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惧和狂喜一齐袭上心头,如雷似潮,奔涌而来。
周重霄急纵身跃去,以身躯挡住了她奋力一击。她跌到地上,落入到他怀中。
胸腹处因她竭力一撞,闷疼至极。却不及他此时心跳如遽,将近窒息。
她虚弱至极,脸颊上滚动的,不知是泪还是汗,五官紧紧皱着,像是在梦境中与谁殊死搏斗着。周重霄捉住她不肯屈服的双手,按在自己的唇上,双目紧紧锁着她,唤了一声“颦颦”。
她浑身猛的一怔,安静下来。
迷蒙的那双眼,竭力睁着,想要看清什么。却又兀自摇头,越发闭着眼睛,滚落一串又一串的珠子。
因体热发红的双唇喃喃的阖动着,周重霄俯下身躯,贴在耳旁细细的辨听。
她哑着嗓子,自喉间压抑着一声声“骗子,骗子”。
唤得他一个字说不出来,惟有将双臂紧紧环着,将今生至宝牢牢护在怀中。再不肯叫她苦,叫她累,叫她颠沛流离。
“难受......放开我!放开我!”
她忽从唇间逸出一声,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从他怀里奋力挣扎着,想要逃出去。
周重霄见她浑身肌肤渗出一种不可思议的艳红,诡异得可怕。心知她是叫人下了药,而这人,只怕是冲着他来的。
心底里结出一团火来,他拦腰将人抱起,一脚踹开洗浴间的门,把梁娉抱进去。
旋开冷水,眼瞧着浴缸里水漫起来。他一只手握着梁娉挣扎的双手,哑着嗓音道:“你别怕,别怕,我.....”
望着她痛苦的模样,竟再说不下去,干脆抱着她一道,往那凉水里去。
初春时节,江南地界仍冷得很,这两日又恰逢上倒春寒。她是因药效的缘故,越是冰冷刺骨,越觉一丝松快。周重霄却冰得嘴唇极快泛起白来。
外间电话铃声不断的响着,听差在门外低低的唤:“督军。”
周重霄怒喝了一声“滚”。只听着外面“啪嗒”一下,那过来唤他的听差摔了一个跟斗,慌忙下去了。
那药很是厉害,梁娉在冷水里泡了一个多钟点,才稍稍好些。周重霄又恐她寒气入侵,染了伤风,命人拿了药材来,又陪她好好的泡了一泡,出了一身,才到外间去吩咐厨房熬煮姜汤参茶。
一番收拾停当,已是傍晚六点钟。陈副官从外满面风霜的赶过来,请听差传了话,朝院子里来。
周重霄换了一身铁灰色长衫,脸色有些苍白。陈副官先提手敬了个礼,不等周重霄询问,忙道:“督军,晚香叫人杀了!”
周重霄端着茶杯的手一顿,仍贴到唇旁抿了一抿。
“督军!”
“我早知道了。”
那人对梁娉下手,自是有目的的。近来他着手的事情,干预王泾阳称帝这一件,首当其冲。陈副官漏了的那条鱼,不论是为自保,还是为南京方面守秘,晚香势必是不能留的。
“督军?”陈副官诧异。
“他拿的是我的手令去了7号监狱。”
陈副官越发奇怪:“督军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周重霄哼笑了一声,斜了眼梢瞧他:“你这不转弯的毛病一点没改!要叫你去做点事情,我还需替你画一张草图,免得你叫人在背后捅了刀子还一无所知。”
“我问你,上次的漏网之鱼,你查得怎么样了?”
陈副官惭愧:“还未有线索。”
周重霄摇摇头,放下茶杯道:“我给你指条路,从我身边查,越是不可疑,越是可疑。往那微不足道,从你跟前走过,你也不会注意的人身上查。”
陈副官皱眉苦恼:“这.....”
周重霄起身:“陪我要去见孙先生,走罢。”
陈副官一头雾水,一低脑袋,应了声“是”,跟着周重霄往外走。
两人上了车,周重霄却只让陈副官把车绕着离周府不远的街道打转,并未往邵汝美入住的地方去。
陈副官越发奇怪,要问,见周重霄靠着后座闭目养神,又不敢开口。
“不明白?”
他忽然开口。陈副官愣了一愣,梗着脖子点头:“是!”
“督军既是要去见孙先生,为何......”
“为何却流连此处,不肯离去?”
陈副官抿着嘴唇不说话。
周重霄睁开双眼,望着前方的眸子里隐隐闪动如星光海水般的迷幻神色:“离不开,怎舍得离开。”
陈副官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一边握着方向,一边从前面的玻璃窗里瞧着周重霄的模样。有话要说,却又满肚子的话,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字眼来开口。
“你等着罢,设好了陷阱,猎物迟早会扑上来。越是自作聪明的人,越惯常铤而走险。他赢得了一次,赢不了第二次。”
说毕,依旧把眼睛闭上,两手环抱在胸前,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陈副官十几岁上跟着周重霄,对周重霄既可说尊重,又可说崇拜。心下也安定了不少,就开着车在街上慢慢的溜达。
大约有半个钟点的样子,周重霄命他把车子开回去,陈副官将车子打转,朝着周府来。
他刚把车子停下,就见门内极快跑出来一个人,那人朝着周重霄昂首挺胸,一个笔挺的敬礼,唤了一声“督军”。
陈副官见那人正是自己的同事,周重霄的侍从官许铎,不禁惊讶。周重霄是什么时候把许铎给唤过来的?
“人已经抓住了,等督军示下!”
周重霄颌首,提步朝里走。
陈副官和许铎跟在后头。陈副官一搡许铎的肩膀,低声问:“怎么回事?”
许铎朝陈副官一眨眼皮,道:“跟着去看就知道了。”
说毕,快走两步,跟上周重霄。
绕过两道长廊,进了院子,只听到寂静里有一个女人在抽抽噎噎的哭。陈副官越发奇怪了。
楼下站着两个士兵,见到周重霄等人,忙肃穆举手敬礼。
而后听到一个女人问:“阿凤,你为什么?”
陈副官认得这声音,正是新来的那位,长得和太太极相似的女人。
周重霄正要上楼的脚步一顿,往后朝许铎一望,许铎忙道:“属下刚才出来的时候,晚玉小姐还未醒!”
边说边急忙要上去。
周重霄把人一拦,喝道:“在楼下等着!”
立即急匆匆的上去。
房门半掩着,周重霄一气把门推开,只见梁娉披着一件他放在衣架上的银狐貂皮外氅坐在床沿上,她脚下跪着一个女人,披头散发,两只胳膊叫两个士兵牢牢扭着。
“谁让你们进来的?滚出去!”
周重霄顿气不打一处来,利着眸子怒喝。
梁娉和那两个士兵都被他骇了一跳,不禁齐朝着他望去。
那原跪在地上的人趁着这个机会,蓦的跳起,自袖中露出一刀锋芒,朝着梁娉直刺过去。那动作极快,她又离得梁娉近,周重霄立要倾身阻止,尖利的刀刃已架在了梁娉脖子上。
“放下!”
周重霄喝了一声,抬手拔出身侧那士兵的配枪,对准了阿凤。
阿凤头发披散着,往日里敦厚的模样全副不见,一只手掐着梁娉的肩膀,一只手将刀直往梁娉脖子上割,刀刃上很快沾了血色。
梁娉浑身汗毛倒竖,动也不敢动。
阿凤笑得得意:“周督军,你很满意这个女人罢。我给你送了这个礼物,你也要放我一马才好,怎么还叫人要我的命呢?”
周重霄眸光发紧,牢牢盯着她那已割破了梁娉颈脖肌肤的利刃,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阿凤!”
“你闭嘴!”
梁娉叫她拖着往窗户边走,脖子上又凉又痒痒的疼,听到她亲口承认在那鲫鱼汤里下药,既惊骇又难过。
“周重霄,我来从火车上下来的那一天就知道自己活不了。活不了也好,不必要再遭你的报复!只是可惜,我不能亲手杀了你,替我阿爹报仇!”
周重霄这时才开口,眼梢瞥着她暗地里的行动,一边问:“你阿爹是谁?”
“刘长叙。这个名字你还记得?”
周重霄眸色一暗。这是跟从他父亲南征北战,打下半壁江山的一个老将。在他父亲遭日本人伏击之后,曾欲抢夺军中位置,被周重霄设计暗杀。他当时一念之仁,未对其府中妻女赶尽杀绝,而是放出了沪上去。却不想.....
“我阿爹对周大督军忠心耿耿,对你也提携有加,你却害了他的性命!你这个不仁不义的东西!”
阿凤怒骂出声:“我今天就要杀了这个女人,叫你也尝尝痛的滋味!”
说时,举刀往梁娉心口扎去。
却听得“砰砰”两声。
阿凤怒瞪的眼睛一下瞠大,像是不敢置信的望着周重霄。梁娉已双腿虚软,使不上一点力气,阿凤勾着她往后倒,她身后正是拦腰高的窗户。
“梁.....”
“七妹!”
楼底下一声大喝,周重霄极快上前,将那险被阿凤拽下窗台的梁娉抓住。
梁娉心神一震,在被周重霄勾住腰身的时候,急朝楼底下看,却见梁绍立在底下,手上举着一把勃朗宁手枪。
他瞧见她,那脸上顿时狂喜,眼泪立即掉下来。拄着拐杖,不顾院子里士兵的阻拦,朝着里边就一跌一跳的跑起来。
“七妹!七妹!”
整个院子、楼道只听到梁绍惊呼欢喜的声音,带着沙哑,压抑。
“你怎么样?”
梁娉满耳都是梁绍的声音,还有那“咚咚咚”朝着自己,迫不及待赶来的脚步声。耳畔有人低低温和的问了一声,她有些茫茫然,目光盈盈闪烁来不及遮掩,扭头朝着周重霄一望。
他眼底柔色如霁,点点滴滴尽落在她的身上。梁娉脸庞一热,虽当时因药效混沌得糊里糊涂,却还是恍惚里记得他放了凉水,并未碰她。可那也足叫人难忍耳热,她当时,是未着寸缕的。
忙的别开视线,心头一糟乱,什么也不敢想,什么也想不到。
周重霄正还要说话,那门被人拿拐杖一下捅开,只见梁绍叫陈副官和许铎一左一右架着胳膊,踢蹬着双腿,两眼直望着梁娉喊:“七妹!四哥找你来了!七妹!”
一边扭头朝着陈副官和许铎猛吐口水:“你们俩小子放开我!听到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