前道:“七妹你也看到了,你六哥现在的情况,正是需要你帮他的时候。”
梁娉受此惊骇,几丧神魂。她怔怔的望着梁棣抢了那一只烟枪,迷失了心智一般,只知道取灯点火,眯着眼睛在那一团白雾中迷蒙着双眼。
“我要怎么帮他?”她声嗓缓缓的,似自己也一脚踏入了那白雾之中。
白仙儿道:“这芙蓉膏,你六哥和我也不是第一回抽。只不过,我们在东北的时候入了别人的局,把所带的一点儿家私都叫人骗了。你六哥受不了这个打击,终日沉迷在芙蓉膏的好处里,才会变成如今的样子。”
梁娉抬手,将眼角凉了的眼珠随手抹了,转过脸来看白仙儿:“你要我帮我六哥戒掉芙蓉膏?”
白仙儿“嗤”的笑了一声,单手搭在梁娉的肩膀上。眸光如波,在她身上浮动着:“七妹便不要和我们打哑谜了罢。姑爷眼下正是春风得意,他在沪上禁烟,对他有什么好处呢?沪上日本人这样多,抽芙蓉膏的人也多,一旦禁烟,又是一场大风波。七妹,你既是督军夫人,该好好替姑爷分清利弊才好。免得刚坐稳,又要风雨飘摇。”
梁娉这才明白她将自己从锦裕饭店门口“劫”走的用意。
“你要让我说服周重霄取消禁烟行动?”
白仙儿下巴一抬,朝着梁棣一呶:“你已害了你六哥一次,还要害他一次吗?”
梁娉上下打量着白仙儿:“要我帮你也行,你先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今朝夜晚在锦裕饭店跳舞?”
白仙儿脸上一顿,红唇扬着笑道:“碰巧。”
“不是巧合罢。”
梁娉双目迥然的望着白仙儿:“你跟踪我。”
白仙儿嘴角的笑容便有些僵硬:“我是已经毫无办法的了。为了你六哥着想,自然只好来寻你。这几块芙蓉膏,也就他两天的。沪上烟馆一间间关门歇业,再这样下去,你六哥瘾来了,我可救不了他。”
梁娉盯着白仙儿望,唇畔微微上扬,她点头:“好,我试试。”
白仙儿便道:“你肯,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梁娉起身便要走。
白仙儿横手握住她的肩膀,迎着梁娉回首警惕的目光,眸中黑亮:“你最好茶。六嫂这里正好有一杯薄茶,你喝了,当是领了六嫂的心意。”
梁娉还未开口回答。白仙儿又道:“七妹,别叫六嫂心里不安。”
她眉眼微笑,可那如水的眸底却没有一丝笑意。只有森冷冷的一片冰海。
她将手边柜上,像是早就准备好的一杯茶水递了过来,不容回绝的抵到了梁娉的嘴唇边上。
目光交错间,呼吸越来越沉重艰难。
梁娉忽用力将她一推,趁着白仙儿往后仰,极快从楼梯上跑下去。她穿一双新皮鞋,从狭窄的木楼梯上跑下去,几次险些摔倒。白仙儿在后很快追上来。
梁娉不敢回头,踢了皮鞋赤脚飞快的往前跑。心跳如雷,汗透衣襟。
白仙儿的父亲是日本人,当初阿爹反对婚事,这是最大的缘故。她在这时候想起这个来,更愿是自己吓自己。可是......
眼看要出巷口,一辆汽车踏着水潭横冲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