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重霄气火冲冲的推门进来,邵汝美正当在看一份浙江发过来的电报,见到周重霄,还未喊上一声“督军”。周重霄把手一扬,示意他落座。
邵汝美只好把那声称呼咽下肚去,在周重霄对面的软椅上落座。
“金海舟和重行自海外带回来的资金,已交给梁绍去买飞机了?”
邵汝美把电报递过去:“已和美国的一家公司联络上了,顺利的话,下个月月初就可交接。”
两人正在谈话,陈副官在外敲门,唤了一声。
周重霄道一声“进来”。
陈副官推门而入,先朝着邵汝美一望,又朝着周重霄敬了个礼。欲言又止。
周重霄摆摆手:“邵先生不是外人,你只管说。”
陈副官朗声应“是”,道:“那人落水,已被击毙,尸首拖到了院子里。”
“哦?这样便宜?”
周重霄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一敲,轻哼出声:“你中了对方的调虎离山计了。”
陈副官一惊,立即便道:“属下立刻.....”
周重霄不叫他说完,抬手制止。陈副官便把嘴一抿,立着不动。
周重霄从位置上站起身来,走到邵汝美和陈副官两人面前,两手背在身后,蹙眉来回的走动。
陈副官自知差事办得不好,不禁惭愧的低下头去。
“去,把晚香交给7号监狱的监狱长。告诉他,三天之后,我要确切的消息。”
7号监狱的监狱长是一个满脸麻子的小个子,长得貌不惊人,手段却使得惊人。没有到了他手上却不招供的犯人。
晚香那样一个弱女子,邵汝美听了,不禁有些不忍:“督军......”
周重霄回头朝着他一望。
邵汝美从他那威慑的眸中看到了警告。无奈咬了咬牙槽。
陈副官打了一个立正,推门去了。
周重霄回转身来,仍旧在宽大办公桌后坐下。单手搭在桌面上,目光沉冷的望着邵汝美:“邵先生以为我这样做不妥?”
“王泾阳的登基大典就安排在这个月的月末。二十五号之前,不能粉碎他的计划,孙先生性命不保。孙先生一旦出事,谈什么共和民主?”
邵汝美被他说得无言以对。
眉头紧蹙道:“可那晚香,恐并不知道王泾阳与日本大使商谈的具体事宜。”
“她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三天之后便有答案。”
邵汝美无话可说。
“邵先生,社会变革离不开流血牺牲,你我所做之事,已是将牺牲竭力压制在可控之中。可王泾阳与日本一旦达成共识,登上帝位,这牺牲便是不可控的了。先生当明白。”
“我自然明白。”
邵汝美叹了一声:“恕我直言,督军既已将晚香交予7号监狱处置,不知她的姊妹晚玉小姐,督军预备作何处置?”
周重霄坚毅的脸庞似半空中浮来一团阴云。他眸光发暗,嗓音冷冷道:“她未卷入其中,我自不会滥杀无辜。可她......”
“既与晚香是姊妹,干净不到哪里去。”
“就在刚才,她打电话去南京,预备告知王渊文府中发生的事宜。”
“晚玉?”邵汝美摇头,“不可能!她明知王渊文已被王泾阳扣押,怎会做这样愚蠢的事?”
周重霄闻言,眸光顿利,朝着邵汝美望去。
邵汝美垂头,避开他的视线,犹豫道:“先前,我与晚玉小姐在院子里遇着,她询问我渊文是否安好。我便把王泾阳将其子禁锢起来的事情告诉了她。”
“我看晚玉小姐即便是要打电话回南京,也不过是为询问渊文的境况,倒不可能和王泾阳有什么干系。”
“他们父子两人向来政见不同,渊文是极力支持民主的,对于登基称帝,他也很反对。再者,晚玉小姐在渊文的心里,等同于......”
邵汝美说到这里,顿了下来,朝着周重霄一瞧。
周重霄脸色阴暗,漆黑难测的双眸中似隐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痛。邵汝美竟有些不忍。好一会才道:“渊文和颦颦在天津,我府中相遇。渊文曾一再请我向梁老提亲,可彼时颦颦年纪尚小。梁老也有意东北的傅建荣,这件事便拖了下来。”
“你是在告诉我,王渊文把晚玉当成了梁娉?”
“督军不是吗?”
周重霄蓦的起身,眸色玄深,极具警告的望着邵汝美。
“督军,斯人已逝.......”
不待他把话说完,周重霄脸色蓦的非常难看,甩手,把邵汝美丢在书房里,竟似迫不及待
大步朝着外头走去。
他脚步又快又急,从短桥出来,经抄手游廊,过一条直通院子的小路,像是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着他,像是他要逃离什么一般。
渐渐的,浑身起了一层闷闷的汗湿气,背上热了一层,又凉下来,激着背脊,冰凉刺骨。周重霄打了个哆嗦,脚下步子慢了起来。
他有些茫然,抬头朝着偌大的一片人工湖望过去,眼中的神色染了不少凄迷之感。斯人已逝,斯人已逝,不过短短四个字,竟像是要他命的追魂符一般。
颦颦,颦颦......这个名字,日日夜夜,他要念上多少遍。刻在心上,融入骨血,再抽离不了。
明知那个人是再不会回来。
他亲自检视的尸体,怀表、戒指,都是他曾亲自替她戴上的,他送予她的信物,不会错。鸿江饭店里有死里逃生的,躲在厨房的一个小子,也斩钉截铁的说,未曾见到有人从楼里逃出。
晚玉,他在见着她的那一刻,简直糊涂了,他的颦颦,竟活生生的回来了吗?
不,她不曾回来。这个叫做晚玉的女人,她的心,是属于王渊文的。
周重霄深吸了口气,抬手握拳,在湖边的杉树上捶了一记。不得不承认,得知她在打电话的那一刻,他陷在混沌里,未能将晚玉和梁娉分得清楚。
他恨,恨梁娉不和他坦白,宁愿死,也不肯信他,不肯将他这个丈夫放入她的生命里去。他更恨,他未给她足够的信任,令她忐忑自轻,灰心而去,走了那样一条绝路。
昼夜难分,翻天覆地,都是因为她。他终究明白,下令叫高振嵩动手时那入锥刺骨的一抹剧痛,是因为什么缘故。却明白的晚了。
周重霄恍恍的朝前走,似经了一场剧烈的奔跑,激烈的搏斗,精疲力竭,气息奄奄。眼前忽有人拦在当前,他目光一定,朝着来人望去。
高美云脸上露出柔和的微笑:“重霄。”
她穿了一身胭脂色滚金边的旗袍,下摆处两只蝴蝶绕并蒂莲飞舞,在她走动时,摇摇曳曳,亦真亦假。
周重霄松散的眸光一瞬间恢复平日的沉静理智,他阖眼揉了揉眉间,道:“你怎么还没走?”
高美云脸上的微笑有些难以支持,勉强道:“我想和你道别。”
“我要回浙江去了,有一段时间不能见面......”
“不必。”
他连叫她说完的机会也不给,越过她就往前走。
高美云急急将他的手臂一挽,又心悸的一放,惶惶道:“你就真这样厌恶我?”
周重霄一言不发,迈开步子便走。
高美云瞪大了眼睛,半昂着头,却还是留不住那委屈痛苦的泪珠。
周重霄在东苑里待了好一会,出来时天已尽黑。满院里亮起了灯火,越发显得整个督军空落落的。
他往回走,快到院子时,见到房里的听差急匆匆跑出来。
“大少爷!”
周重霄站住脚,低首望他。
那听差道:“四少打电话来寻您,这会还等着呢!”
周重霄目光一定,快步往前走。
接了电话来,果然是梁绍。
自梁娉走后,梁绍除公事紧急之外,绝不会主动打电话与他联系,周重霄当是航空学校出了问题,声音先提了一紧。
梁绍却道:“周督军,今天下午是谁挂了电话给我?”
周重霄倒是一奇,怪道:“下午?下午什么时候?”
梁绍就把今天下午接到一个不出声的电话,他心神不宁了一下午的事情说了。道:“我总觉得不大寻常。周重霄......”
他很认真,不客气的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忽变得极慎重、紧张,电话里嘶嘶的杂音也盖不住他紧张时有些沉重的呼气声。他说:“我总觉得,是七妹寻我来了。”
......
周重霄这才明白,晚玉下午的那一通话并不是打往南京,而是打到浙江梁家去了。
他忽心跳得又快又急。
梁绍那句“七妹是不是回来”,令他在东苑静谧了一下午的心再度翻起了惊涛骇浪。
晚玉为什么会打去梁家,她从哪里知道的梁府电话号码?她到底是谁?是不是,是不是像梁绍说的,梁娉她,果然回来了?
周重霄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他一定是疯了。他从不相信鬼神,却在这一刻无比希望世上果真有灵魂不灭,果真有借尸还魂。只要梁娉能回来,什么鬼,什么怪,去他妈的,他都不在乎!
他“砰”一声撞开门,像是喝醉酒的人,在寻到家门时,一鼓作气皆松懈出来,已再站立不住。
如炬的目光左右一扫,他见到那个伏在沙发上,消瘦单薄的身影。
他已再无法维持所谓理智与形态,几乎是粗鲁的将人从沙发上一下提了起来。他双目充血,脸上线条紧绷,有些骇人的盯住一张青紫、伤痕累累的脸庞,直逼到她的鼻尖上来。呼吸沉重灼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颤抖的嗓子眼里逼出来般,他问:“说!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