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娉恍恍惚惚的醒过来,望见他一张期待、害怕,紧张、惶恐的脸庞,她伸出手去。
还未触碰到他的脸颊,却被他一把紧紧握到手掌心里。
滚烫的掌心,烫得她才刚死过去的心又活过来。
她眼里带着深重的痛,似笑,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一动不动的望着他问:“你在问谁?”
“是不是你?”
“是不是?”
他猛将她拽入怀中,恨不能将她揉入骨血,再不叫她逃开。
梁娉只觉浑身都在痛,痛得将要死过去。每一次呼吸都耗尽全力,高美云说得果然没错,他果然又来做这情深似海的戏码了。
她当真开始恨他。恨不能挖出他的心来看一看,究竟是不是肉做的,到底是不是冷的。
“督军在说什么?什么是不是?”
她牵动嘴角,嘴角伤处便开始痛,每一个字都令她生疼。
“我是谁?督军在说什么呢?”
周重霄推开她来,她的脸上在笑,眼睛也微微的弯着,带着一股子嘲弄般的笑容。
他在她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卑微、狼狈,竟叫他吓了一跳,惊出一身冷汗来。周重霄蓦的将人一推,半侧过身去,半阖着眼皮平复心绪。
他是魔怔了,魔怔了。
梁娉看着他那嫌恶至极,迫不及待将她推开时的模样,心底里越发如坠冰窖般的冷。
“我是谁,督军不知道吗?或者要我打一个电话给王大少爷,让他来提醒一下周督军。您是怎样将我夺了来,又将我关在这里?”
周重霄回过身来,眼神倏然凉了下来,他目光在她浑身上下一扫。只见她半抿着唇笑,满面的讥诮,哪里有梁娉的影子?
他视线落在她眼角处理后的伤口上,恢复威严冷静道:“之前是我误会了你,你想要什么补偿?”
“怜悯?”
梁娉昂着头朝他笑,那笑太刺眼,令周重霄不禁蹙起眉来。她却不当回事,越发笑得灿烂,笑得嘴角的伤又裂开,目光直落到周重霄眸子里去:“我要回南京,你答不答应?”
周重霄的脸色一下跌沉至黑暗里去。
他轻哼出声,扫了她一眼,转身便要走。
梁娉轻轻捶了下胸口,虽又恨又痛,却心知不能在这个时候任性。她急上前拦住他:“是不是我要什么你都答应?”
他凉凉的睇着她,那模样,等同施舍。
梁娉垂下眼去,一时葳蕤下来,再多傲气,也比不上王渊文的性命重要。
她道:“放过王渊文,当做你对我的补偿。”
他半晌不说话。
她心急,抬头去看,却见他眼里冷得厉害,生出奚落鄙夷。他开口,声线发直,冰冷无情:“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值多少价?”
“一只瓷花瓶?”
她兀自笑着,微微垂落的眼睫不住抖动,狠心割破了自己的脸面与他讨价还价:“王渊文是王大总统的独子,虎毒不食子,留着他的性命,对周督军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这是你打电话去浙江的目的?”他忽捏住了她的下颚,将她的脸庞抬起来,直望到她的眼底深处,“晚玉,你叫我刮目相看。”
“就依你,把王渊文交给梁绍。我倒要看看,这位王大少,是真的不染政事,还是别有所图。”
他松开她,大步开门出去,梁娉一时间气力全失,双腿虚软着跌坐在地板上,浑身不住的颤抖。
高美云的话,言犹在耳。
她说: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引他到小客厅,让他瞧见你在挂电话,他立即就怀疑你和南京政/府暗下勾结,知道这说明什么?你在他眼里,一文不值。
她说:不要以为靠着这张脸就能在督军府为所欲为,妄想得到他的心。知道我们的周太太是怎么死的?让我来告诉你,哪怕没有那一场大火,她一样活不了。重霄亲自下令让我哥杀了梁娉。
她说:一个遭日本宪兵队侮辱过的女人,一个怀了野种的女人,一个不过是为替代我退婚令重霄无法面对众议的棋子,他怎么可能会放在心上?留着你,不过是为唬弄浙江那个念妹成狂的梁四傻子,一旦孙先生被选任为总统,南京安定,用不着梁四傻子稳定浙江,你瞧着,你的下场会是什么。
梁娉觉得冷,双手紧紧的环抱着自己。她不该信高美云的话,可周重霄所作所为,令她不得不信。她不敢信他,他从未表现得怎样爱她。
他不知道刚才她多忐忑又期待,她渴望他笃定的喊她一声“颦颦”,渴望至极。可他却仍是那样轻易的就推开了她。
棋子吗?代替品?她到底算什么呢?
阿凤悄悄的上来,看到梁娉孤零零的坐在地板上,上前一摸她的手,“嗨”了一声,道:“你才刚好,又要受凉吗?快随我下去,吃点东西,早些休息罢。”
梁娉呆呆的叫她牵着,送进楼下陈妈的房间,也不知阿凤叫她吃了些什么,躺在床上看着电灯熄灭。她脑中有无数个影子在晃动,那些影子都叫梁娉,却又没有一个是真正的梁娉。她就像是溺水的人,在深不见底的河水中不断的往下沉,她竭尽全力的挣扎,等待,等着那能够救她一命的稻草。可除了越来越难捱的窒息,便只有黑暗。
.......
她有些郁郁,时常呆呆坐在窗前,不动,也不说话。阿凤来见了她两回,她还是保持着一早的坐姿,放在桌前的一碗汤也没动。
阿凤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你和督军又闹什么,可你身子刚好,经不住这样折腾。今天早上到现在,滴水未进的,好歹吃一点罢。”
边说边把那碗汤往她手里放:“我从厨房好容易偷出来的。督军不在府上,原是要给督军的鲫鱼汤,你快喝罢。”
梁娉低头望了一眼,摇摇头:“阿凤,我吃不下。”
阿凤蹙眉:“是嫌凉了?我拿去热热。”
说着,不等梁娉开口,果然端出去。梁娉见拦她不住,也只好由着她去。
须臾,她又端了热腾腾的鲫鱼汤回来,举了汤匙送到梁娉手上。
梁娉推诿不过,盛情难却下,好歹喝了一点。可她重重心事,吃了一点已很勉强,阿凤便不再难为她,嘱咐她好好休息,又推门出去。
梁娉又坐了一会,委实想不出个好歹来,因昨夜又是清醒白醒到早上,便想再躺一躺。刚扭着纽襻要解开,忽一阵热浪上头,晃得她险些跌过去。她忙伸手扶住床柱子。
那热一阵一阵,怪异得很。梁娉一开始以为是她坐在窗口吹风良久,又有些发热的缘故,便转到盥洗室去洗了把冷水脸,钻到被子里紧紧的裹着自己,心道,出一身汗,发一发毒,也就好了。
可汗却是出了,那热却越来越厉害,似无数只烫了手脚的蚂蚁,往她的骨髓里钻,又痒又麻,一点一点蔓延开来。
梁娉头也沉起来,意识渐渐不清醒。
她猛将那被子掀开,要起身去洗一个冷水澡,却恍惚里见到紧闭的房门叫人推开了。
“谁?”
她戒备的低喝一声,随手抓了身旁一只瓷瓶丢过去。
那人一晃,利落躲开,上前来将她胳膊一扭。
梁娉便要挣扎,手抬起来,却虚软无力,连人也要跌过去。
那人顺势抓了她一条胳膊,往肩膀上一扛。
梁娉这时发觉,这个人影和她之前在三房院子里碰到的那个人分外相似,和送衣服给她的那个人也十分相同。
她惊慌起来:“你是王泾阳安插在周府的间隙!”
边挣扎捶打起来。
那人却只当她这些打闹是挠痒痒,不痛不痒的将梁娉两只手箍住,颠了颠她的身体,忽将她丢了出去。
梁娉只觉天旋地转,那劲头上来,越发看不清眼前。她甩了甩头,瞪大了双眼,所有东西都有无数个影子,一团一团,只瞧见黑乎乎晃动的影子。
“你,你想做什么?”
那人抬手在她脸颊上拍了拍,见见的指甲戳痛了梁娉的肌肤。他似乎哼笑了一声,手在梁娉身上游走。
“走开!”
惊慌与心底深处的阴影一齐袭上来,梁娉蓦生出一股力气,把眼前的人推了一个趔趄。只听到哗啦啦一声响,似是撞倒了一片什么。
梁娉慌不择路的要爬起来,无奈四肢俱是绵软无力,自骨子里渗出来那种奇痒,更叫她难受得直跌滚到地上。
那人便将手一伸,只听得“刺啦”一响,梁娉身上顿袭来一股凉意,稍稍缓解了她这如烈狱地火,要将人烧毁的滚烫。
那双手托着她,往床上一扔,听到门锁有转动的声响,立即掀窗,跳了出去。
周重霄自衙门回来,边走边解纽扣,脑中细想着7号监狱长和他报告的内容。晚香竟说晚玉与她并不是什么姊妹,在她来周府之前也从未见过,这样说来,晚玉这个人名竟有可能是假的。她倒果然可能是那王渊文因爱慕颦颦不得,而找来的一个代替品。
将那外套一丢,周重霄哼了一声,这个王渊文倒痴心得很。将他人的太太这样惦记。
他一行想着一行脱了靴子,解了皮带,要往洗浴间去洗掉一身疲惫,忽听到娇媚的一声嘤咛。
周重霄顿警觉起来,按腰拔出手枪,对着那声音的来处。
墨色锦被间,只见一雪肤如玉的身姿在难耐的挣扎,黑发如缎、墨色锦被映着欺霜赛雪的女子。如此的刺眼夺目。
周重霄眉头顿蹙,脸沉得似六月雷公天一般。大步过去,将那人从床上一拎起来,见着一张娇红嫣嫣的粉面,他胸腔里的一把火,自一点星子,“哔啵”一下跳跃起来,顿蹿升成熊熊火焰。
“混账东西!你敢跟我耍这种手段!”
他瞪着她只着一袭肚兜的身躯,简直要吃人一般。直拖了梁娉就往半开的窗台边上拽,气怒交加,只有把她丢下去,才可消火撒气!
她顶着这样一幅面孔,竟做这般下贱的事,在周重霄,简直是对梁娉的侮辱,倒不杀了干净!
梁娉越发难受,已分不清真假现实,她只知道害怕,在伪满洲国时的阴暗,从心底深处一波一波被激发出来。猛使出全身,将人狠狠一推,她迎头便要朝着前面恍惚的墙上撞去。
那行动之间,肚兜歪了分寸,露出胸口大片肌肤,离着两峰之间,有一块红梅印记。周重霄登看住了眼,当头一棒,打得他浑身僵立难动......梁娉自伪满洲国逃出,胸口叫那些混账以烙铁,留下了一块狰狞斑驳的圆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