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梁娉定着两只眼睛朝入门处望。那眼里,满心的期待、忐忑。
梁绍暗地里笑了,她嘴上还很强硬,心里却不知道多希望周重霄追着来呢!女子啊,都是一样,一旦知道自己在心仪人那里有了位置,就开始得寸进尺,想占得更多。他这个妹子,也没有不同。
梁绍跟着她,朝那入门处看。
只见一群穿着军中制服的年轻人走进来,个个脸上青春洋溢,很是阳光。进了车厢之后,在梁娉他们对过的过道上依次坐下,拿出了啤酒和一些花生豆来,坐着打牌说笑。
梁娉未免失望,收回视线,将十根手指头握在一块。
“也不知道他们是谁,这样大的派头,突然停站,我还以为......”
“还以为谁追来,是不是?”
梁娉脸上一红,似怒还嗔的斜了她四哥一眼。
梁绍笑了笑,伸手去将她的手一握,刚要开口说话,只听到一声靴子砸地的声音,梁绍被唬了一跳,忙抬头望去。
梁娉也被吓了一跳。
帽檐底下的那张脸露出来,梁娉越发怔忪,有些回不过神来。
这张脸,可真是太熟悉了。只是,少了些青涩纨绔,多了不少的坚毅成稳。轮廓神韵,和周重霄越发的相像起来。
“重行?!”
周重行把帽子一摘,咧嘴一笑:“大嫂!”
“你怎么.....”
梁娉这一惊可是不小,忙的站了起来。他去德国学习,走的时候也没见上面,这一来,可也有两年多了。
“回来不多久。三个钟点前接到大哥的电话,说嫂子可能在火车上,让我来护送你回浙江。”
梁娉耳朵悄悄的烫了起来,眼睛朝着别处瞧,只当没有听到重行说什么。
梁绍对周重行使了个眼色,周重行很识相的闭嘴,在梁绍这边坐下来。
“你倒巧,正好在这边。”
“是,到这里来招生。学校也要开始运作了,以后......”
周重行只说了这一句话,便对着那边喝酒玩笑的士兵模样的人微笑。
梁娉瞧着,不禁好奇起来,也朝着那些人仔细望了望。这才发觉,虽说他们是穿着军中制服,但在根本上又有着不同。胸口的标识,只是空了一块,还未填上。
“学校?”
周重行点头,神采飞扬道:“嫂子,这些都是我的学生。”
一边说一边压低了嗓音,对梁娉道:“嫂子可瞧着罢,我也要做一番大事业出来了!”
他从前在家里的时候,总在周老太太的拾掇下,想着争夺周重霄的权利,这会.....梁娉看他的样子,倒的确很有些不同。
快下车前,周重行和他的那些学生先一步下去,梁娉和梁绍在后头。梁娉忍不住问起来:“是航空学校开始招生了吗?”
梁绍脸上也带着喜色,等着两边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和梁娉压低了嗓音,悄声说道:“从今往后,我们中国也要有自己的空军部队,自己的空军战士,自己的战斗机。这是妹婿一肩挑起来的,到今日,好歹要开张了!哎,我心里也很是激动呢!”
梁娉被他说得心血也忍不住沸腾起来。因王渊文和他生气的事,到这会,也没有那样强烈了。
下了火车,周重行等人要往西山去,梁绍既是回到了自己的地方上,也不必担心安全问题,两行人就分道扬镳了。
梁绍不能陪梁娉回府,只叫来了一辆汽车,看着梁娉上车,自己喊一辆人力车,往警备厅赶去。
梁娉也有些归心似箭,她固然有和周重霄闹脾气的缘故,可也想念刘妈,想念这个家.....
车子忽然刹住,梁娉身子急朝前倾,正要问汽车夫出了什么事,却听到噼里啪啦响起来。车窗玻璃“乒乓”一声炸响,梁娉急抱住头,手背上立即火辣刺痛起来。
“七小姐!”
汽车夫立即要下车来查看。
梁娉低着头,只听到外面吵吵嚷嚷。车子被推推搡搡,像是海里的小船,顷刻就要翻身一般。
“打倒官僚主义!打倒土皇帝!反对官商勾结,严惩强权霸政!还政南京政/府!”
她急喝道:“别管我!开车!开车!”
汽车夫哆哆嗦嗦的望着前面越来越多的人群,手脚发虚:“可是.....”
“没有可是!你开过去!出了事我负责!”
汽车夫还不动。
梁娉喝道:“你想要死在这里吗?”
汽车夫果然害怕,一脚踩下去,汽车朝着前面围拢过来的人就冲了过去。
那些人手上都拿着石头砖块,砍刀木棍,手上举着梁绍和周重霄夸张扭曲的画像,气势汹汹。
可见着汽车不停下来,反而加快了速度往他们冲去,又忙的一哄而散,往旁边躲开。
梁娉刚要起身查看,后头的窗玻璃又被砸得稀烂,她后脑一疼,像是叫那细碎的玻璃渣子飞到了头发里去。
刘妈见到她,先还要哭一场,却被担心和慌急给掩下了,忙扶着梁娉往屋子里去。
她脸上、手上、头发里都是玻璃渣,刘妈来不及和她诉一诉衷肠,忙的拿了药水和针来,替梁娉细细的挑拣。
好容易将头发里的玻璃都挑拣出来,刘妈长吐了口气,握着她的手,这时却说不话来,望着梁娉不动,只管掉眼泪。
梁娉原也有满腔的话要和奶娘说,到了这会,也只会陪着她掉眼泪。
“我来得不是时候,两位正伤心呢!”
那门叫人轻轻的敲了一下,一个挺着大肚的女子和金碧芬站在房门前。
梁娉忙把眼泪擦了擦,邀他们进来。
刘妈笑着道:“太太和小姐快坐着,我去拿茶水点心来。”
金碧芬扶了大肚子的女子进来坐下,瞧着梁娉不住的望,又是笑,又叹气。
梁娉抿着唇笑了,知她是怪自己瞒了身份不说。也不去和她多话,只当未看到,转过脸来握着大肚女子的手道:“这是新嫂嫂罢。你和四哥的喜酒我没喝上,孩子的满月酒可不能少了我。”
小兰害羞得很,只是垂着头不说话。
金碧芬长久未见到她,又是原以为再见不着的,越发和梁娉亲密,挽了她的胳膊道:“你不要在这里说俏皮话,快点交代,你这一年多可是去哪里。”
梁娉脸上掠过灰色。一时不开口。
小兰忙打圆场:“七小姐刚才遇到冲突了吗?要叫医生来看看才好。”
梁娉不过一些皮外伤,刘妈已替她上过药,不很要紧。金碧芬却也知道小兰是有意替自己转过那个尴尬的话题,忙也道:“就是。重行也是,怎么不把大嫂送到家再走!”
“他也没有想到罢。”
梁娉眉间染上愁色:“西山遭土匪硬闯,果然不简单。不知道四哥可还好。”
就在他们三个人坐着说话的时候,听差接了电话急匆匆赶过来,说梁绍在赶往警备厅的路上被人绑架了。
小兰月份已很大,听到这消息,一时经不住,竟动了胎气。
因她向是由高美云照看的,府里便立即派车去请高美云过来。
梁娉望着金碧芬在跟前走来走去,直觉得头晕眼花:“碧芬,你坐下来。”
金碧芬道:“大嫂,还是打电话给大哥罢。这事情太大了,要是闹不好,四少可就.....”
“你先坐下。”
梁娉的脸色沉得厉害。金碧芬不由有些惧怕她这沉冷严肃的模样,便在梁娉身旁坐下。
听差赶过来回话:“七小姐,端木公馆里回电,说端木先生不在府上。”
端木恒这一年,叫梁绍为难得厉害,在周重霄那里也几次上门都碰了软钉子。在这个时候用着他了,再上门去找他,他自是要端些架子来的。
梁娉起身,拿了刘妈递过来的外套道:“备车!我要去见端木恒!”
金碧芬朝外一望,这会已是傍晚时分,天一黑,路上越加不安全。
“大嫂,不如我陪你去!”
梁娉还未回答,就有听差来报,说小兰怕是要早产。
梁娉将金碧芬和刘妈的手一握,眼里满是坚毅:“你们两个留在这里,一定要照顾好小兰,守着她把孩子好好生下来!”
说毕,不等他们两个多说什么,示意听差到前面去让汽车夫准备,她大步朝着外头就走。
刘妈一抹眼泪,心疼道:“这是什么事啊?小姐才刚回来就......”
金碧芬见着梁娉走得不见了身影,把刘妈的手一握道:“刘妈,大嫂是担心沪上也会出现问题,大哥走不开。可这件事还是要赶紧通知给大哥知道,你去打电话,快!”
刘妈点头,一踅身就走。
金碧芬便要往小兰的屋子里去,却一回头,发现高美云在窗外站着,她那样子,像是望着刚刚梁娉离开的方向,那眼里的光,阴暗森森,很有些吓人。
金碧芬还未探究出来她这是什么意思,却被高美云瞧见了,她朝着窗子这边的金碧芬打招呼,脸上温和的微笑。
金碧芬便也笑着走出去:“看高医生的模样,小兰一定没事。”
高美云点头:“胎位很顺,产婆已经来了,我就用不着了。”
又问:“刚才那位不是督军府里的晚玉吗?怎么我听到府里的人都喊她小姐?”
金碧芬笑了笑:“原就是小姐,哪里来的晚玉,高医生弄错了。”
边朝着小兰屋子里一望,道:“高医生和我一起去看看小兰罢。”
高美云有些走神,她蓦的醒悟过来,急促的对金碧芬笑了一下:“不了,我还有事。”
说毕,也不等金碧芬问,掉转身急匆匆的就走了。
.......
梁娉坐着车上,心急如焚。梁绍叫人绑架,依照她路上碰见的情况及西山土匪事件来看,这两桩事情只会是同一个根源。要说土匪流氓,出动正规军能将他们打死打散,救出一个大活人来,却很困难。
每一行都有他的规矩,要救四哥,只能找端木恒。
那块玉佩是早不见了的......梁娉两只手,十根手指头紧紧纠缠在一块,绕得指甲发白,掐得生疼,心上似悬了一把尖刀似的惶恐不安。
汽车夫一声到了,她像是整个人被吓得要跳起来。
竭力压抑着自己要镇定,要镇定,她推门从车上下来。
汽车夫问:“七小姐,我在这里等你还是.....”
话还未完,凭空中听到一声枪响,梁娉刚站直,肩膀猛的一晃,一颗子弹穿空而来。她身上刚换的秋香色水钻滚边的旗袍登时染出一大片红光。水灵灵,似半夜里开出的一株血色玫瑰,照得梁娉的脸庞煞白,无一丝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