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事情要尘埃落定的这一天,吉田更加小心谨慎。
周重霄所坐的车子,所用的汽车夫,都是吉田从军部找人来安排。看得严密,到一直苍蝇也难接近周重霄的地步。
山本原也在应邀之列,可他受了这样的刺激,是不早早出现在人群中的了。而吉田一来为了防止现场会出现意外情况,一来,他也正可以借着这个机会显一显风头,一个大早就到了离周重霄所在旅社不远的会堂里。
虽是紧急布置,各处梁柱上也是张灯结彩,做出一番喜气迎人的景象。
从会堂的外面就有士兵托着枪在把守,这场婚礼又有很浓重的政治氛/围。
来往的人都是伪满洲国政界很说得上话的人,及他们的家眷。做了外交长官的梁思议这一次也现了身。
吉田见到,走过去和她寒暄。
这个女人常在内境腹地走动,名义上挂着伪满洲国外交长官的头衔,却不常待在满洲国境内。不过这一桩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她的身份,更多是在腹地活动,收集情报资料。
“梁先生。”
吉田对她还可说尊敬。
梁思议一身男人装扮,穿了雪白的洋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顺利。听到吉田与她说话,她很有眼色的瞧出吉田在这一场婚事里的位置,点了一个头。
“你今天能过来,我要多多感谢你。”
梁思议是周重霄太太的姑姑,她肯露面,对这场婚事公布于报纸新闻,是很好的一个宣传。
“吉田中佐这一次费心了。”
吉田微笑着摇头:“哪里哪里。”
梁思议也不和他多废话,直来直去道:“不过我还是要提醒吉田中佐,傅学为,我也是和他打过交道的人,不好对付。你不由分说就枪毙了傅建荣,这个仇,我看他就要在这两天找你算了。”
吉田脸上先一白,又微笑:“等这一场婚事完成,我乐意等他来找我算账。”
“你以为中国人都是傻子吗?”
梁思议话中有话的哼了一声,而已不把话讲明白,丢下吉田就去叫人拿水酒给她。
吉田原想和她交好,却被泼了一脸不冷不热的水,一头兴奋登时变得葳蕤下来。他这胸口里像吊着半瓶水似的,晃拎晃荡,接下来的事情做得也很心不在焉。
不多时,秋雁带着两个侍从过来。
吉田过去,将她带到一边交代了两句。这时,他手底下人过来报告,说时间差不多,周重霄已过来,吉田只消坐上周重霄后头一辆车,载着一同去旅社把福永樱子接过来。
这边证婚人已准备好,新人一到,把证婚词一说,这礼就成了。在婚书上签字,吉田唯恐周重霄翻脸,要不好收场,预备留在以后,让樱子慢慢去做这一桩事情。
士兵齐放了几枪,吉田往汽车上一坐,被梁思议那一番话搅得不大安定的心,倒好像又定了下来。
会堂这边乐声阵阵,婚礼将要开始,山本也乘车过来。他看到会堂那种热闹的景象,就想到自己被吉田打压的这一桩不快,要了一杯水酒,正还有些愤愤。忽听到门口汽车急刹,一个士兵边跑边嚷着冲进来。
士兵以日本话说吉田和周重霄的汽车在半路上遭人劫了,吉田当场中枪而死,周重霄也叫人劫走了。
这个消息一出,登时哗然。山本往现场一看,并没有比他更大的官,他脸上露出震惊愤怒的表情,心里高兴得厉害,峰回路转到这个地步,赢家还是他!他赶紧站出来,发表一番沉痛讲话,拔腿就要随士兵去看出事的现场。这时现场拥挤吵嚷,有些人已预备要走,一个和服戴斗篷的女人从横地里冲出来,山本还未来得及反应,那女人将他一撞,山本往后一跌,站住后僵着不动。
一旁的士兵便要过来催他,脖子上一道红线,血从红线里往下淌。
尖叫、呵斥、汽车鸣笛、枪声。会堂里炸开了锅。
那个女人在混乱中,在所有人注意都放在吉田事件上时,以极快的速度袭击了山本,再者,她像是又很熟悉这个会堂的人,袭击之后,立即隐没在人群中,竟一时只听到会堂的混乱嘈杂。那个袭击的女人却不知去了哪里。
会堂被日本士兵包围了起来,惊慌恐惧笼罩着会堂里的每一个人。
这时,松丰已赶了过来。眼见着瞪大了双眼的山本被抬出来,他立喝住,上前沉痛的看了山本一会,带着白手套的手替山本阖上了眼睛。
他道:“现场一个人都不能放走!每一个人都要接受审查!都抓到军部去!”
士兵们便开始动手,秋雁一边哭一边挣扎,她被士兵拖着要往外拉,身边还跟着一个瘦小的侍从。经过松丰身旁的时候,秋雁身子往下一滑,跪倒在了地上。
除了刚才那样的事情,士兵非常谨慎。立即托枪,对准了秋雁的脑袋。
秋雁伏在松丰的脚边上,一边哭一边求:“长官,让我去瞧瞧我们中佐大人再将我带走罢!我跟了中佐这么多年,他待我一向很好,谁能想到会是这样的下场!我总以为我要走在他前头的,这一下子,叫我还怎么活?”
松丰之前去吉田府上的时候也见过秋雁,对秋雁的风情也很垂涎。她近来大约病弱,脸颊瘦了不少,更添一种病弱的美。他下意识要伸手去扶她,却还是按照规矩,叫人道:“把人送到军部接受审查。”
秋雁哭得将要昏死过去,她身后的侍从很忠心的一直躲在后头扶着她。
士兵不知轻重的将人一扯,秋雁刚被扯着站起来,就要往松丰的身上倒去。软玉温香,松丰的鼻子抖了抖。
又多添一句:“这是吉田中佐的家眷,了解情况之后,务必安全把人送回中佐府上。”
秋雁却揪着他的衣裳,求道:“让我再见见中佐罢,我要见他最后一面!”
松丰被她求得厉害,又想,她是最没有道理会和这两起事故有关的人,大手一挥,就让士兵把她带到后一辆车上,一会跟着她一道过去。
秋雁刚往前走,她的侍从被士兵揪住,秋雁见着松丰已掉转身去忙别的事情,就将那侍从一揽,横了脸道:“这是我的人,你们谁敢动?”
那两个士兵见松丰也对她很宽容,自不敢为难她。秋雁就带着那瘦小侍从,一齐去坐松丰的车。
“这是日本军部的车,任凭谁也想不到,我们会坐着日本军部的车,大摇大摆离开这里。”
秋雁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仅她身旁的侍从能听到。
那侍从脸上涂抹得黑不溜秋,两只眼睛深深凹进去,嘴上贴着胡子,只眸子却清亮明丽。她望了秋雁一眼,声音同样很低:“我们能顺利离开吗?”
秋雁看了她一眼,露狠绝的目光:“一定能!”
吉田出事的地方离他们不远,车子开过去一小段路,松丰下车去询问案情,秋雁扑过去哭得撕心裂肺。
松丰正要宽慰她两句,秋雁忽停下来,捏着吉田身上的一片树叶子,瞪大了眼睛。
她转过来抓住松丰:“这是城外五里亭边的槭树叶!”
“满洲城里没有这种树,我和中佐一齐去城外时见过!”
松丰正疑心,有士兵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两句。他立刻道:“追!”
“我也去!”
“你还是回府更安全。”
“不!我要亲眼见着抓住那些杀害中佐的人!再说有松丰中将在,我没有什么好怕的!”
松丰被她一激,又因她刚才说出那指认的话,一点头,就让秋雁上车,跟着一齐去。
汽车朝城外疾驰,就这么短短时间,城内早到处是士兵和巡捕房的警察。
坐在秋雁身旁的人很紧张,手缩在袖子里,身体紧绷。
松丰怀疑的目光从车窗里朝着他脸上一扫,秋雁正好一抬首,眼睛红红的,和松丰撞了个正着。
她抿唇微一点头。
“你倒很关心这位小兄弟。”
“是,他是我娘家的兄弟,刚来,中佐还说要给他找个事做的,现在......”
秋雁把身旁人的手一握,松丰见她又像要哭,倒不好开口。
车子将要到城门口,秋雁明显察觉到身旁人格外紧张。
“别怕,有松丰大人在。”
秋雁把他的肩膀一拍。
松丰听到她夸赞自己,忙要应一声。
汽车忽停下来。
秋雁和身旁人因惯性,向着一冲。
松丰也险些撞过去。
他恼道:“怎么回事?”
车外立刻有人过来,秋雁一瞧,脸上渗白。忙令身旁的人道:“你镇定些。”
自己半昂着头,由那外面的人瞧。
白仙儿走到车窗边上,对松丰一鞠躬,报告道:“城门已关,谁也不能出城!”
松丰立刻道:“谁下的令?”
白仙儿眼梢一扫,缓了声音:“中将请借一步说话。”
她不在政/府供职,松丰虽知道她和吉田有些关系,却也不必理会她一个女人。不过看她的样子倒像很慎重。就开了车门下去。
白仙儿在这时,刻意扫了秋雁一眼。
“看来,出岔子了。”
“什么?”
“你看她那一脸戴了高帽的德行,当狗还当出形了!”
“他呢?他走了吗?”
秋雁摇摇头。
“小七,你别急,我总会叫你们夫妻团聚。”
秋雁压低着嗓音,将梁娉的手紧紧握着。
这时松丰背转身过来,望向秋雁的眼色不像之前那般带着钦慕,严刻森森。他大步过来,口中说着:“秋雁小姐,城外出了点问题,你先回府。吉田的太太也该告知一声,由你去说,再好不过。”
秋雁脸上带着微笑:“只要松丰大人最终抓住杀害中佐的凶手,我什么都可以听大人的。只不过就让我们两个人回去,我路上害怕,请一个定力好些的陪着我们,我才敢走。”
她望向白仙儿,眼梢挑着微笑:“白小姐,劳烦你一趟,不知可不可以?”
白仙儿犹豫着,松丰不在乎这样一个人,把白仙儿一推,就送了她出去。
白仙儿心中恼恨,却不得不上车,坐在副驾驶上。
“中佐的事,还是请白小姐去跟太太说,太太对我一向有意见,我说,倒不合适。”
秋雁佯装无事的打着招呼。
白仙儿也不吭声。
她眼睛不着痕迹的观察着秋雁身旁那个人,虽面庞看起来不熟悉,但那身形却感到不陌生。
“白小姐瞧上我这位兄弟了?”
秋雁眼睛捉住她在车窗上探究的眸色。
白仙儿冷哼一声,抱着胳膊别回眼去。
他们的车子刚离开一阵,只听到几声炸响,像是城门那里发起了炮火攻击。秋雁和身旁的梁娉抖吓得一躲。梁娉嘴唇上的胡子掉了下来,白仙儿一回头,瞧见她的正面,立喝出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