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处地方开阔,梁娉有心要躲,却也躲不及时。只好迎着那从抄手游廊转弯处走出来的人瞧过去。
邵汝美往旁一站,朝着来人客气道:“高小姐。”
高美云也笑着微微点头:“我说邵先生去了哪里,原来到这里来看湖?”
梁娉也不避讳,直说道:“邵先生是来找我的。”
“哦?晚玉小姐和邵先生也相识?”
“不好相识吗?”
“说起来,我和督军,邵先生要算一个媒人。”梁娉瞧高美云端着笑,却句句含沙射影,隐藏挑衅,越发不客气起来,“邵先生,你说是不是?”
这两位显而易见的锋芒相对,邵汝美有些无奈,噙着笑并不说话。
高美云眉头暗地里蹙了起来,嘴角的微笑僵持着:“晚玉小姐似乎对我很不满意。”
“彼此彼此。”
梁娉把头一昂,和邵汝美道:“多谢邵先生告诉我督军去了哪里,免得我满院子胡乱找他,改天我必定在督军面前替你美言两句。”
她曾票过昆曲,戏文里的那一套还是通晓的。从前不和她计较,是不吝和她计较,当真计较起来.......梁娉翘起一边嘴角来,眼梢微挑,上下打量高美云,鼻端轻轻哼了一声,学她阿爹从前那位最得宠的姨娘,两只胳膊往胸前一抱,很不屑的瞥过高美云,半抬着下巴去了。
高美云气得牙痒痒,转过身来,邵汝美也悄无声息的走了。
周佩芬已去了火车站,今朝她就要回高家去了。高美云闭上眼睛,胸中风起云涌,很不平静.......她总不能叫这个狐狸精这样好过!
梁娉昂首阔步,装着一派洋洋得意的模样,转到一排矮柏树后头来,忙拍着胸脯,扭头掰着那树枝往湖边望去。
恰好看到高美云怒冲冲掉转身离开的模样。她弯着红唇得意的笑,心还在噗通噗通的跳着。
忽肩膀上搭来一只手,把梁娉唬了一跳,险些冲到柏树丛里去。
阿凤的声音在后头亮起:“你在瞧什么?”
“没有!”
梁娉摸了摸脸,见阿凤换了一身衣裳,怪道:“才多少会功夫,你怎么又换了一身衣裳?”
阿凤低头一瞧“哦”了一声,道:“刚才把菜汤洒在衣裳上了。”
梁娉点点头,佯装无事,越过阿凤往里走。
阿凤却忽的拉住她,问:“晚香的事,你预备怎样办?”
“这个,”梁娉叹了一声,“我也没奈何。”
周重霄既是诚心要拿晚香开刀,她就是跪下来求他,也得不到一份怜悯罢。那个法子,只好用一次,还不定成功。她总要先救王渊文。
“她是你阿姐,你不预备救她?”
阿凤虽对她,对晚香极好,却好得有些过头,梁娉知道晚香在周家一向是独来独往的,阿凤再念同事之情,也不该这样上心。
“罢了,这是你们姐妹的事体,我问得多了。”
梁娉以为自己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不免心虚惭愧,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凤摆摆手,似有些心灰意懒,掉转身去了。
梁娉倒闹得很不好意思,急走了两步要和阿凤解释,眼梢一瞥,却见水泥地上有很深的脚印,正是阿凤留下来的。
天又未下雨,阿凤这脚底的泥污是哪里来的?
梁娉有些怀疑起阿凤来。
她似乎瞒着她一些什么事情。
不过,在这深宅大院里,人总有些秘密。
趁着周重霄还未回来,梁娉急匆匆上楼,去寻电话机。
她要打个电话给四哥,让四哥去一趟南京,有个人长久不联系了,让四哥出面,应还是肯帮这个忙的。届时不论周重霄肯不肯放过渊文,总还有一线生机。
梁娉隐在柱子后头,朝左右望了望,颤着双手拿起话筒。
她在法国的时候也一次次拿起话筒,拨下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却总是在对方还没有接通的时候挂断。
她知道四哥得知自己还好好活着,一定很欢喜。可她却始终没有勇气面对。害怕得知周重霄早已另娶佳人,害怕她早已“入土为安”。
一个号码,却拨了好几回才拨完,等着对过接起的时候,浑身都像是踩在冰沿上,一动不敢动。发寒、发虚,心惊胆颤。还有近乡情怯的欢喜。
她紧紧握着那话筒,只等着对过的人一接起来,她便要干干脆脆的喊一声“四哥”。
“喂。”
熟悉的声音响起,虽隔了这样远,有些音色的变化,却还是一击击中了梁娉那颗柔软的心。她眼眶登时就红了,雾气毫无预警的涌了上来,颤抖着双唇,打定主意干脆的一声“呼喊”,却叫那两个字停留在舌尖,久久不能唤出声来。
她深吸了口气,那边又一声“喂”响起来,梁娉张了张嘴,刚要出声。搁在耳边的话筒被人自半空中横截过去。
“当”一下,电话被切断了。
周重霄冷着脸,精准的目光牢牢锁住她。
梁娉来不及开口,他拽住她一只胳膊,拖着梁娉就往楼上走。
“周重霄!”
一个“霄”字落音,他反手一巴掌打过来,打得梁娉半个脸别过去,登时耳中“嗡嗡嗡”响。脸颊立即肿了起来。
她叫他拖着走,一点也不反抗。半边脸麻着,心也一阵一阵缩着。他竟对她动手!他竟打她!
反手将门甩上,梁娉被他毫不留情的丢到地板上,他自腰侧拔出配枪,打开保险,直对准了她的脑袋。
梁娉深吸了口气,身子还在不住的哆嗦,半伏在地上起不来身。但那一双明亮的眼睛,却像是带了火光一般,直直朝着周重霄望来。
“不知死活的东西!”
他大骂一声,枪眼顶到她的额头上。
“开枪。”
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是这一句话并不是她说的。
她忽的睁大了眼睛,大喝一声:“开枪啊!”
“就让我们姐妹两个都死在你手上!你不是要拿我们祭棋吗?别客气,朝这里打,一枪下去,保证没有可挽救的!”
她刚才一直处在发懵发怔,回不过神的状态,这一声喝出来,恼火也随着她的大喝一齐迸发了出来。
梁娉握住他的手枪,不怕死的去按他扣着扳机的手指。
周重霄扭住她胳膊,反手把她甩出去。不等她爬起来,揪住梁娉的领子,漆黑的瞳仁嗜人般抓住她的脸庞,咬牙切齿道:“你当真以为我舍不得杀你?”
她被打得眼角流血,一双红眼睛直瞪着他,虽苍白渺弱,却绝不退缩,呼吸急促的喘着,一个字一个字道:“你自然敢,你连自己的太太也下得了手,你有什么不敢?”
“贱人!”
“谁允你提她!”
他勃然大怒,伸手掐住她的脖子,不由自主的收拢手上的力道。
梁娉把头一抬,两手垂在身侧,一动不动。却不知是身上疼,还是心口疼,簌簌的眼泪直往下掉。
周重霄凝着她的目光有隐隐碎光在流转,那光里隐着沉痛、悔恨,甚有濒死一般的绝望。像是他将要掐死的,不是这个叫做晚玉的女人,而是住在他身体里,一个叫做周重霄的魂魄。
她渐渐透不过气来,脸上的颜色也慢慢自白转红,渐渐发紫。
周重霄忽然松了手,把她往旁一扔。他半扶在桌沿边上,大口大口的喘息。
梁娉激烈的咳嗽着,虚弱至极的蜷缩在地板上。
“你留在这里,没有我的吩咐,哪里也不准去。”
他说完这一句,踉跄起身,朝着门外就走。
梁娉虽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听着耳畔门关上,她伏在地上,忍不住呜咽着哭出声来。
他将她看做人尽可夫的娼妇,他视她为可随意侮辱的下贱人,他将她踩在脚底下,他这样作践她。她千里迢迢自法国回来,竟是为了将自己变成这样低贱的人,来遭他践踏的吗?
梁娉哭得喘不过气来。
他原心里就没有她,所以才会由着高美云打她那一枪;他原就不在乎她,所以熊熊大火也能安之若素。他演得再好,藏不住真心,四哥被他骗得团团转,她是再不要把丢一颗心在他身上了。何必离得他近呢?在他,除了伤她之外,还曾做过什么?
她伤心至极,满脑子皆是周重霄待她的坏处,无一点好处。卧在地上,越是想,越是哭得厉害。哭得久了,手脚发麻,动也动不了。
忽听到门锁轻快转动,梁娉不肯叫周重霄瞧见自己这样狼狈的模样。一只手挡着脸,靠到那沙发边上倚着。
“哟,伤得这样厉害。”
来人却并不是周重霄。
梁娉放下胳膊来,朝着来人一看,高美云挎着药箱,居高临下的微微笑看着她。
梁娉这会身心皆伤,不愿和她多龃龉,抬手搭在沙发边上,她侧过一边脸颊,轻轻靠在手臂上:“你出去。”
“这可办不到。”
高美云一边把药箱拿下来,一边走过来,毫不客气的一扯,抓住梁娉枕靠在脸颊下的那只胳膊。
梁娉脸上又肿又伤,被她这样一扯,越发疼得厉害,已凝固的眼角伤口也裂了开来,渗出新鲜血液。
“你......”
“我怎样?”
高美云弯腰贴到她耳朵边上,以仅两人的声音低声说道:“小狐狸精,你要和我斗,得动动脑筋,嘴皮子也要利落到家。没本事就安分点,拿你窑子里骂街的那点能耐,可别怪我不客气。”
“是你!”
高美云撒手把梁娉一推,起身从药箱里拿出纱布药水来,坦然的拿着剪子慢慢的剪着。
“你和他说了什么?”
高美云斜着眼睛瞧了梁娉一眼,手上拿了一大朵棉花,将那药水淋淋漓漓往上一倒。瞧梁娉的眼神满含着得意。
“想知道?”
她握着淋了药水的棉花一步步走近梁娉,眼神忽变得狠厉,抓住梁娉一只胳膊,猛把沾满了药水的棉花往梁娉眼角伤口上狠狠一按。
焦灼刺痛,如锥刺骨,激得梁娉浑身发抖,痛得惨叫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