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行刚走到院子里就打了个大喷嚏,他擤了擤鼻子,一头雾水。
将电文又拿出来看了一遍,重行不禁在屋内来回走动起来。
这个方志清和傅学为本事还是有的,竟能令背后有日本人撑腰的傅建荣败下阵来。只是这傅建荣到底还是抹不开面子,老子败给儿子,搁谁脸上也架不住。更要紧的是,他肯坐下来谈,日本人未必肯善罢甘休。
至于南京政/府能与傅建荣谈判的人......重行想了想,不禁叹气。
这件事只有大哥能出面来办。
他正当着急着,那门上响了两声,周重霄在外道:“是我。”
周重行忙将门打开,让了周重霄进来。
“大哥。”
周重霄面色沉凝的望了他一眼。
这模样和刚才,还真是判若两人......重行摸了摸鼻子。
“有进展了?”
“是。”
重行见问,忙把电报送到周重霄面前:“我们的人已得到确切消息,傅建荣愿意停火和谈。不过日本人那里,还需要一些时光。”
说着,重行压低了声音:“谈......孤雁她能办到吗?”
周重霄望着电文,脸上的表情很有些沉重:“假如她能顺利进入伪满洲国政/府机构,自然能。”
“要是......”
不待他说完,周重霄肃下脸来:“即便空军设备尚未完善,也只能迎敌而上!”
周重行顿时心情沉重起来:“一旦战火蔓延,北平和南京哪里还用得着自我相斗,都要被烧成灰烬!”
“高大哥真是糊涂!”
周重行痛心疾首道:“不说美云姐的事原不是大哥所为,就算真把她关进了疯人院,高大哥也不想想,就凭她和外人密谋杀了祖母意图嫁祸给嫂子,令嫂子吃了那样多的苦,也该她受着!”
“好了。”周重霄望了他一眼,相较之下,显得有些冷淡。
“大哥。”
周重行望着周重霄轻声问道:“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那些年轻人该有更多的时间,向着更广阔的天空飞去,而不是急匆匆上战场,做必死的准备。”
周重霄望着那双熟悉的,悲悯的眼睛,语气平静如水:“在战争来临之前,我们可以争每一分每一秒,在战争开始之后,为堵住炮火,阻止蔓延,身体可用,便以身体相行。退缩就是失败,失败,意味着亡国。生为军人,即便不过一天冲天,也该甘之如饴。”
重行低着头不说话。
“睡罢。”
周重霄将那张电文捏着,拿了取灯,点着了,丢到篓子里。
“最迟明天,南京方面会有消息过来。”
周重行望着周重霄开门出去,目光落在篓子里那一团从微弱变得剧烈的火焰上,他想到在德国时,接到家书,说祖母去世时的情形。他从学校跑了出去,要找大哥报仇,认定了是大哥杀了祖母。
雨下得那样大,他在异国陌生的街头走了一遭又一遭。多年混沌的内心忽然在那一场大雨滂沱里渐渐清明。大哥和祖母虽一直在争斗,但大哥从未对祖母有过杀心。甚至是他,大哥也从未放弃他。
周重行揉了揉眼睛,那团火已熄灭,心中的火,却正熊熊燃烧着。
第二日一早,周重行往院子里来见周重霄,却瞧见许副官从里面出来。他朝着许副官点了个头,许副官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子,匆匆的去了。
周重霄开始慢慢将工作从书房往院子里腾挪,楼下靠着原先陈妈屋子的一间房,重新装修整治,添了不少东西,周重行敲门进去。就见周重霄燃了一支烟架在烟灰缸上,长眉蹙着。
自大嫂回来之后,大哥甚少再抽烟,昨天大嫂才确诊有了身孕,大哥应当高兴才是......
周重行上前唤了一声。
周重霄示意他坐下。
“邵先生可能会亲自过来一趟,和谈的事情像是有了端倪。”
周重行哼笑道:“傅建荣再糊涂,他到底也中华儿女,当真要做那亡国灭种的畜生么?”
周重霄起身,衔了烟,朝着外面望了一眼:“东边是得了一时的安宁,北边却又蠢蠢欲动。”
周重行一凛,不禁起身走到周重霄身后:“是高大哥......”
顿了顿,又道:“高振嵩和蒋锡正又要有大动作了吗?”
“蒋锡正已派高振嵩带兵南下,在陕鄂边界布下据点,听凭他们胡作非为下去,浙江和沪上就会陷入彻底被动的局势。”
“大哥是担心和傅建荣的和谈需要你亲自出面,到时,高振嵩就会趁着你不在沪上,举兵南下,一路攻克南京新政/府?”
周重霄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了出来。
“邵先生应该也已经听到了消息,所以才决定亲自来见大哥的罢。”
周重霄问道:“他什么时到?”
“还没有确切的消息过来。”
“还有一件事,”周重行深叹了口气道,“人还是没能拦住,王渊文已经顺利抵达了北平。恐怕这两天以内就会举行就职典礼。”
“高振嵩太了解沪上的形式,太了解整个政/府机构的运作。他用那样一个巨大的码头爆炸案转移我们的注意力,竟成功把王渊文偷运了出去。”
周重行想到这里,不禁握拳在一旁的架子上狠狠的锤了一下:“都怪我!要不是我为了缓和商会的情绪,放松了他们在浙江境内的那一批货,也不会......”
“你也不必耿耿于怀,既是他处心积虑,你做得再好,也难免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周重霄转身走过来,将那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眼里露出肃杀的冷意:“既是想走死路,你我也不必拦着。”
外面忽响起了敲门声,周重行忙的往门上瞧去。
就听到梁娉在外面问:“重行你在里面吗?碧芬从浙江打了电话过来。”
周重行忍不住蹙起了双眉,扭头往周重霄身上望过来。
周重霄越过他就往前走,半点没有要帮他分忧的意思。
“大哥......”
“家事处理不好,我怎样把衙门里的事交托到你手上?”
周重霄竟戏谑了一句,开门走出去。
梁娉往里一望,便要走进来。
周重霄搂着她的肩膀道:“屋子里臭,别进去。”
梁娉嫌弃的声音响起:“你抽烟。”
“下次不抽了。”
重行往他们望着,偷偷就要溜走,前脚刚跨出门去,只听梁娉转过身来唤:“重行,接电话。”
周重行犹豫着。
他大哥又道:“还不快去!”
周重行无奈的应了一声“是”,转脚往廊子下走。
梁娉看着周重行无奈又沉重的模样,不禁笑道:“他也有这样的时候。”
又仰头望着周重霄道:“我可还记得他当初是怎样和你作对的。人啊,想想,还真是奇妙得很。”
周重霄扶着她慢慢走:“哪里奇妙?”
“哪里都奇妙。从不认识到认识,从陌生到熟悉,从顽劣到现在能独当一面。”梁娉说到这里,脸上的神色葳蕤了下来。
“我听说。”
她站住脚,微微垂下了眼睫,好一会才道:“我听说你要去湘楚和傅建荣谈判。”
“谁告诉你的?”
周重霄眉毛一横,顿凶相毕现。
“又是小陈那个混账东西!”
梁娉忙拽住他:“你别怪人,先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周重霄沉了口气:“南京方面还未有消息,不过有这一个猜测罢了。”
“那就是了。”
“中原混战的时候,老督军曾和傅建荣有过短时间的合作,算得上有交情。孙先生当上总统之后,为肃清政/府机关里的日本人,及那些吃空饷的,又缺了不少职位。孙先生这样做,自然是为了南京政/府能更好的运转起来,更好的为国民做些实事。可这样一来,可用的人便不多了,一时无法找到合适的人选。依照你和孙先生的渊源,和傅建荣的渊源,这件事自然是非你不可的。”
周重霄微微沉着眉目,望着她。
梁娉说了,也不知该怎样再讲下去,交握了两只手,往后,在廊子下的围栏处坐着。
“颦颦。”
她抬头看他:“重霄,你会见到我六哥吗?”
她说着,忙垂下眼去,脸上露出苦笑:“听说他现在升了官,当上了伪满洲国的国务总理。你这一趟要去的话,很有可能会见到他罢。”
周重霄在她身旁坐下来:“你想见他。”
梁娉朝着他看了看,眉眼流出恨意:“他再怎样没出息,抽大烟,我都不在乎。甚至,我可以养他,我会回去求四哥收留他,给他一条活路。可他却去当日本人的走狗!我要问一问他,可还记得自己姓什么,从哪里来,可还记得阿爹曾告诫过我们什么!”
“一个自甘堕落的人,又怎么会因为你的三言两语而清醒回头?他走他的路,你不必在意。”
“我怎样才能不在意?无论如何,他总是我的兄长......他待我,曾那样好,从小到大,四哥还有欺负我的时候,只有他,一直疼爱我,保护我......人为什么一变就会变得那样遥远,陌生......”
梁娉半弓着腰,无力的脸颊埋到双手中去。
她瘦削的肩膀抖动,显是哭了。周重霄将她揽过来,眼色深沉:“不许哭。”
“你要哭,我便只能送你回浙江去。”
梁娉一怔,茫然的睁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抬头看他。
周重霄无奈的摇头,伸手将她眼角的泪擦去,轻声道:“我答应了梁绍,从今往后,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
“想见就见罢,我还不惧区区一个伪政/府的副总理。”
梁娉蓦的破涕而笑:“真的?”
他哑然失笑:“也得等南京的消息。”
梁娉激动之下,伸手紧紧抱住他:“多谢你!”
周重霄眼梢含笑,便将她搂紧。
重行和金碧芬又以吵架告终,正嘟囔着走出来,见状佯装大惊忙背过身去,连声道:“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
梁娉脸上发烫,忙松手。含羞带怯的望了眼周重霄,正要说句什么来扭转尴尬,忽见外面听差赶进来道:“督军,夫人,外面来了个女士,说是夫人的旧相识,一定要见夫人,吵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