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三宝终于迈过正堂那高到她小腿的门槛。
正堂屋脊上的弓箭手安静得诡异,除了最初那声示警,居然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此时封三宝闯入正堂,也没人下来驱赶。
就仿佛,正堂里自成一域,无人敢破域而入。
将长刀交付左手,浸满汗水的右手在裤子上蹭了两蹭,封三宝抬起头来。
虽然体力透支,但她面容是铁一般的冷静,眼睛四下一望,屋内情景尽入眼底。
王赫被反剪双手压跪在正堂左侧的地上,脸被按进狐裘毛毯里,三弦琴摔落在一旁,琴弦已断。周围警惕地立着四五名看不清脸的青衣护卫,小心地围住屋内上座右首处坐着华服女人。
那女人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年纪,玉带霞帔,衣幅层层旖旎,金缕刺绣熠熠生辉,发间缀五色珠玉螺钿,正举袖遮面,侧首望过来,凤眼闪过一抹讶异。她额间涂着时兴的宫黄,手指腕间名贵的饰品闪着光,整个人看起来轻云闭月流雪回风,仿佛生来就这般美貌,是专供权力者精心收藏的珍玩。
深秋的阳光斜射入堂中,带了刻骨的寒气,将封三宝的侧颜映成雪白色。她觉得这样凛然的温度带来一种似曾相识荒凉的气味——红霜交错的泥泞山道,逼人眼目的烟熏火燎,怒吼尖叫遮断流水、隐没飞鸟扑翅的声音……这个女人着灵活的便装,立在山坡处居高临下地望向自己,秋风刮在脸上都像锋利的刃。
那是浴血的修罗场,她却笑得如陌上花开。
封三宝耳中响起尖锐的蜂鸣声,眼中再看不到别的,她持刀的双手微微抖着,手指反复屈伸攥握,调整呼吸就要冲上去。
“傻蛋!你冲进来干嘛?迟早被你害死!!”王赫突然大吼,他俊美的脸被挤压在地上,用力扭头向这边看来,嘴都被撵在地上张不开,用力挣扎着,“快滚!这儿没你的事!”
封三宝耳鸣得厉害,她侧过头去,只看到王赫翕动的唇形。
“来者何人!”
“放肆!见了皇后,不解兵刃不跪拜,死罪!”
“跪下!”
“解刃!”
“擅闯入内,先拿下再说!”
“无妨。小姑娘而已……是王小郎的侍女?”
仿佛无数人同时在耳边说话,封三宝一片恍惚,只看到一张张开合不断的嘴仿佛要将她吞没。
刺耳粗嘎的鸟鸣忽然穿透这一切混乱,自屋外檐上一飞冲天,将封三宝神志唤回。
她猛地双手攥住刀柄,抬起了头。少女稚气未脱的脸上表情冷硬而扭曲,就如同她心中在过去的某段時光被剜下的大洞,漆黑不见底。
她的命运在向着两个相反的方向奔流。她的时间于六岁那年被强行撕开一道缝隙,分崩离析。
“为何将我家少爷压在地上,他有何错?若因方才少爷唱的弹词惹您不快了,那也是我写的词……与少爷无关,放他走。”封三宝心中的恨意簌簌剥落着,污垢的黑血自那恨意里涌出,几乎要弥漫她所有意识。
在这一片血肉模糊里,她强迫自己抓住一线清醒,实践自己对封玉的承诺——让王赫平安离开。
一直挣动不休的王赫突然静下来,他与在场的人一样都意识到封三宝的情绪不对,她在屋外喊的话他们都听到了,但她如今的表现却绝不是要将少爷带回去那么简单。
“你写的?”皇后的声音低柔平滑,尾音处有些微上扬,“你可别为了表忠心,就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你可知他刚才唱的是什么?”这个尊贵的女人看着封三宝堵在门口,逆光而立,隐约觉得少女双手持刀的架势有些眼熟,“不说清楚了,你们今天谁也别想轻易离开。”
封三宝指尖颤了下,冰寒入骨。她记得这个声音,在灭族的那个夜晚,她也听到这个女人在夜风中婉转开口,黄莺一样梦幻的嗓音,冷酷无情地吐出旨意——
封族男女,大逆不道,以下犯上,野死不葬!
这句话酝酿了封三宝所有丑陋不堪的记忆,对过去的追悔与憎恨日积月累凝成一根重刺,重重扎进心里,无法拔出。
“为什么?”封三宝仿佛溺水一样紧紧握住被汗水浸湿的刀柄,她感到窒息,如鲠在喉般的痛苦。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异彩。仿佛听懂了她的问话。两人视线相交,时光似乎都在倒流,她与她之间的时间,自成一体,与世隔绝。
现实在这一瞬间变得脆弱,唯一触目惊心的是流连不去的,人的情感。负面的,强烈却又淡漠,悲哀而又冷酷。
“为什么?”皇后轻喃着重复了一遍,笑了笑,她如云的鬓发下视线滑过一个微妙的弧度,落落优雅,有种凌驾于所有世俗之上的倨傲与凛然,“你是什么东西?擅闯入内,对本宫见而不跪,言而无状,是为大不敬!”
封三宝脑海中名为理智的最后一根细弦崩断了。
光影蔚然,封三宝一个跨步穿越整个厅堂,她人跃至空中,身形在光的照射下形成的巨大阴影覆盖地面,长刀在双手间旋转,一蓬青光乍然闪现,刀身映照秋阳,脉脉温情变得清冷狰狞。
“护驾!”挡在皇后面前的一个青衣人动了,一跺脚便冲入空中,将封三宝大开大合劈砍而下的刀势挡住,甚至向前一推,劲力反向送了回去。
封三宝于虚空中折转,斜飞出去蹬柱而返,渡水凌波般的步伐,快如疾风,迅若惊雷,竟不曾在一处停留超过一息。长刀划出的寒光如铁,锋锐破空,封三宝的身形与刀几乎合为一体,快得仿佛有始无终,如附骨之疽,刀刀直指坐在上首之人!
“雕虫小技!”青衣人冷哼,与封三宝几乎不要命的攻势相比,他的应对可以说有些消极了,仅仅是简单的见招拆招而已。
但若说封三宝疾如惊鸿的刀法是潮起时连绵不绝拍岸的惊涛,那青衣人的防守就如同海边矗立千年的礁石,沉默着以静制动。封三宝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座岿然不动的高山,被牢牢锁住了骤雨般的攻势。
王赫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没想到这个貌不惊人的小丫头居然有这般身手,难怪那天她踹自己的时候,还说是留力了……
交手的二人骤然分开,青衣人飘然退回众护卫中间,封三宝独自站在一处,与他们恢复成对峙的姿态。
打不过。
封三宝急促地喘息着,鼻涕泡都快吹出来了。这些大内侍卫实在太强,给她一种无从下手的感觉。这还仅仅是一人,若是他们一起上……
对面青衣人唇边泛起冷冷的笑。那种讥讽与嚣张是属于强者的权利。
连反感的时间都没有,封三宝丝毫不敢分神,高手致命的压迫感让人窒息。大颗的冷汗顺着封三宝饱满的额头滴下来,她持刀的双手因为力竭而微微发抖。
封三宝视线向一旁转去,脚步微动,冲向王赫。飞扬的尘土在阳光照射进来的片段中起伏。她不是不知变通的人,既然打不过,干脆及早抽身。虽然还没想好怎么躲过外面那许多士兵,但这厅堂中的人,给她的感觉实在太糟……
离得越远越好!
“嗯?”一直稳坐上首的皇后似乎没想到封三宝会逃,发出一声疑问的气音,“别让她跑了。”
封三宝百忙之中施舍给她一个眼神,身形飞起,长刀掷出,一直缠在颈间的轻纱突然散开,如罗网般舒卷而去,挡住追来的青衣人一瞬。随即团身落至王赫身后,迅速贴近一直扭住王赫的侍卫,她头下脚上,一条腿从背后勾住侍卫的脖子,另一条腿曲起抵住他的腰眼,毫不犹豫地双腿同时发力,那人来不及反应便惨哼一声向后倒去。
封三宝撑地的双臂发抖,她心神损耗过度,又用尽力气,此刻再也支撑不住,半跪到地上,头晕眼花地将王赫从地上拽起来一推。
“走!”
王赫觉得封三宝可能杀了人,被推着跑出两步,腿软摔倒在地,青衣人冷冷看着他们,不再追击,仿佛在看一场闹剧。
“折腾完了?”皇后轻飘飘地开了口,“小丫头忒凶,把她手脚卸了带过来,我要亲自问问。”
封三宝眼神一凝,还不等她反应,头顶房梁上落下一人,这人刚才压根没出现,一直潜伏在旁,此刻他出手狠辣,招招指向封三宝的要害。
封三宝本就是强弩之末,此时措手不及,连架势都没摆好,咔咔几下就被那人卸了四肢。封三宝眼前一黑,痛晕了过去。因而没看到青衣人纷纷单膝点地,执拱手礼。
“贺公公!”
面白无须的太监大总管有一双锐利的三角眼,眼袋很大,呈褐色,布满皱纹和静脉。下巴光洁,短而尖的鼻子使得整个面相愈发刻薄,他点了点头算是对青衣人回礼,将封三宝拎在手中:“咱家刚在屋外看这小丫头就觉得可疑,果然是有备而来,把那小子一起抓了,送到娘娘跟前去。”
封三宝被贺太监拎着,四肢呈不自然的角度,软绵绵地晃荡着。
“多谢公公,有您在,本宫去哪儿都不怕了。”皇后扶了下发,抿唇轻笑,“之后的行程,还要您多费心。”
贺公公尖着嗓子笑了声,口称不敢,将封三宝丢到地上,连着王赫也被搡至跟前。
被扔到地上的一瞬,封三宝又被痛醒过来。
最先回归的是痛觉。紧接着她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她小心地牵动手指,却发现除了躯干呼吸起伏,四肢完全无法控制,只有痛,一波又一波强烈地提醒她,处境不妙。
“醒了就睁眼吧,眼皮子一直在抖呢。”皇后的声音从很近的上方传来。封三宝睁开眼,看到皇后在上面居高临下地望来,眼神若有所觉地盯着她的脸。
“我见过你?”
这话问的,连一旁王赫都诧异地看过来,那张漂亮的脸惨白,神色间不算惊慌失措,但也没有了之前的嚣张得意。
封三宝小心维持着自己的呼吸频率,尽可能地维持不动,想降低痛感。然而皇家威严面前,是不允许你不答话的。
贺公公在后面用脚尖重重踢了封三宝脱臼的肩膀一下:“回话!”
封三宝自喉间溢出一声惨叫,随即用舌尖抵住牙根,将接下来的呻吟吞了回去。她舔着满嘴的血味,靠腰腹力量翻身坐起,回头看了太监一眼。一言不发地将身体猛地向地上撞去!
“哎你要干嘛!”王赫大惊失色,以为她要撞地自尽,扑过去阻止,却听咔一声,封三宝硬是将被卸掉的右肩撞回了原位。
在场的大内侍卫被她这一下惊住了。习武之人都知道人体的痛觉其实是对自身的一种保护,很多时候触柱身亡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在撞上去的最后一刻,身体一定会下意识地放轻力道。疼痛越厉害,身体的自我保护意识就越强烈。
这个少女是怎么做到的?
或者说,是什么样的信念,能支撑着她在痛晕又醒过来的当下,还有勇气在剧痛中对自己下此狠手?
贺太监的眼睛眯起来,透出如毒蛇一样的冷光。他与其他侍卫不同,他是残缺之人,已经没了习武之人惯有的血性,封三宝此举,与其说是让人心生佩服,不如说让他更加警惕。
封三宝疼得脸色煞白,嘴唇都在发抖,但她依然将右手慢慢抬起,握住自己的左臂,摒气将关节归位,双腿膝盖也如法炮制。
人的知觉,是怎样产生的呢?封三宝在疼的恍惚的瞬间想着,快乐因为满足,痛苦因为失去,安全因为陪伴,恐怖因为未知,那么恨呢?那种心脏仿佛破了一个洞,仿佛逐渐被蚀空的的恨,是怎么来的呢?因为无法挽回。
这种因无法挽回而产生恨意太过强大,足以压过一切痛——或者说,只有疼痛,才让封三宝觉得自己还活着。
“这么硬气,干脆废了吧。”人群寂静中,贺太监冰冷的话语格外清晰刺耳,他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出手,干脆利索地将封三宝刚接好的四肢一一折断,骨头断茬戳出皮肤,流了满地的血。
“啊——”比封三宝先发出惨叫的,是王赫。少年变声期的嗓子完全破音,高分贝的尖叫让封三宝就是想晕过去都不行,她疼得眼角渗出生理性泪水,再也坐不住,侧摔在地,颔首自衣领处叼出封玉给的保命药贴,吞进嘴里。
皇后在看到药贴上那道封泥的瞬间,脸色就变了。封三宝一直盯着她,没错过她脸上的丝毫变化。此刻她将药贴整个吞下,咧嘴露出一丝狰狞笑意,仿佛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凄厉而阴森地低嘶:“你觉得,你见过我吗?”
皇后狭长柔媚的双眼眯成一条缝, 只剩下一道淡金色的眼影在闪动光泽,如同山谷最深处丛林掩映下埋在黑土中千年的黄金,只在人不经意间闪过一道流光。随后,她探出宽袖的柔荑握了起来,保养良好的指甲掐进手掌心,她直直地盯着封三宝,盯着她颈间厚重脂粉下隐隐透出的红光,甚至忘记了呼吸。
“你……”眼前闪过适才少女闯入时双手持刀的身姿,逆光、笔挺、一往无前,皇后前半生的记忆被点醒,她自出生起就被告诫的话早已烙印进灵魂:处刑者现,见者三省,兵刃自解,刀定死生。
脑海中的记忆让她鬓发间的步摇晃动起来,她猛地弯下腰逼近封三宝,压低的声音几不可闻,“你是处刑人?!”
记忆最深处的沉渣泛上来,殿外秋风渐起,皇后在温暖的室内打了个寒颤,那是潜意识里的惧怕,刻进灵魂的隐忧——她清楚自己做过什么事,知道自己不会有好下场。但她随即看清封三宝的现状,因为吞了药贴,四肢断裂而流的血已经止住了,但上好的白狐裘皮上已经晕染了大摊大摊的血迹,鲜血将白色的毛皮沾染得一缕一缕的,脏污不堪,封三宝侧躺在红红白白的毛皮上,无比狼狈。与封族传说里那犹如天神般无往不胜不可违逆的处刑人没有丝毫关联。
皇后忍不住轻笑,慢慢坐直身子,她克制着自己的音量不被其他人听到,声音如风铃般悦耳:“你果然没死……难怪王小郎会唱那谶言。恐怕你是族里这么多年来最弱的处刑人了……你的刀呢?怕是拔不出来了吧。找了你很久——得来全不费工夫。”
“为什么?”封三宝不在意她话中的讥讽,不在意她为什么不马上要了自己的命,只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一个拖延了很久、从未得到解答、她始终想不通的答案——
为什么皇后作为封族人,要将自己的娘家灭族!
“为什么?”皇后眼神恍惚了下,她看着封三宝,好像又没看,她的视线透过封三宝看向很远的地方,她的微笑仿佛面具一样凝固在脸上,封三宝看着她静默的容颜,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皇后小巧的下巴微微倾斜,狭长凤眼在一颦一笑间波光流转,最终化为一声轻叹:
“等你能活到成年,再来问我吧。”
“你不杀我?”
“杀。但不是现在。”皇后于刚才那瞬间不经意泄露的温柔像沙做的堡垒,瞬间就被带着苦咸味的现实迅速冲垮,她冲着候在五步外的贺公公挥手:“将她绑好带下去,之后本宫用得着——给她留口气就行。”
“等等!”之前一直在尖叫的王赫终于停下来,他一边干呕一边将视线小心翼翼地避开满身血污的封三宝,手脚并用地把自己挪到封三宝与贺太监之间——他面对着贺太监,背后是封三宝和皇后。
“无知小儿。”贺太监冷哼一声,伸出手要将王赫拎起丢到一旁,但他不知道春风得意楼的大少爷是怎么个嚣张不要脸的货色。
“臭奴才,你敢碰我?!”王赫的口气太过理直气壮,饶是贺太监见多识广,也不禁愣了下。
王赫趁着他愣神的机会,回身绕过封三宝直扑皇后,那完美避开所有血污的矫健身手让封三宝侧目。
“娘娘!”所有人都没预判到王赫会扑过去抱住皇后的双腿,于是所有人此刻都只能傻站着,不敢过去强行拉人,唯恐冲撞了凤体。众人眼看着那十二三岁的少年郎将脸埋进皇后那繁复绮丽的裙摆里,殷切撒娇。
“娘娘!她是我带来的侍女,您不能让贺太监把她带走!”
皇后也没想到王赫能干出这种事来,她虚张着双手,神色间闪过尴尬可笑隐怒等等神色,最后还是压着气低声道:“王小郎,你先放开本宫。”
王赫抬起头,松开双手,透过长而翘的眼睫自下而上地望向皇后,他上挑的丹凤眼中透出风情,眉眼炽烈,神情专注:“是小子的评弹唱得不好,惹了您不快,请您千万不要迁怒旁人!”
本想上前将御前失仪的王赫拖下去的侍卫们都僵立原地。从他们的角度看去,风华绝代的少年郎跪坐于地,双手平放在膝上,微抬的下颚,乖巧的神色,洁白的皮肤,稚嫩的骨骼裹在大红的衣裳里,样样都如珠玉一般,让人产生不可言说的遐想……中性的肢体,有种说不出的暧昧与清秀。
气氛一时凝滞了。
适才被喝住的贺太监此时回过神来,觉得这简直是一出不可理喻的闹剧,气势汹汹地走上前,要将王赫拎起来抡圆了丢出去,皇后却突然抬起一只手阻止了他。
贵妇的视线死死盯在王赫脸上,更准确地说,是他的胸颈——少年因为挣扎而敞开的衣领间露出小半块长命锁,幼儿半个手掌大小,四周饰龙纹,居中刻着的字被衣服遮住了,看不清。
“你……”皇后收回手,低哑开口,语气里充满了震惊与不可思议。
她认出了长命锁。
王赫于是不再说话,冷冷翘起唇角与其对视,一双丹凤眼因眼帘完全抬起而显得愈发大而明亮,棕茶色的瞳孔,像春风得意楼那名贵的雀舌春泡冷后的色泽。
他的微笑不再恭谨,带着种冷蔑,在皇后惊诧的目光中,在正堂凝滞的气氛中,他轻轻动了动唇,没有声音只有口型:“再掐一次啊,娘·娘?”
封三宝一直关注着他们,此刻看懂王赫的唇语,见他明目张胆地跟皇后叫板,一口血直接呛进气管,忍不住咳嗽,咳得原本苍白的皮肤仿佛能渗出血一般,薄致而透明。
咳嗽声在悄无声息的正堂里分外突兀。所有人都向封三宝望去,皇后和王赫同时转向她时,封三宝忽然心里一动。
那两人的眼型其实是非常相似的,一样上挑的眼尾,挑惹的弧度,只是皇后的凤眼更加狭长,而王赫因还未长成,眼型介于丹凤眼与鹿眼之间。但脸型已经如出一辙,精致的瓜子脸,尖巧的下颚,只王赫的颊阔还带着点婴儿肥。偏执又纨绔的少年,拥有非常珍罕的,黄金般美丽的容颜。
封三宝瞪大眼睛,盯着皇后的脸,再去看王赫的脸,神色里渐渐有了明悟。随着她的明悟,她看到皇后,那个一直冷静自若的女人,脸上掠过一丝异样。
那一瞬间的异样无法用语言去形容与分辨,就像蝴蝶突然从半空坠落,在平如镜面的水面上漾起一圈涟漪。让水面倒映着的那座曾经无法撼动的山峦,忽的一下从内部松动了。
遗传真是奇妙的东西⋯⋯
封三宝的目光扫过两人一样深黑浓密的头发,一样粉嫩如繁樱的嘴唇,一样艳丽如诗画的眉眼,他们有血缘关系,五官相似根本不足为奇。
“娘娘,请允许奴才将这个刁民就地处死。”贺太监在一室凝滞中阴沉开口,他的视线如锥子一样,牢牢钉在王赫身上。
皇后置若罔闻,视线从封三宝处转回,看向王赫放在膝上的右手。
五根柔白修长的手指,指根处还有小小的手窝,没有任何辛苦操劳的痕迹,那是一只养尊处优的手。
只在右手小指与右手掌的交界处,掌缘外侧,有一小块圆形的疤,痕迹很淡,陈年的旧伤,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六指没啦……”皇后唇边泛起温和的弧度,微笑的方式,与王赫记忆中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偏差。
“贺公公。”那个熟悉的笑容逐渐冷却下来,“允。”
王赫猛地看向皇后,他的脸、眼睛、血管,还有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都覆上了一层薄霜。他眼中的神情由一开始的不可置信转为果然如此,又渐渐化为一种可怕的恨怒。
身后贺太监铁钳般的手指已经拧住了他的脖子,冰冷的手指,如无数虫蚁爬上皮肤,王赫恶心得快要吐了……
他想自己这时候到底在干什么?他与在一旁焦急挣动想扑过来救人的封三宝不同,他手脚完好,浑身没有任何束缚;他离皇后这样近,这种时候他应该奋起反抗让这些狗奴才知道谁才是主子不是吗?!
他怎么能允许一个太监这样冒犯自己……可他此刻手脚冰凉,不听使唤,死亡的阴影头一次离他这样近。
直到此刻,王赫才意识到,自己远没有想象中那样神武硬气,他比不上敢与满屋子侍卫兵刃相向的封三宝,甚至比不上护着自己逃离京城的冯玉,自己只是个贪生怕死又心怀怨恨的普通人……
“这是干什么呢。”门口的光线突然暗下来,一个声音淡淡传来,察觉不出任何情绪。
元庆帝回来了。
屋里屋外呼啦啦跪了一大片,只有皇后还坐在那里。封三宝视线微微倾斜,看到贺太监已经放开王赫,退到几步外的地方跪倒,王赫整个人趴跪在那里,脸孔深深垂下去,看不清表情。
正堂里一片乌七八糟,屋内的贺太监和大内侍卫、屋外的弓箭手和张柱石将士,都跪得心惊胆战,满头冷汗。
仅在片刻之前,谁也想不到封三宝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小女孩,能将这禁卫森严的城主府闹个天翻地覆、兵荒马乱。
秋风穿堂而过,卷起淡淡的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