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谈美华没有至亲在沪上,梁娉立即给香港去了电报,原想等着谈总理的来电再说。等了几日,只等来一份让梁娉全权处理的电文。
至亲骨肉,凉薄到这个份上,梁娉不禁替谈美华掉了两滴泪。
周重霄在谈美华出事那天就出了远门,一应丧葬事宜都由梁娉主持。
因谈美华于梁娉,身份上有些难办,旧式的殡葬礼仪只好摒弃,以西式为主。
梁绍闻得消息,从浙江来了一趟,也未逗留,当夜又赶了回去。
接连几天下来,梁娉瘦得厉害,等一应事毕,她躺在床上睡了好两天。
待睡醒过来,倒发现一件事,她一直疏忽了。
那天医生说谈美华已回天乏术,梁娉一时又惊痛又惋惜,原要进去见她最后一面,却被许副官拦住,说周重霄急出远门,把她的思绪一时给打乱了。
后来入殓,许副官一说要帮忙,梁娉就放开手让他去办了,她只管忙旁的事宜,竟是一点也没再见着谈美华的面。
原谈美华的病症就很可疑,再想到这一层,越发觉得有一种内情藏着。
再想,从浙江回来之前,周重霄曾和她说,不要去理会谈美华,甚至是不要和她接触。梁娉因听了他的话,果然是一点也没去过偏院。
这其中要发生些什么,越是半点也不知道了。
她这样思前想后,刚睡了两日才好转起来的精神,又萎靡下去。到了下午,竟倒在那床上,起不来身了。
伺候她的老妈子过来请她用晚饭,一开门,房间里黑觑觑的,唤了两声,半点声音也没有。将那灯一开,就见梁娉睡在床上,脸色白得吓人,立即打电话去叫医生过来。
倒也很巧,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周重霄的汽车和那去接医生的汽车一道到了门前。
周重霄一听,大步朝着房里来。
医生还落在其后,周重霄走到房门前,伸手便要推门进去,却又顿了顿,让到一旁,示意医生先进去瞧梁娉的病症。
那德国医生上门就见着一身戎装的周重霄气急匆匆,不免有几分惧怕。越发轻手轻脚,小心翼翼起来。
跟着老妈子进去,取了听诊器之类出来,给梁娉做了一个详细的检查,他走到外面来。
周重霄坐在靠墙的一张长沙发上,正蹙了眉尖等着。
那德国医生边走边拱手和周重霄笑道:“督军,恭喜。”
周重霄一时立了起来,原就因担心而显得肃穆的脸上,更添了几分严苛。
德国医生不敢再卖关子,忙道:“夫人是喜脉,不要紧的。不过这两日操劳了些,要多多休息。”
周重霄这一下是喜出望外了,眉峰上挑着,眼睛明亮:“当真?别是不舒服罢?”
德国医生笑道:“当真,我不敢欺骗督军。”
周重霄眼里的那光一下落到脸上,他甚少在人面前大笑起来,这会却是怎样也遮掩不住了。
回过身来似要吩咐什么,望了一望,又掉转过来,问那德国医生:“这就要预备起来了罢?该准备些什么?”
老妈子们皆捂着嘴忍不住笑。
德国医生道:“月份还早,稍微注意一点。我这里有一个专门的小册子,可以让伺候的人瞧一瞧。”
周重霄真是高兴极了,赏了德国医生不少好处,把老妈子们赶了出去,立即往房里来。
梁娉在那医生进门的时候已醒了过来,外面举动也听见了。她又是惊又是疑,一是欢喜,可又怕这是自己日思夜想的一场梦,闷在被子里不敢动,怕一动,这梦就要醒了。直到周重霄推门进来。
他拿手在她脸上轻轻的抚摩,靠近她耳边低声道:“颦颦,你我有孩子了。”
梁娉眼眶发热,听到这一声说话,才敢颤颤巍巍的睁开眼来。
她满目是累的望着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周重霄也显得很激动,眸中闪烁,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发。
“重霄......”
梁娉缓过劲来,伸出手来。
周重霄便忙握住了那只柔软的小手。
“这是真的,还是我在做梦?”
他笑着摇头:“傻孩子,连梦和现实也分不清了?”
“我真害怕.....”
梁娉哽咽着:“高医生说过,我再不能.....”
周重霄原闪亮的眸光一下暗了:“她跟你说了这种话?”
梁娉点头。
他未置一词,不过极冷淡的哼了一声。
将她的手往被窝里放好,又柔声宽慰道:“什么都别想,好好休息。”
边说边要往外走的模样。
梁娉急抓住他的一根小指:“你又要去哪里?”
他一手解着扣子,半侧身朝着她笑:“你要我去哪里?”
梁娉脸上一红,忙把手松了。
周重霄反将她指掌握住不放,干脆衣裳也不脱了,只将鞋踢了,过来就往她身旁挤。
梁娉急道:“你做什么?”
他笑得有几分张扬,一点也不似平常的模样。将梁娉往怀里拖,故意长长叹气:“我当真是什么也做不得了。”
梁娉被他逗笑,拿手在他身上轻轻打了一下:“不正经。”
“你要我怎样正经?”
他也笑,低下头来拿鼻尖蹭她。
梁娉左右躲着,心里说不出的欢喜,一边笑一边道:“别闹了,痒。”
因这出乎意料的惊喜,又生出从前的恐慌来,一时眼中酸涩,禁不住掉了眼泪。唯恐叫周重霄瞧见了,她忙躲到他怀里去,悄悄蹭掉了眼泪。
他是怎样谨慎的人,她这点小动作,早落到他眼里去了。
梁娉藏在他怀里的小脸被轻捏着下巴抬到了周重霄眼皮底下,他温和的望着她,声音也似温开的凉水一般,问:“好好的,哭什么?”
梁娉心里这一番失而复得,不亚于劫后余生的惊喜,哪里能和他说明白呢?因只将手伸展着,紧紧抱住周重霄不说话。
她虽有不少女权主张的念头,却终究还是一个小女子。女子一旦身为人母,那感怀的情绪便十分之多。周重霄也不去多问她,将她轻轻抱着,心里也是放松下不少。
他原就是风尘仆仆赶回来,这一路疲累,又经了这样一个大惊喜,放松下来,竟果然睡了过去。
梁娉偎在他怀中,怀揣着一个极美好的梦,也陪着他睡了一会。
醒来的时候,他还睡着,梁娉肚中有些饿,却不敢动。睁着眼,望着他一张脸瞧。
浓眉高鼻,一双薄唇说起话来,极容易叫人跳脚。那眼睛更是流转之间便可见威风赫赫。他在男子之中也要算长得很好的一个,要是能多带一点笑脸,依着这样的身形模样,不知道会迷倒多少女子。
梁娉暗暗感叹,怪道他身旁总要有些莺莺燕燕缠着。一个男子不但相貌堂堂,更孔武有力,又权势加身,谁也要趋之若鹜的。
胡子都长出来.....梁娉忍不住伸手要去碰,又瞥见他的睫毛竟也很长,便转了手要往上去触一触他的睫毛。
半空中忽叫人截住。
他睁开眼,含笑望着她:“淘气。”
天早黑了,周重霄起来将电灯开了,叫老妈子送吃的过来。
梁娉披了一件衣裳也要下来,他很紧张的按住她肩膀道:“你坐着别动。”
梁娉忍不住笑道:“没那么娇贵。”
依旧下床来,走到外面小客厅里。
周重霄拿了一条薄毯子,待她一坐下,便往她膝盖上一搭。
这个天气,夜晚很舒适,不必盖毛毯也不觉冷。
梁娉也不推拒,看他眼见着一条毛毯不够,还要往里走,急拉住他道:“你是要把一床被子都拿到这里来,再将我裹成粽子吗?”
周重霄不禁一笑:“你乐意,我现在就去办。”
梁娉哭笑不得:“看来我只好回去躺着了。”
老妈子提了食盒上来,也笑:“督军是头一遭当爹,紧张得很了。”
“可不是。”
梁娉也瞧着周重霄笑。
他好说话极了,向来底下的人不敢和他开玩笑,这会竟也由着他们打诨起来。
揭开提盒,老妈子往桌上端菜。第一碗就是桂花甜汤,虾米芦笋、蜜酿鸭子、酒酿元宵,还有一碟橙子羹。
梁娉提起眉梢来,扭头望向周重霄。
“督军特地吩咐了厨房,只等太太醒了就好开饭。”
周重霄望了那老妈子一眼:“下去罢。”
老妈子忙笑着退出去。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些?”
他沉着眉梢不说话,替她舀了一碗粥:“少吃点甜的。”
梁娉举着勺子在他面前晃:“嘿!”
他故意沉着脸握住她的手:“胡闹!”
梁娉凑到他眼皮底下:“不叫我吃甜的,又巴巴的叫人送了来,你才胡闹。”
说时,勺子点到他嘴唇上。
周重霄一笑,捏了她的腕子要将她拽过来。
虚掩的门被人推开,忙的那人影又缩回去,故意在外面用力的咳嗽两声。
周重霄眉间一蹙,正要发难,梁娉倒趁着这个机会忙缩回身子坐了回去,朝着外面道:“是重行吗?”
周重行便讪讪的笑着,将那门慢慢推开,探了半个身子进来,眼睛往周重霄脸上一瞧,又忙往梁娉身上一落:“我刚从西山过来,听说大嫂有了好消息,过来恭喜。”
西山的学校少不得他,周重霄又出门,这段时日他倒是忙得很,一直在浙江和沪上两边跑。
前两天金碧芬打电话还借故提到他,那话里的意思,是自从回了浙江就没见到他了。
梁娉示意道:“进来坐。才刚到的吗?还没吃罢?”
这时老妈子正好又过来,将一提盒精致的点心,连着一碗鸡汁莼菜汤拿上来。
“过来的时候带了点罐头,顺道就让厨房里做了。”
梁娉见了很欢喜,忙拿勺子去舀:“我好久没吃这个了!”
半路,周重霄把她手里的碗夺了去,梁娉巴巴的望着他,正委屈。
“别光喝这个,咸。”他眼皮挑着扫了周重行一眼,替梁娉舀了半碗,又把粥推过去。
她这才欢喜的接了去,就着粥,乖乖喝起来。
周重行站在一旁,也不知是进好,还是退好。
“重行你坐啊。”
周重行难办的望了望周重霄。
周重霄眉眼不动,只管替梁娉布菜,望也不望他。
“我,我还是明朝再来罢。”
重行说着,忙踅身出去了。
梁娉怪道:“他怎么了?”
“乏了。”
梁娉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怪道看起来傻乎乎的。”
周重霄又替她夹了一筷子菜:“慢点吃,别惦记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