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孤冷寂寂的院子里,梁娉自己也不知道,她到这里来做什么。许是因为同情,许是因为那一丝同病相怜的感怀。
她掀开帘子进去,房里一点儿人烟气也没有。只有中药的气味,还有西医里的消毒水味道。
已冬,房里没有暖炉,冷冰冰,梁娉初往里走,竟有种比外面还冷的错觉。
昨晚上下了雨,气温更低,阴冷潮湿,不添炉子,简直没法过。
里屋传来低低咳嗽声,接连不断,咳得人心发慌。
梁娉走进去,周佩芬半倚在床边上,朝着那痰盂里吐出一口黄痰来,人往后仰,一只手未撑好,错失里竟像要往床底下跌去,梁娉忙的上前扶了她一把。
周佩芬借着她的力气往上坐回去,眸光一掠,忙的把手收了回去。
“你来做什么?看我的笑话?你现在看到了,好走了!”
梁娉原有些愧疚的脸上顿浮上冷色。
两手握着,她往后,找了一张椅子来,拖到周佩芬床前坐下。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准确无误皆落在周佩芬的面上。眉梢微挑,似有一丝得意笑痕。
周佩芬脸上的神色立即变得不好看起来。两手紧紧握着,因受伤失血而煞白的两颊浮出红晕来。
“梁娉你.......”
“我在看你。”
梁娉极快说道,更加脸凑过去了一些:“我在很认真的看着你,二妹。”
她有意把“二妹”两个字咬住了,嘴角往两边弯起,带着一丝叫周佩芬看不透摸不清的笑容来。
周佩芬捏着被沿的手缩了起来,瞳孔收紧,警惕又忌惮,怨恨又不解的望着她。
梁娉仍是笑着,两手手肘轻搭在膝盖上,身体微倾:“周家有个年过三十还未出嫁老姑娘,我在未嫁给周重霄之前,就知道这件事。”
周佩芬的脸更加红了起来。
“人皆说,这是因为周家二小姐身患顽疾的缘故。可我总想,一个女子不想出嫁,和她有没有顽疾,是没有多大关系的。毕竟一个男子若因此挑剔一个女子,可见并不是个可靠的人。既不可靠,这婚姻结不结也罢。”
她在替她辩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周佩芬越加疑惑谨慎。
梁娉往后轻轻的靠在椅背上,目光忽的黯淡下来:“二妹,你是因为他才辜负了自己的大好年月,是不是?”
周佩芬像是后背叫人拿鱼叉猛扎下来,一个挺身直直坐住,两眼瞪得滚圆,直往梁娉身上瞧。像是下一瞬就要起身而逃,又像是僵尸还魂,下一瞬就要伸手掐住梁娉的脖子,折断她细嫩的脖颈。
她神情格外可怖,呼吸亦急促起来。
梁娉却还是微微笑着,像是一点儿也没有瞧见周佩芬脸上的表情。
她低垂着眉目,脸庞叫半遮的窗帘挡住了一半,神情萧索。
她道:“很辛苦罢,明知不可为,却还是拗不过心里的那一点念想。”
“可你终究是好的,就算明知没有结果,但有这一层关系,总还能待在他身旁瞧着。只从小一块长大的情谊,便没有人能越得过你去......亲不过胞妹,近不及青梅......”
她兀自说着,忽落下豆大的泪珠来。只一颗,她飞快扭过脸,起身背转过去。却还是被周佩芬瞧见了。
“你......”
周佩芬讶异的望着她。
梁娉却已掀开门帘跑了出去。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跑到周佩芬这里来也就罢了,还要说出这些话来。
抬手在脸上轻轻擦了一下,刚要抬头朝外走,有人站在她面前,挡住了半边阳光。梁娉微微眯起眼睛,朝着来人望过去。
高美云脸上笑容得体端庄:“梁娉。”
梁娉一怔,她不能毫无所谓的,像和以前一样面对她。略点头,越过高美云便要走。
高美云一句话涌到舌尖,竟未能吐露出来。她转过身去,梁娉正走到那台阶上,也不知是太阳太大,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她竟身躯晃动,往后仰去。
高美云立即上前,扶住她后肩。
梁娉心有余悸的往后退了一步,半弓着身,称了一声“谢”。立即要走。
高美云把她的手一握,要替她把脉。梁娉反应很大,连退几步,脸庞紧绷,双目紧紧盯住高美云。警惕、恐惧。
她踅身便走。
高美云在后道:“梁娉,你脸色很不好。我建议你去医院接受检查。”
梁娉疾步连走,听了这话,不禁停下来。她回身朝高美云脸上一瞧,高美云还是那副为人所想,端庄姿容。
梁娉一时竟分不清楚,究竟陈妈说的是谎言,还是她自己的双眼欺骗了她。滚到舌尖上的字句皆咽了下去,她不愿再多说什么。
高美云却已看出她眉眼里的戒备和生疏。
她和周重霄在北平引起的误会,在梁娉这里会造成怎样的后果,美云不是没有猜测过。但周重霄不愿她过问这件事......高美云神色一暗,眸色也灰败了下去。
当初是她选择和周重霄解除婚约,为了宋则鸣,和周重霄解除婚约。她不否认,这是自己这辈子做过的,最愚蠢的决定。
“梁娉,”按耐不住,高美云冲动的追上梁娉,“如果你是因为《华文报》的报道,我和你道歉。那日......”
梁娉原不愿听她说这些,那则报道就像是一根利刺,扎进她的指腹,深入血肉。连日生长发酵,不碰便罢,一碰,便要流脓出血。
她深抑着搅动心腹的那团污浊之气,脸上却还带着一丝微笑,凝目望向高美云:“高小姐有何指教?”
高美云忧愁的脸庞更添一丝无奈:“你还是误会我们了。”
“没有。”
梁娉嘴角的笑越加鲜明:“我怎么会误会你们?哪怕不相信周重霄,对高小姐我也是信任的。毕竟当初要求解除婚约的人是您,不是吗?”
高美云脸上一红,移开视线。
梁娉又道:“高小姐在学校的时候常说,女子第一要有骨气,梁娉铭记在心。”
高美云脸上便要绷不住了。
梁娉也未再追着她说下去,将笑容微微一收,颌首与她告辞。
高美云站在梁娉身后,握着药箱的一双玉手捏得指甲发白。
梁娉疾步匆匆的离开了院子,往回走来,忽停下脚步,她也不回房换衣裳去了,直到那门房上,喊了一辆汽车往木林胡同11号去。
她心里堵得厉害,像是有消磨不去的一块又一块巨石往下堆累。摊陈在溪水清流的沿岸,远望过去,哪里是累累碎石,根本就是森森白骨。
汽车夫将车子停下,梁娉不叫他等,推开车门就下去。险些撞到一个人。
那人将她双手一扶,宽厚帽檐遮住他大半张脸,梁娉眼梢瞥见他右边嘴唇上一颗细小的,芝麻般大小黑痣。心中一怔。
还未回过神来,那人已越过她,往胡同前月门一拐,消失不见了。
梁娉怔怔的,她忽想起一个人来,心猛然一跳。
背上忽搭来一只手,她惊得险些跳起来。
把邵汝美骇得往后侧了侧身,瞪大眼睛道:“怎么了?”
梁娉朝着他身后的月门望了望,道:“表姐夫刚刚才回来吗?”
邵汝美道:“我们新编排的戏剧今朝在光明大学礼堂上演,渊文还在那里忙呢,我偷得一个空闲,早回来一步。”
梁娉微微颌首,一时无话。
邵汝美看她的样子很有些寂寂,便邀了她进去坐。
院子里的椅子皆收拾起来,只剩下边上一张圆桌,边上放着两张矮脚石凳。
邵汝美让她在凳子上坐了,进去拿了一壶新得的碧螺春来,兴致勃勃道:“这是今年开春新采的碧螺春。今年雨水丰沛,没有几个好天,新出的碧螺春是有钱也买不到。你尝尝。”
梁娉看着滚烫茶水入壶,清新香味一下逸了出来。勾动她茶虫在舌尖跳动,捂着肚子,她倾身闻了闻,忍不住微笑:“茶清香正,绿叶似带,果然是好茶。”
邵汝美便倒了一杯送到她面前,示意她赶紧享用这难得的好茶。
梁娉顺手接来,刚送到唇边,她眼角微弯,又放了下来。
邵汝美怪道:“不赶紧尝尝?你是最好这些的,向比我贪急,怎还打起盹儿来了?”
梁娉眸中滑过不自然的光,垂下眼睫道:“我近来睡得不好。正因此,才来见表姐夫。要一时贪嘴喝了你这杯茶,我今朝晚上是更加不必睡了。”
邵汝美不在意道:“不过一晚上不睡罢了,你还在乎这个?”
梁娉仍笑着推辞。
邵汝美忽会意过来,把茶杯往边上一搁道:“你是嫌我只将滚水注入,糟蹋了这一把好茶!罢了!就知道你最是个刁钻的!等着,我去拿全套茶具来!”
梁娉拦住他:“不忙,表姐夫,你先陪我说会儿话再说罢。”
邵汝美迟疑的往她脸上一瞧。
梁娉垂下目光:“罢了,你还是去拿茶具。我也不知该怎样和你说,更不知该说些什么。”
邵汝美脸上的欢喜便收拢了起来。
他唤了一声“颦颦”。
梁娉抬首,目中微微闪烁。
“我很觉煎熬。泥足深陷,如坠深渊。可要让我.......”她垂着脑袋,轻轻的摇头。
透过树影落在她脸上的月光斑驳,更衬得她萧索寂落。
邵汝美叹了一声,道:“好比夜晚入梦,不知今夕何夕,你不过是一时魔怔。”
“你表姐在时,最喜说女子当自强一语。我今将这句话转赠予你。颦颦,你还年轻,不该因眼前迷途,误了半生峥嵘。”
梁娉仍垂首不语。
邵汝美正还想说什么。拱门前,月色下,一道颀长的身影落落立于银光半弯之中。
他唇畔弯笑,一双桃花眼似藏了万千星辉。
“弃清茶,一杯浊酒敬红颜,可否?”
梁娉朝他望去。
他自剪影里走来,身形倜傥,白衬衫,马甲衬得他更加英俊矜贵。
王渊文将左手背到身后,微一弯腰,噙着他那与星辉同醉的一抹微笑,向梁娉伸出了右手,邀她共醉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