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庆帝走进屋中,右玉城城主叶无尽也随着走了进来,之后又陆续进来两三个人。封三宝已经不关注了,到了此刻,人力已不可为,她反而平静下来。
叶无尽的内心是无比庆幸的,如果不是管家将塘子山剿匪捷报上报,他随着皇帝去了前厅,此刻跪在地上的人里就得算他一个了。
而现在呢?他看了眼跟在身后的还挂着彩的叶长友。在满目狼藉的室内不合时宜地弯起了唇。
塘子山山贼寨子有贼匪百余,叶长友仅带了十余侍卫居然能全须全尾的回来,虽然过程中有人相助,但如今山贼头领授首,贼匪死伤殆尽,大捷而归,不管这里面有多少是叶长友做的,至少对比张柱石来,他在皇帝面前进退回旋的余地要大得多。
“王赫?”因受伤而精神萎靡的叶大公子走进正堂,视线第一时间落在伏地的少年身上,少年身着红衣在一片素色中甚是扎眼。此刻红衣染尘,满是皱褶,将曾经占尽满城风光的少年衬得狼狈不堪。
“你怎么回事?”见王赫抬起的脸上面无表情,骄纵不再,叶大公子是真被惊到了,他印象中的王赫嬉笑怒骂,随心而为,从未见他面色灰败成这样,叶长友心里隐隐作痛,就算之前确实打算过回来后要将他欺负到哭、要他跪求自己莫要趁着邀功请赏将春风得意楼关张,此刻也惊得将种种妄想抛到脑后,一时头脑发热,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叶无尽使劲拽住他,“莫御前失仪!”
叶长友一个激灵,利落跪倒:“陛下恕罪,草民是见好友与往常情状大不一样,一时失态……”
“无妨。朕也想知道怎么回事。”元庆帝在正堂中央停住了身形,他站立的身姿极沉稳,玄青的箭袖外罩着金丝绣墨长衫,满头黑发挽了高髻,用白玉玲珑冠束住。宽袍缓带,气度尊容。
“朕离开时王小郎还好好唱着,来去不到半个时辰,怎么弄成这样?”元庆帝微微侧过视线去看封三宝,“那个小姑娘是怎么回事?”
元庆帝仿佛没看到封三宝身下被血水侵染成黑红的狐裘毛毯,眉色不动,屋外的光线照射进来,在他鼻侧勾勒出一个忽明忽暗的影,“皇后,你说。”
端坐上首的女子此时已经冷静下来,她站起身前行几步,华容婀娜,躬身行礼的样子水般柔美:“恭迎陛下。方才王小郎唱到一半,这姑娘突然闯了进来,害王小郎受惊,对臣妾做了些不合规矩的言行,幸得贺公公出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您来时,臣妾正要贺公公处置这二人。”言辞间反而将王赫的罪行说的更重一些。
“什么不合规矩的言行?”
“他……”皇后想说王赫冒认自己已经夭折七年的儿子,但脑中将适才的情景快速过了一遍,却发现王赫并没有说出任何有实证的话,她咬了咬牙,“王小郎为了让臣妾饶过他的侍女,举止荒唐,冒犯臣妾!”
“是吗?”元庆帝不置可否,视线将屋内环视一圈,大内侍卫跪地的身姿更标准了,没有一人抬头。
“既如此,将他和带来的侍女都处理了吧。”元庆帝淡淡的口吻,就像打死一只苍蝇般轻易,“叶卿,是你力荐的王家子吧?”
叶无尽心里一跳,连忙跪倒:“陛下明鉴,臣有眼无珠,偏听了城中百姓对王赫的夸赞,万没想到他竟如此狂妄无状,真是百死不足惜!”
“爹!”叶长友急了。
“你闭嘴!早就跟你说了别跟他混在一起,就是不听!”
不是你让我多跟他玩的吗?叶长友不服气的瘪嘴,不敢再说。
“你作为一城之主,当有识人之能。如此轻信,朕不敢将右玉城交托于你。”这已经是很严厉的苛责了。
叶无尽跪在地上,冷汗顺着背脊的毛孔一路透出,他用力顿首:“臣万死,请陛下再给臣一次机会!”心里早将之前给他暗示的封玉恨了个透。
元庆帝垂眸看了叶无尽片刻:“下不为例。”随即示意侍卫上前,要将王赫和封三宝拖下去。
王赫下意识地去看封三宝,封三宝清浅地笑了下,没说什么。闹到现在这个地步,也实在出于她的意料,她不怕死,只怕死的时候,该杀的人没杀成。她的直觉告诉自己,这还没到结束。
“陛下稍候,我想向跟您讨个恩典。”忽然有道温和的声音插进来,将众人的视线都聚集过去。
说话的是名男子,跟着元庆帝和叶无尽一起进来,之前一直默不作声,直到再不出声就要出人命的此刻。
“你想保他们?”元庆帝转过身,看向从叶无尽身后走出的男子,那男子姿态高雅样貌清俊,元庆帝语气依旧淡淡,但看着他的神情是宽容的。
“这姑娘叫毛伊罕,是我的丫鬟。我被山贼捉了锁在塘子山上的时候,也是她尽心尽力助我脱困。”那男子说着向封三宝走去。
封三宝虽然吃了药贴止住血,但依旧失血过多,此时视线是模糊的。她狠掐指尖逼着自己保持清醒,模糊的视线中看到来人黑色的头发与黑色的眼,满室血腥里隐约传来的薄荷冷香仿佛是他的骨。
长得很好看……印象里长得又好看又温和男人,封三宝只认识一个。
“既然是你的丫鬟,怎么跟着王家子住在春风得意楼?”
“这就说来话长了。”男子微微一笑,依然是高华风姿,只声音放得更柔和些,在封三宝面前蹲下来,“当日她将锁链钥匙偷来给我,我就要她先行离开,前往右玉城请城主发兵剿匪救人。想必她误以为这位王少爷是城主的公子,才一直跟着他吧……这丫头脑子不太好使,为人又固执,真是没办法啊。”
封三宝瞪着眼前的男子,这个曾被关在塘子山山寨后院的闻人,有着梨花白一样洁净的眼角,发色如同鸦翼般漆黑;那么淡的眼睛,此刻温柔又怜悯地看着自己,不动声色。
“不对,我记得她!”叶长友仔细打量封三宝,忽然开口,“之前在城外我要带王赫去剿匪时,就是她从旁打岔,将人带走的,她一直都是王赫家的丫鬟!闻人兄,虽然你助我剿匪立了大功,可也不能颠倒黑白!”
闻人向叶长友撇去一眼,波澜不惊的神情:“想必毛伊罕下山后另有所遇,就让她自己与你解释吧——陛下,能否让她说两句?”
“可。”
封三宝抬起视线恰好迎上闻人的目光,彼此相望,闻人朝她笑了下,狭促又轻盈,稍纵即逝。那是种如沐春风般的关怀,仿若空气一样无从察觉,却让封三宝意识到,能否活命,就在接下来的话里了。
“主人要我下山搬救兵,可我不知道去哪里找,在山道上碰到王赫少爷,我想王赫少爷长得跟主人一样好看,一定不是坏人,就一路跟着他了。幸好王赫少爷心善,将我收留。我进了城,便想去找城主府,但春风得意楼的冯夫人规矩严厉,我无法随意离开。过了没几日,少爷清晨出城,夫人要我去寻他,我听夫人话里的意思,是城主府的叶公子要带少爷去剿匪。”
“我是从匪窝里逃出来的,知道山贼凶恶,我一边高兴终于有人去救主人了,一边又怕王赫少爷跟去有危险,所以在城外找到叶公子和王赫少爷的时候,没有将实情告知。”封三宝说完,看了元庆帝一眼,旋即飞快地移开视线。帝王眉目修长,神形于外,可他阴翳的双眼深不可测,饶是封三宝心志坚定,但在浑身巨痛的此刻,与他对视亦不免有所虚浮。
绝不能被人看出破绽……
封三宝垂下眼定定神,接着编:“只是没想到主人在山寨中早有准备,叶公子带了这么少的人去,主人还能想办法里应外合,促成剿匪成功。”结合之前在寨中对闻人的所见所闻,封三宝一点也不怕自己这番明夸暗讽闻人接不下来。
果然蹲在她面前的男子眨眨眼,悄然将脸侧向一旁——如此不利的境地,还敢当着帝后二人的面胡编乱造,这丫头到底是破罐破摔还是胆大包天……摸摸下巴,闻人硬着头皮替她圆谎。
“我奉陛下的圣谕来边境寻找药物,没想到身陷山寨,幸好山贼看出我身份不凡,没有将我打杀,给了我摸清山寨布局的机会。让你走的那晚我就已经打算动手自救,计划一边等救兵一边将山寨神不知鬼不觉慢慢蚕食,也可救出些无辜受制之人。没成想,过不了几天叶公子来了,又是投毒又是放火的,轰烈烈把我救出。”
两人一唱一和,将前因后果编得滴水不漏,一旁叶长友的脸色阵青阵白,说不出话来。
封三宝垂下眼,不忍心去看叶无尽的表情。
“先前询问剿匪细节,你还谦虚不肯说,此时为了保住丫鬟,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元庆帝的声音还是没什么起伏,“王家子,她说的是否属实?”
叶长友将视线望过去,希望这个向来我行我素的少年能说出点什么不一样的为他挽尊,然而王赫此刻跟封三宝明显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就算没看透她与闻人唱的是哪出,但也知道不是害他,毫不犹豫地点头认了。
“她是我去郊外玩的时候捡到的,叶长友在城外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住进我家了。叶长友想将剿匪的功劳分我一半,我不愿意,所以她一来找我,我就跟着回去了。之后的事,我也不清楚。”
“王赫!”叶长友咬牙切齿,恨不得跳过去打他。
闻人轻笑:“叶公子,伤还没好呢,小点声,别岔了气。”说着转向元庆帝,“陛下,就是这么回事了。”
元庆帝没有点头或摇头,视线终于屈尊落到封三宝身上,淡淡开口:“你叫毛伊罕?毛伊罕是边境平民给怕夭折的孩子起的贱名,你大名叫什么?”
封三宝下意识地张口,此时闻人正蹲在她身边,宽袖垂下来,右手轻扣住封三宝折断的手腕,温柔而克制的力道,隐含警告。
封三宝瞬间意识到,也许闻人知道的远比她以为的还要多。喉咙上下滚动着,封三宝有片刻失言,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为了保命而隐瞒姓名。
安静的时间有些长,元庆帝视线转过来,眼中精光一闪即隐,深邃而锐利。
元庆帝其实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相反他人近中年,形容端正,眉宇间有贵气,行止锋芒内敛,自然流露出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
封三宝咽下喉间的血,一字一句道:“生来不知父母,没有姓氏。养我长大的人图个吉利,给我取了个乳名,唤作三宝。”
随着话说出,封三宝甚至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她觉得体内有什么东西破碎了,离她而去——那是曾经的骄傲与自尊。
为了活命,她屈服于皇权。
“既然是你的丫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虽然你此番寻到了朕需要的避乱花,但你若想将她带走,赏赐就得放弃了。”
“扰了陛下雅兴,已是不该。仆从无礼,我这个做主人的也有过错。”闻人说着,将地上破损的三弦捡起,熟练地给琴接弦,姿态是松弛的——他在元庆帝面前完全不紧张。
元庆帝眯眼看着弦线在他白皙的指尖缓缓抽出,再轻巧地栓绕于琴首。闻人微侧着头,唇边含着一丝笑意。
“不如我用这三弦演奏一曲,补上王小郎的表演,权当赔罪?”
“……可。”
于是在满地尚未来得及收拾的断桌残椅,和被封三宝杀死的尸首间,元庆帝坐于上位左首,听闻人抚琴。皇后陪坐右侧,盯一眼封三宝,又去看一旁委顿的王赫,如坐针毡。
封三宝四肢折断无法动弹,反而放松了,不再理会皇后的灼灼目光,扭头看向闻人——在这种环境里还能将三弦弹得靡靡悱恻的人……心境之强大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曲毕,元庆帝守信让他将封三宝带走,皇后忽然在旁插言。
“陛下,此女适才企图行刺臣妾,恐怕放不得。”
“行刺?”元庆帝扫了皇后一眼,“你刚才怎么不说?”
“臣妾以为这二人必死,不想多说惹陛下烦心。”
元庆帝一时没有说话,正堂中有太多人都在等他做决定,很多事反而不方便详细询问。
王赫在一旁看着这位帝王。元庆帝幽深的双眼冷淡地看着皇后,没有他以为的深情,之前问安时自己听到的那声宠溺轻笑仿佛只是错觉。帝王思索的神情似乎正在把皇后放到利害的天平上衡量有没有他需要的价值。他看起来并不冷酷无情,只是对一切心知肚明,记得一切他认为哪天可以用的上的人。
“想必这之间有什么误会。”闻人又来打圆场,“一定是三宝以为王家少爷有危险,冲动之下为了救人才动手的。绝不会是为了行刺娘娘。”
“王家子来这里献唱,能有什么危险?”元庆帝冷淡开口,又问皇后,“她一个普通丫头,跟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行刺于你?”
“臣妾也想知道呢。”皇后想告诉元庆帝封三宝是封族余孽,行刺自己是为了复仇,却怕这么说会引来更多问题——陛下对封族是赶尽杀绝的,但封三宝对她还有用,暂时不能死。
封三宝见众人的视线转向自己,平静开口:“王赫少爷唱到一半,我听到皇后娘娘突然喊人要将他拿下,我一时着急,闯了正堂,并不是想行刺娘娘。”
“王少爷唱了什么,让娘娘喊人?”闻人循循善诱。
封三宝看了皇后一眼:“王赫少爷唱了一多半了,皇后突然发难,我也不知是哪句弹词冒犯了娘娘。”
皇后恨恨咬牙,迎着元庆帝的视线垂首:“陛下明鉴,是臣妾以前听过的家乡小调,听了一时激动……”
元庆帝微眯起眼,皇后来自封族他是知道的,也因此才扶她做了皇后。那她说的家乡小调,想必就是封族的词曲了。
“弹词是王家子所编?”
“是我。”封三宝迎着元庆帝的视线,用力将恨意压制在骨血里,语气平稳,“弹词大都是将旧有的词句重新拼接的,唯一新鲜点的几个短句是我在塘子山山寨干活时听别人唱的,许是这几个短句勾起娘娘的乡愁了吧。我当时只觉得朗朗上口,就写进词里了。”
“唱的人姓名你可知道?”
“我不知道,如果叶公子将山贼抓来了,我可以指认。”
闻人轻笑一声:“叶公子用火攻,将整个山寨烧得干干净净,我都差点没跑出来,不知叶公子可留下活口,让我这个丫头指认一下?”
叶长友脸色不太好看。封三宝听到“烧得干干净净”这几个字时,低垂的眉眼微微耸动了下。
“既如此,那便算了。”元庆帝有些烦了,“就到这里吧,今日值守之人各领五十军棍,先记着,回京领罚。闻人你可有地方去,没有可先暂住城主府。”
就一国之帝而言,元庆帝如此为一个平民着想,实在是太过了。一直跪着没得到平身的叶无尽贺太监等人纷纷侧目。
“多谢陛下恩典。但当日承诺陛下的三味草药如今只得其二,待我寻到最后一味再来叨扰陛下。”闻人进退仪止极漂亮,每个字都带着恭敬的柔软,却滑不溜手的像个玻璃珠子,答复的内容让元庆帝不甚满意却挑不出任何明显的瑕疵。只能点头应允,“罢了。”
闻人双手伸到封三宝腋下,将她扶起,封三宝四肢皆断,此时勉强挪动,改变了姿势,又是疼得发抖,她已经极虚弱,却依然坚持着没有昏过去,手指勉力勾住闻人的腰带,眼睛看向王赫。
“我答应过冯夫人,保她儿子平安回家。”
闻人哭笑不得:“我为了你一个拖油瓶已经放弃偌大功劳了,如今还要再加一个?”
“今日之事本就是我鲁莽所致,与王少爷无关。”说着视线转向皇后。皇后面色数变,最终咬牙:“陛下,王家子对我言行无状,甚是无理,若不处罚,恐对皇家颜面有损。”
元庆帝急着回去看闻人献上来的避乱花,又不耐烦这一屋子的血腥污糟,随意伸手点了跪着的叶无尽:“今日就给闻人个面子,让他的侍女与王家子都全须全尾地回去。叶卿将王家子送回,明日起彻查春风得意楼,子不教父之过,如此言行无状,只罚他一人,如何能够。”
封三宝大急,张嘴要说话,被闻人扶在她腰间的双手一紧,勒出满口的血,呛得说不出话来。
她瞪着闻人,直到眼前这男人无奈地低头,附耳悄声道:“有我在呢。”封三宝才放松下来,任由闻人拖着她离开。
走出城主府的那一刻,封三宝抬眼看向秋日的朗朗晴空,想到至今经历过的种种生离死别——生得举步维艰,死得肝肠寸断,可是天空它却永远是如此高爽鲜洁,云卷云舒,多么无情。
秋风扫过枝头的落叶在她周身飘零,这无比悲凉的风景。
闻人有些担心她,低头看去,少女抬起的眼中没有泪,映着日色,闪着夺目的光,眼眸里仿佛有一把火在烧。
皮肤上脉脉的血液蜿蜒流淌,让封三宝恍惚想起年幼戏水时淌过的溪流。在她并不清醒的意识里,无数往事纷至沓来,从出生到垂死,从习字到学武……一切的一切,造就了如今的少女,编出她斩不断的执念,这执念在现实面前脆弱无比,不堪一击。
若叫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封三宝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