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仙儿眼睛一下定住,望在那满是碎瓷片的榻榻米上。
“谁让你进来的?”
吉田做出一副恼怒的模样,大喝一声,见着白仙儿不禁一跳,心里才有点底气。
白仙儿压住颤抖的嘴角,勉强笑着说道:“中佐这样生气做什么,我来这里,可没有什么坏主意。”
吉田眼睛一眯,上下扫了她一眼。
白仙儿就把包往臂弯上一捋,往前走了一步,凑到吉田跟前,压低声音说道:“一个钟点前,山本先生到我府上去了一趟。”
“说了些有关我阿姐,和吉田中佐,你的事情。”
她一边说,一边意有所指的吊着眉梢。
吉田的心一下子被吊起来。他怀疑的打量着白仙儿:“他找你做什么?”
“自是问有关福永小姐的婚事。”
吉田两道眉毛往左右一拉,立即变了脸色:“他竟敢在参谋本部会议之前就行动起来!”
白仙儿见他似有暴跳如雷的样子,心里暗暗算计着。心道,这一回还不叫自己瞧准了吗?
山本在她和梁棣刚到满洲国的时候,以她中国人的血统为由,要墙壁他们夫妇。这一本账,白仙儿一直存在心里。不过时机未到。而自己不仅动不得山本,许还要依靠山本。可她刚才和某位将要参加参谋本部会议的高级将领的太太喝下午茶,听到了一点消息,山本与吉田斗得很厉害,就要在这两日见分晓,而山本的胜算似乎有一点问题。
“他还提到我阿姐近来身体不大好,像是因为中佐的问题。”
吉田放在身后的手攒了起来。他盯着白仙儿的眼睛往下一瞄,佯装着背过身去。
白仙儿望着他一举一动,心里猜疑着。
她和梁棣平日里向不在山本的眼中,山本会来找他们夫妇两个,更刻意透露出她阿姐因吉田而身体不好的消息,很显然是有意要利用她来,将吉田的家事变成公事上的污点。
不过白仙儿向以为阿姐是个再温婉没有的女人,再者,她在日本的家族也不是没有一点根基的。吉田还不至于对她怎么样。不过现在看来,倒真有一点端倪。
“不过我看是他故布疑阵。阿姐和中佐成婚多年,夫妻间有些磕磕绊绊再正常没有的事情。我们这些外人是看不清,也不好多说什么的。”
吉田探究的眼神在她身上慢慢移动。
白仙儿笑得像是很坦荡,站着不动,叫吉田看。
吉田看了她一阵,似正要说话,外面进来一人通传说,樱子小姐到了。
吉田摆手,让人把樱子带进来。
白仙儿客气道:“那我去看看我阿姐。”
吉田忙阻止她:“你别着急走,我一会有事要让你去办。”
樱子进来,果然是为婚事来的。吉田原答应她,婚礼就在明后日,可樱子听到消息说要无限期延后,赶紧来找吉田问清楚。
吉田看着她紧张的样子,笑了一笑,道:“是有这个决定,不过,是你的婚事,最要紧还是看你。”
见樱子不明所以的朝自己看过来。吉田眼睛眯着,手托着下巴似乎在犹豫。
樱子急催:“吉田叔叔有什么办法就快说罢。”
吉田就道:“这可是你要我说的。”
“只要你的祖父肯答应,在参谋本部会议上,就不会有人反对。”
樱子一顿,愣看着吉田。她的祖父是陆军士官学校的教官,参谋本部高级军官几都是他的学生。
吉田目光暗暗观察着樱子,只见樱子把嘴唇一咬,决然道:“我这就去请祖父主持!”
吉田心中暗暗叫好,脸上却还按耐着。做出无奈的表情:“这主意我原不好出......”
樱子就道:“这是我的主意,和吉田叔叔没关系!”
说着,踅身要出去。
吉田忙喊了白仙儿一声,与樱子说道:“最好是在明天之前得到示下,让她带你去我的工作处发电报。”
示意白仙儿带樱子过去,吉田等着那门一关上,吐了口气,有些跃跃的兴奋浮到他脸上。
窗外有一道阴影闪过,悄无声息,如雷似电。
第二日清晨七时,日本驻伪满洲国军部的高级将领齐聚参谋本部会议。山本与陆军大臣松丰洋洋得意的坐在大条桌的东侧,看到吉田进来,还刻意笑了两声。会议下来,却黑了脸。
参谋本部队长、总务部长等人一致认为,福永樱子的婚事与军方虽有利益牵连,却是利大于弊,决定,对福永樱子的婚事表示赞成。明朝就举行婚礼。
证婚人因樱子的祖父远在日本国,就让参谋本部队长金谷中将担任,吉田作为助手,协助婚礼事宜。
山本带着一腔的热血来,却淋了满身的冰水回去。
他从会议上下来,连招呼也未打,坐上汽车就走了。
吉田打了个他一个措手不及,心里舒畅得很。一边和参谋本部各位高级军官寒暄打招呼,一边把自己的设想说给金谷中将听。
在南京王泾阳政/府时期的“一九事件”中,金谷中将曾与当时的日本首相一齐,去伦敦参加了会议,在合约上签了字。
金谷个人也不赞成在现在的情况下对中国进行大规模的军事进攻,又或是借用中国的军阀内斗,来进一步占据中国。
扶持一个得力的政/府,以蚕食鲸吞,与思想教化的方式来占领中国,才是最长久之计。
盲目残暴的进攻,只会适得其反,令陷入军阀混战的中国人觉醒,就像明治维新时的日本。
金谷和吉田谈了一会明天需要准备的事宜,两人分手,各自回府。
周重霄和樱子现在搬到了离吉田宅邸不远的一栋日式别墅,那是吉田的私人产业,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是他亲自挑选的可信之人。山本的人、疑似营救周重霄的可疑分子,没有一个可躲过他的眼睛。
吉田有些得意的背手踱步进去,听到有人在嘤嘤的哭。他立即一停,示意身边站着的一个日本士兵上前,问是怎么一回事。
那士兵就说,是樱子小姐,和周重霄似乎有什么问题。
吉田赶紧走进去。
一看,果然是樱子。
她两只眼睛哭得通红,看到吉田,显然吓了一跳。忙起身,将手在眼睛上揉了一揉。
吉田蹙眉,往里一看:“他欺负你了?”
边说边往里走:“我日本的世家女,配他还配不上吗?”
樱子忙将他胳膊一扯:“吉田叔叔误会了。我是因养的一只白猫不见了,才哭的。”
“白猫?”
吉田一愣,想起来被他的下属士兵打死的那只猫。脸上暗了暗。
“今天的会议怎么说?”
吉田回过神来,笑道:“你就等着明天起来做新娘子罢!”
樱子脸上一红,扭头就要往里跑。却一头扎到正好出来的周重霄怀里,周重霄两手在她肩膀上一握,阻住了她跌冲的脚步。
樱子脸红得越发厉害。从周重霄怀里出来,就跑了开去。
吉田对着周重霄微笑:“恭喜周督军。”
周重霄面不改色,颇为冷淡的扫了他一眼,转身即走。
“周督军!”
吉田把声音拔高了一点:“听说北平政/府军已将攻下浙江,可见登报声明离婚,对浙江梁家的打击不小。”
“木已成舟,周督军再要拒绝,也没有人肯信了罢。”
周重霄哼了一声:“我何须要人相信。”
说毕,留下个身影叫吉田瞧,一刻不停的就走了。
吉田眉目横竖,眸光怒起。
周重霄掩在半丛梨花树下,望着吉田气恼愤愤的走了,他眼底转过暗色,嘴角带了点笑意。
吉田是个很谨慎的人,他以婚礼前的筹备为借口,将他们转到这里来,许他未抓到确凿的证据,却已在怀疑当时侍奉他们的人中有可疑的人。所以才痛下杀手。换上一批他认为可信的仆从。
周重霄轻哼出声,可他永不会知道,真正将外界消息传进这里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
越临近婚礼,越睡不着。樱子卧着不动,唯恐吵醒周重霄。
可他似乎也未睡,樱子察觉到他起身,趿了鞋往外走。
她奇怪的半转过来,刚要出声喊他,却见周重霄将桌上的茶水倒了,坐在窗前,推开了窗子望着窗外,手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轻轻的敲着。
樱子的心也因着敲击声,一点一点收紧。
忽听到一声白猫叫,樱子一惊,握在心口的两只手紧紧的揣橙拳头。
她曾见着庭院里有过一只白猫,却并不是在这里。
樱子心跳得厉害。
那只猫早就已经死了,离开宅邸的那天夜晚下了一场大雨,她起得早,去厨房给周重霄做早饭的时候,路过树底下,瞧见了被雨水冲刷掉的,掩埋的白猫。猫身上有弹孔。
昨天叫吉田瞧见她哭的时候,不过她与周重霄讲起婚礼的事情,却得不到回应,心里难过,偷偷躲到边上去哭罢了。鬼使神差,就用了那样一个理由。现在浑身汗毛倒竖,有一种暗地里的阴风,似往身上袭来。
樱子就想起来,让周重霄关了窗户。却见周重霄逗弄着那只白猫,那猫和他好像也很熟稔的模样。
一人一猫在半边阴影下似交涉般,樱子越看越有些奇怪。
可在她看出门道之前,那猫又叫了一声,从周重霄面前的窗户上跳了下去,几个闪身就不见了踪影。
他又坐了一会儿,那样子像是要站起来。
樱子忙将眼睛闭上,卧着不动。
他走过来,动作缓慢。最终立在床边上,两只眼睛望着她不动。
樱子觉得那两道视线锐利如刀,像是要把自己的身体都剖切开来,纠察一般。她快要忍耐不住。
周重霄终于再度走动了起来,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和阴影也撤销,在慢慢的远离。
樱子吊在喉咙口的那颗心将要缓缓的放下,忽然听到周重霄的声音传过来。
很轻,在如水的凉夜里,罥烟一般,笼着灰色:“醒了?”
樱子心跳得厉害,她犹豫着,是睁开眼,还是仍装下去。
“还是未睡?”
忽听“嗒”的一声,是火柴划着的声音。
那一点光似能钻到樱子紧闭的眼睛里,灼伤她的瞳仁。
她无法再伪装,颤巍巍睁开了眼睛。
“未睡。”
那道光映亮了他半掩在黑暗中的脸庞,令他那双如电如炬的眸光锐利非常。樱子竟有些微微气喘,手扶在床板上,缓缓的坐起来。她惘惘然的望着他:“你一直都知道?”
他浅淡一笑,火柴燃烧殆尽,他的脸又掩进了暗处。
“福永小姐,明朝的结婚仪式......”
樱子脑中顿如电光火石,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她脸色立白,慌张的从床上跌滚下来,急到他跟前,抓住了周重霄的一只小腿。她的眼睛一下通红,抱住了他的小腿,将脸靠在上面,轻声道:“我明天会等你。”
周重霄扶住她的肩膀,要把她扶起来。
樱子紧抱着,靠在他膝上:“在这个房间里,我等着你。”
周重霄不再说话,收回了扶在她肩上的手掌。
樱子闭上眼,竭力上弯的嘴唇止不住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