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子悄悄的推开洗浴室的门,水雾缭绕,他站在玻璃镜前洗着脸,赤了上半身。
樱子便要走进去,周重霄忽然转过脸来。
她吓了一跳,张着嘴忙要解释。
谁知他只是去拿架子上的毛巾,要擦脸上的水珠。
樱子心跳得“砰砰”直响,她忙往后一躲,靠在外边墙上,拿手紧按在胸口。
正是口干舌燥。
她走到桌边替自己倒了一杯凉透的茶水,猛灌了一口。忽想到小七那张俏丽的脸庞,眉目阴云起来。
她起身走到门边,正要出去,里边有声音在响,周重霄出来了。
樱子脸上堆笑,迎过去问:“这么快就好了?”
周重霄似没有那样冷淡了,看了她一眼,道:“天色还早,你一夜未睡罢,再睡一会。”
樱子受宠若惊,被他拿手轻轻一带,半躺到了床上。
周重霄侧身在外边一躺,背对着她道:“睡罢。”
樱子想,定是她刚才的一番真情切意令他感到了她待她的心。虽现在他仍是冷淡,可比之前却好了很多。
她温柔的望着他的后背,那样宽厚,那样温暖......樱子轻轻的闭上眼睛,鼻息间有他身上凛冽的气味,她满足的嗅着,竟果然睡了过去。
周重霄听到身后发出均匀的呼吸,他半转身往她身上一看,起身,坐到了窗边。
将那一壶已凉了的茶水倒掉,他到洗浴室接了些水,放在酒精炉上烧开了,自己冲一杯热茶。也不喝,坐在窗前像是在等什么似的,任那氤氲袅袅的水汽一帧一帧往鼻尖腾。
窗户外正对着一棵枇杷树,周重霄望着枇杷树树叶上的某一个光点,眼睛眯了起来,一只手曲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的点着,一下一下,像是在等什么时辰,又像是在筹划什么。
将近十点钟,王渊文准时过来。
梁娉已收拾好东西在屋子里等。
周重霄自不会过来,连樱子也未过来。
王渊文问:“没有什么要拿的吗?”
梁娉拿了一个包袱,里边放了两件替换的衣裳,还有她替还在做了一般的衫子,她摇摇头。
王渊文又说:“也不必拿什么,等出去之后,我再带你去买。”
梁娉未理会他,从九点四十五,一直等到十点钟整。
“走罢。”
王渊文在她脸上瞧了一瞧,并未说别的。
梁娉迟迟疑疑的起身,跟着他往外走。一边走,一边不住的回头。她知道周重霄不会来,他也不该来,心里却还是记挂着,放不下。
车门关上,终究是到了走的最后一刻。外面的房屋景致,随着车子行动,一点一点往身后撤离。
她两手握在车窗边上,眼睛里已被泪水胀满,仍睁得大大的,不敢错过一点蛛丝马迹。
可他没来,到底没来。
她再看不到那扇门里的一点影子,梁娉两只眼睛再也支撑不住,睫毛一眨,落下等待已久,豆大的泪珠来。
王渊文侧首望着她,蹙紧了眉头,他抽了张手绢递给她。
梁娉拿手往眼睛上一擦,半侧身坐着,并未接手。
“颦颦,你这样恨我?”
王渊文颓然的把手绢收起来,似很疲惫:“也好,恨,也当着上人的一种情感。不浪漫,却能叫你记得。”
梁娉却蓦然出声,冲着前面汽车夫道:“停车!我要下去!”
虽得了吉田的允可,他带走她,是不必担心会受什么牵连。但王渊文还是雇了车行的一辆车来,汽车夫也是新雇的。
因此,梁娉一喝,那汽车夫果然就把车停了下来。
王渊文忙道:“颦颦,你要做什么?”
她已推开车门,要下去了。
王渊文立即将她胳膊一拽,硬是把人拖了回来,半欠过身,用力握着车门:“你要去哪里?”
梁娉也不和他争,她一只脚已踏在踏脚板上,半侧身望着王渊文,很冷淡客气的说道:“得王先生的帮助,我能从那个地方脱身,这个恩情我会记得。不过,我想我以后也没有什么能帮得上你忙的,与其令这个恩情越欠越多,不如我现在急流勇退。”
“我哪里在乎你欠我多少?”
王渊文急躁起来:“你先上来,上来再说!”
“你不在乎,我在乎。”
梁娉很坚决:“我不愿再欠你,你令我落到现在这个困境,我们以往的一切就当是一笔勾销了。今天的事情,有那个机会,在不会损坏我家国利益的前提下,我一定还给你。别的,勿需再劳烦阁下。”
她说着,用力一推,那王渊文原就是欠身减了不少力道,比不上她正面使劲时的力量。汽车门就这样被她顺利推开,梁娉拿了她的简单包袱就下了车来。
她将门甩上,立刻就走。
王渊文和汽车夫打了个招呼,忙从这边车门下来,急追上梁娉:“你一定要跟我分得这样清楚?”
“你既知道你现在是处在困境里,你又能到哪里去?”
她一声不吭,抬着头只管走。
王渊文急上前拦住她。
他阻挡,她便往旁越,一点不为所动。
“颦颦!”
王渊文气怒交加,喝了一声,将她的肩膀握住。
梁娉这才昂首,将视线落到他的脸上。
他额上急得起了汗,大约是气的,那白嫩的额头上隐约可见几道青筋突起。
相比之下,她很平静,平静得有点过头。
“你到底怎么想的?”
他握着她肩膀的手忍不住收紧:“和我待在一块,就让你这样无法忍受?”
“王渊文。”
她唤了他一声,将手覆在他的手上,握住了他的指节,一边推离一边道:“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她最后一个字伴着他指尖滚落她肩膀。王渊文顿觉一凉,是冰山上的水滴滴落在滚烫心胸时的凉意。
“我根本从来都没想过要离开他。他在哪里,我在哪里。”
“他不怕死,我也不怕。”
“我们夫妻,再不分开。”
她站直了身,满目坚毅:“我跟你走,不过是为了让他宽心。”
“你要回去?”
王渊文的瞳孔扩大,眼中赤红起来:“你疯了!”
“那是什么地方?你回去,还能保得住命?”
“你这是找死!”
她坦然看着他:“王渊文,我死过一回。那一回,我是为他而死的,这一回,真要死,我仍选择为他死。”
她笑起来:“你瞧,我阿爹总是有眼光的,他挑的人,他知道我早晚会喜欢。”
“你别再拦着我,我不是因为恨你,更不是因为无法忍受和你在一块。不过是因为我的事,和你无关罢了。”
说毕,她毅然转身,离他而去。
王渊文两腿定在地上,满目凄然。他笑,却露出哭脸。她拒绝他许多回,却总在他的追逐里,始终不曾对他残忍决绝过。
那句“为他而死”,那声“喜欢”,似两把刀,把他的胸剖开,把他的心割成两半。
梁娉脚步很快,甚至有些急促。
可她当真是要留下来,留在周重霄的身边吗?她留在他身边,只会令他多一份负担,捆缚了他的手脚,令他不能放手去做他想要做的事情。
她对王渊文说这些,不过是想下一个决定,来证明她的一个决断。
究竟下一步要往什么方向走,要去哪里,她心里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这是在伪满洲国,不是在浙江,不是在沪上,不是在任何一个她熟悉的地方。
就在梁娉一边走一边思量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她下意识抱住头要蹲下,漫天的沙石都朝着她身上冲击而来。
她听到王渊文在身后惊愕、慌乱,撕心裂肺的一声呼喊。她很想站起来朝着他招一招手,可是手背上火辣辣的疼,两只胳膊像是断折一样搭在脸上,无法动弹。
还有更惊慌的喊叫,和将她撞得跌来到去的路人。
她遇上爆炸了。
梁娉竭力睁眼,要看一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身前忽然越过来一个人,将她一带,哑着嗓音道:“跟我走。”
他罩了一个连帽子的斗篷,半遮住了脸庞,那刻意掩盖的嗓音也令人无法分辨他究竟是男是女。
梁娉挡住脸的两条手臂被强大的碎石冲击打伤了,又慌张得很,轻易就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给带了走。
王渊文急忙从重重人群之后挤过来,却再见不到她的身影。
他恼恨懊悔得握拳朝着一旁墙上捶了一拳头,手上立即出现了红色血印。
这是山本暗中策划,在城中制造的一次危机事件。主要目的就是将事件主犯指向周重霄,令军部对周重霄本人进行怀疑,他好顺势破坏吉田撮合周重霄和福永家族的婚事。
从伪满洲国东区一座精致典雅的日式建筑里出来,吉田咒骂了一句,转过身来,正好瞧见山本和陆军大臣松丰郎边走边往这边走。
山本很得意的朝着吉田一点头,吉田心中愤懑,脸上还是堆笑。
“婚礼延后执行,等参谋本部会议结束之后再做决定。”
吉田耳朵边还有松丰郎做最后决定的声音。
吉田对着松丰也很谦卑的一鞠躬,等着两人走了,才嘬了口痰吐出去。
汽车一路疾行回府上,下属人员过来报告对周重霄所在府邸工作人员执行枪决的情况。吉田在榻榻米上横躺着,一边喝着底下人刚送上来的茶水,一边问:“没有遗漏?”
他的下属人员肯定的回答,没有遗漏。
吉田蹙着眉头,周重霄被关押在伪满洲国有一个多月,他要真能有什么动作,何必等到这个时候?
留在湘楚的傅学为等人倒是一直企图进攻伪满洲国,似乎是想要把人救出去。不过有方廉一直从中坐着协调,吉田自信等到婚礼礼成,是不成问题的。
可要是让山本在参谋本部上说通了日本军部各高级将领,福永樱子和周重霄的婚事搅黄也就罢了,自己这张脸,自己的政治生涯,恐怕要就此葬送。
最可怕的是,这两天天热,他的太太已不能再等。每天叫人买来大量冰块也有些无以为继,再延误下去,他一怒之下杀妻的事项就要泄露出来。
吉田越想越心烦气躁。
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扔,吉田问秋雁在做什么。底下的人说秋雁这两日身上越发不好,缠绵病榻,已是起不来身。
吉田原还要去找她的麻烦,他将自己的太太杀死,正是因为秋雁。可听到秋雁身上不好,他又不知该去找她做什么。也一手掐死吗?吉田太太原就是很静默的人,这两日只说气燥,不愿见人,还能说得过去。秋雁是闹腾惯了,要一下没声没息,倒很容易事情败露。
吉田解开了身上的衣裳,起来,在榻榻米上走了两步,底下的人进来通报,说樱子小姐要见他。
吉田原要回绝,不过叉着腰一想,山本要坏这门亲事,可要是把樱子推出去对付山本,自己不仅不用动手,还可在参谋本部会议前令大事可成。
他脸上露出喜色,一拍手,让人去把福永樱子接过来。
底下的人刚走,门外人影一晃,白仙儿闯了进来,满面怒色,问:“吉田,你把我阿姐怎么样了?”
吉田做贼心虚,手无意识上一摆,把一只上好的清廷大口青花瓷挥倒,“哐”的一声,碎片炸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