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雨稀稀拉拉落了一夜,绵软却并不温情,山涧中溪水涓流的声音近在耳畔,潺潺细碎清凛入骨。
封三宝说不清自己是被冻醒还是吵醒的,长期在黑暗中生活的人对光线尤为敏感,天光刚刚照上眼皮,她就睁开了眼。
自幼形成的自律让封三宝尽管被冻得发抖还是翻身下床,稍微活动下手脚后推开柴房的门向外走去,顺便将门边跟她一样高的扫帚捞在手中。
如今她上山已经十来日。上山那夜王三等人对封三宝很是戒备,明里暗里地问她将那把捅死府兵的长刀藏到哪儿去了,封三宝被问得烦不胜烦——这事没办法实话实说。于是她站定脚步,在十几个大汉的注视下,以极快的手速将站在自己身旁的宋老五的腰刀抽出来,轻巧地挽了几个刀花后扬手一掷,长刀顺着刀鞘呛啷一声插了回去,吓得完全没反应过来的宋老五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刀是从死人身上抢来的,用完就扔了。”封三宝慢条斯理地将手在腰间擦了擦,睁着眼说瞎话,“不信你们回山脚下找找,我扔树丛里了。”
“不用不用,我说怎么看着那刀眼熟。”夜黑风高的,谁耐烦回去找。而且现在回想起来,那把长刀的样子也记不真切了。王三干笑两声,打破沉默,“走走走,赶紧回山上,夜都深了。”说着招呼大家脚下别停,大汉们相互看看,都将刀紧紧抱进怀里。
“上山以后啊,你就跟着你阿娘住内院,管吃管住,要吃啥你就说,管够!”
“不用。”封三宝毫不领情,“我不出卖肉体,不卖的话能住哪里?管饭吗?”
“……”王三被她噎得饭都要吃不下去了,人群陷入诡异的沉默,毛依娘走在后面,气得想踹她。
“你这么厉害,住哪都行……”
“我会干活。”封三宝低头走着,口气很平淡,“你不用奉承我,没有刀我也杀不了人。到山上以后,你随便给我个地方住就行。”
王三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不想再绞尽脑汁地与这个傻丫头说话,既然她自己都这么说了,那就让大家务必将武器收好,然后成全她的要求。
上山以后封三宝与毛依娘就分开了,开始了人住瓦房我住柴,人吃肉饭我吃糠的日子。这倒也没什么,毛依娘愿意去奉承男人,她开心就好。封三宝觉得毛依娘对自己有恩,想确定她安顿下来再离开。离开后她要一路向南,往京城去。可是她打听到的消息还是不够多……她想知道如今世道变成了什么样,想知道右玉城、府兵都是怎么回事。但这里毕竟是山贼寨子,大多数人关心的是今天吃什么晚上睡哪里,其余事情,实在太难打听到了。
封三宝抬头,看着头顶高远冷漠灰白空洞的天空,深吸口气。她记忆里的各种天空混在一起,新鲜蓝黑的天空,慵懒蔚蓝的天空,温柔深黑的天空……愤怒血红的天空。
那些蔚蓝的宝蓝的深蓝的瑰红的血红的蓝黑的深黑的天空,一夜间变成一片灰白,一如她一片废墟的人生,带着血腥味道的灰白,冰凉彻骨。
七年过去,她夜夜噩梦,梦见族人的生命在七年前的那个夜晚变得如此轻贱、不堪一击。那个夜晚封三宝肉体伤痕累累,灵魂血迹斑斑,嚎哭着一路奔逃。如此痛苦,如此悲哀,全部都碾在心上,闷在胸中,灼烧得她无法安寝。各种猜疑在夜深人静时从时光的罅隙间迅速凝聚,呼啸而过,各种疯狂而混乱的念头推搡着她,逼她一路向前,绝不回头。
她知道是谁下令灭了封族,但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心想要那个刽子手死,死得越慢越好、越惨越好。
封三宝依稀记得小时候族中一位很厉害的族老,为了奖励她的努力刻苦,许诺可以实现她的一个愿望。那时封三宝很骄傲地谢绝了,因为她坚信,这世上的任何事物,只要付出足够艰苦的个人努力,获取就是迟早。
然而现在,封三宝却开始明白,有些事情是一个人无论怎样努力也难以实现的。她知道自己将与之为敌的是什么——是立于颐国顶端的那个人,以及在这人统治下的庞大的国家机器。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她必须要扔掉她曾经坚守的一切,变得比邪恶本身更加冷酷无情。
什么也不能阻止她,什么也不能。
挥舞着等人高的扫帚,封三宝记得王三之前说过的话,右玉城中有府兵跑到山寨来作威作福,如果离开寨子,一路向南往京城去,应该是会路过右玉城的,要不要进城去看看呢……封三宝想着,一路从山寨边缘向中心扫去。
一场秋雨一场寒,山贼的寨子建在塘子山山顶,山顶开阔平坦,中央建了议事大堂,四周环绕着搭建了许多四进院子,很有一片规模,毛依娘就住在那片建筑中的一间。
生态太好,漫山遍野的树叶将寨中路径埋个结实,封三宝一度觉得自己怕是要扫到天荒地老。
为了能吃上早饭,封三宝埋头向前,渐渐走偏,不知不觉误入了歧途。
忽然不知从何处传来极细的乐声,封三宝起先以为是耳误,可细听之下确有其声,她停下扫帚,轻悄地寻声而去,想不出山寨里那帮匪类哪个会有这种闲情逸致。
乐声逐渐清晰起来,像封三宝小时候听过的古筝,金击玉振,一缕音色在秋日清晨被描画得曲曲折折,仿佛百鸟问答,听不出任何戾气与烦闷。
封三宝有些发怔,被这乐声挑起很早以前的、她自己都以为早已忘却的记忆,那些安详、美好,一去不返的曾经。
古筝的乐声将她引至一进看起来极为冷清的院落,封三宝没有犹豫地握着扫帚走进去,看到弹琴的人。
那是一名男子,坐在廊下抚琴,容貌俊美气度磊落,望过来的黑眼睛如墨玉般静切无比,即使身着布衣也无法掩饰的气质高华。
就男子而言,那张脸漂亮得有点过分了……封三宝突然觉得有点饿。
林风荡漾,鸟声聒碎,晚秋枝头无数残叶被清风一送,打着旋地飘摇起来,一如封三宝那颗躁动的心。
“哪里来的小娘子。”男子的声音和他的脸一样漂亮,笑眯眯地抬起手用指尖绑着的义甲点了点傻站在那里的封三宝,“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这流传了千年的金句从那男人口中说出来,封三宝都有点找不着北了……她握紧手中的扫帚,定了定神:“啊?我没钱。”
“那……把扫帚留下?”
封三宝扭头看了眼手里的扫帚,又去看那男子,雨丝转得更细了,天地间仿佛蒙着一层淡淡的雾气,她的额发也沾染了湿气,黏在白皙的脸颊上。
“不如我带着这把扫帚入伙,咱俩一起拦路打劫。”
男人愣了下,随后失笑,笑容矜持包容,让封三宝除了温柔这样的字眼,再也找不到其他更适合的形容了。封三宝可以确定,这人绝不是山贼。
“小姑娘真逗,哪里来的?”
“你不是山贼,你是谁?”
两人几乎同时发问,封三宝一顿,先回道:“我十几天前上山的。”
“啊……小小年纪做什么不好,跑到贼窝里来。”男人口气中的惋惜似真似假,封三宝分辨不清。
“你还不是在这个窝里?”
“我吗?”男人轻笑着撩起衣摆,“我可不是自愿的。”他的左脚脚踝上铐着儿臂粗的生铁锁链,铁索一路蜿蜒,消失在屋门后。
封三宝皱起眉:“他们把你关在这做什么?”上下打量男人,“你看起来也不像有钱交赎金的啊。”
“我的衣裳已经被他们扒走了。”男人晨光下的脸皎洁精致,五官历历,微笑几乎无懈可击,“我家很有钱的。”
“……”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啊大哥!
“有钱人……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封三宝伸出细白的手指,凭空画了个圈,“这是边境,又不是繁华的都城。”
“这里是颐国和夔国的交界,连年摩擦不断,百姓颠沛流离,我寻思着与其在家读万卷书,不如出来走万里路,看看民间疾苦。”
“……”有钱人的玩法她不懂,封三宝揉了揉脖子,将扫把换只手拎着,“你一个人出来的?”
“是啊。”
“如今看也看了,想过怎么离开没?”
“我已经拜托山寨头领给家里送信,不日大概就会有人前来赎我。”男子声音清雅,似乎还有余香袅袅。封三宝心神荡漾之际,差不多也理智回炉,点点头转身打算离开。
“那你继续弹吧,我要干活了。”
“请稍候。”男子见她要走,出声挽留,“在下闻人,我该怎么称呼你,小姑娘?”
“别急着套近乎。”封三宝回眸看他一眼,“你说了半天也没句实话,人心隔肚皮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这可真是冤枉,我说假话骗你做什么?”
“我也想知道呢。”封三宝转过身,“塘子山高一千多米,山间没有正经道路,几条小道都是山贼上下山踩出来的。寻常读书人根本不会往山上走,你就算想体察民情,也不会跑到这里来。”封三宝一手叉腰,一手将大扫把杵到地上,很有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塘子山的事都是她听王三说的,十多天前封三宝跟着山贼从山脚爬到山顶,连毛依娘那些做惯了农活的村女都叫苦不迭,要说眼前这个细皮嫩肉身娇体软的公子哥能孤身跑到这种荒郊野岭来,封三宝头一个不信。
“我是从山下路过,遭了无妄之灾。”
“那我就更不信了。”封三宝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少女独有的轻盈顾盼,“山寨每日有四波巡逻,最远也就到离山脚几十米的地方。毕竟是山贼,也不希望被人发现的对吧?除非你进山,否则不会被抓的。”
闻人哑口无言,他看着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少女,说少女都抬举她了——顶多算个胚子还不错却营养不良的豆丁,一开始他完全没放在眼里,几番言辞交锋下来却发现她具有超乎常人的敏锐。
真是太不可爱了……闻人暗自叹气,一脸与世无争人畜无害:“那你呢?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你都不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封三宝挑眉,随即又觉得没什么不能说的,“我恩人被掳上山了,我得确定她在这能过得好。”
“在这里能过得好?”
“至少不会挨饿受冻。”
“即使吃的喝的都是从山下百姓家抢来的吗?”
封三宝垂下眼:“弱肉强食,难道每次路见不平,都要去阻止吗?先顾好自己再说吧。”
闻人不说话了,静静地看着她,少女在他的注视下有些不安地挪动了下脚步。
还只是个孩子呢。闻人微笑:“你明明不是这么想的,为什么要这么说?你要真的相信弱肉强食,就不会站在那里好好跟我说话了——会直接勒索些东西吧。”
闻人舒缓的嗓音像一把温柔的刀,对刚刚才决定要变得冷酷无情的少女以致命一击。
封三宝忽然有些鼻酸:“我没说错啊。陌生人的死活,谁会去管?”
“我啊。”秋风飒飒,闻人言笑晏晏,“我这个人,最喜欢管闲事,你要真想做坏事,最好别当着我的面去做。”
封三宝嘴角微抽:“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有闲心管我?”
“没办法,眼看着你要走上邪路,我总得努力挽救下。”
封三宝深吸口气:“你到底是为什么进山的?”
闻人苦笑,他已经将题扯得万里远,这姑娘还能把脱缰的对话瞬间拉回:“你向来不达到目的不罢休是吧?”少女看起来涉世未深,却有着天生的直觉与洞察力,即使会因为外界影响而心神片刻失守,却也能在瞬间回神。
真想看看是谁将她养大的……怎么养成这么个驴性子。
闻人难得对旁人起了兴致,他嘴角含着春风,耐心作答:“我是进山采药的。”
“采什么药?”
“避乱花,性甘温,解百毒。”
“听起来就很贵重,是用来救人的吗?你找到了吗?”
“你猜?”闻人促狭地眯起眼,本想看看小姑娘的敏锐直觉能发挥到什么地步,然而封三宝根本不给他面子,“不猜。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算了。”
闻人简直无语凝噎:“你小小年纪,就没点好奇心吗?”
“好奇心不是我这种人能有的。”封三宝从小就讨厌猜来猜去的把戏,她顿了下握在手里很长时间的扫把,“我跟你不一样,你可以坐在那里弹琴观雨等人送饭,我还得扫地劈柴生火洗菜,然后才有饭吃。”
“你不是自愿上山入伙的吗,怎么还需要做这么多事情?”
“大概因为我不乐意陪他们睡觉吧。”封三宝挠了挠鬓角,“我睡觉不老实,还是算了。”
闻人不太好问她懂不懂陪人睡觉的意思,想了想道:“不过他们让你进灶间烧火做饭,想必也是受信任的,不如你帮我美言两句,请山寨头领放我下山,赎金一分不少,随后送来。如何?”
封三宝轻呵,闻人真是太高估自己了。在山上她算个什么身份?闻人长得再秀色可餐,也不足以让她动心思助他脱困——她只是喜欢看美人,又不是色令智昏,男人长得再好看,也不能当饭吃。
“琴多弹,话少说,没准哪天山贼路过听到琴声想起你,就把你放了。”
“……”闻人叹口气,振了振衣袖,“咱们不是聊得挺开心的吗?帮个忙都不行?你别看我现在这样,其实我家里不仅有钱,还很有权。”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现在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封三宝说完觉得有点不对,好像连自己也一起骂进去了。
闻人摇头:“不是虎。”他略带神秘地竖指唇间,做了个悄声的动作,“我这叫潜龙在渊,或跃无咎。”
封三宝读书少,搞不清他话里在暗示什么,不想理他了,翻个白眼,转身几下将满地的落叶扫进闻人院中,挥舞着扫把离开了。
山寨的日子出乎意料的平静,封三宝每日埋头干活,极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间或偷窥下毛依娘等村女和那些山贼眉来眼去,琢磨着毛依娘这算是安顿下来了?那她是不是可以趁着哪天月黑风高就此离开了。
毕竟她的身份一直是个隐患,她不想哪天被发现了连累旁人。她身负血海深仇,是一定要去报仇的。
又一日她清晨起来,将水缸灌满,树叶撮堆,柴火一根根劈好码放整齐,搓着掌心的血泡走进厨房时,看到毛依娘正背对着她洗菜刷碗,将她剩下的活全干了。
叹口气,封三宝将灶上剩的杂面馒头拿一个叼在口中,转身舀了碗清水,喝一口沁凉,整个人都哆嗦着精神了,这才转头看向已经停下手中活计的毛依娘。
“有事?”
“那个……”毛依娘搓着在冷水中冻红的手,强笑下,“你先吃,吃完了再说。”
封三宝被她说得反而吃不下了,将馒头咬下一口放到碗沿上:“你说吧,说完我再吃。”
风韵犹存的妇人抬手抿了抿头发,反复张了几次嘴,最终下定决心般:“宋老五送了我一根簪子。”
“谁?”
“宋老五,就是你追上来那天,站在王三旁边的那个。”
“哦。”封三宝没什么反应,事实上她也确实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这事有什么值得毛依娘专门跑过来说的?
毛依娘有点窘,她看了封三宝两眼,见她是真不开窍,这才想起小姑娘情商估计还停留在六岁,被自己扔地窖里给关傻了,忍不住跺脚,一指头戳到她头上:“也就这会儿看着像个毛丫头!他这是下聘呢!下聘!”
封三宝身高才到毛依娘的胸,她皱眉揉被戳疼的脑门,抬头望着毛依娘的表情像在翻白眼:“下聘?意思就是……一根簪子把你买了?”
毛依娘先是觉得封三宝这个逻辑简直了,转念一想,“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那你同意了?”
“嗯……”毛依娘刚想点头,余光瞥见封三宝脸色不善,迅速否认,“没有!我跟他说我还要考虑考虑。”
封三宝腮帮子上的筋一蹦,考虑啥?这不明摆着欲擒故纵吗?她睁着乌润润的杏核眼:“你还记得你那个傻儿子吧?”
“我从地窖出来的时候,看到你儿子半拉身子趴村道上呢,说不定他身上哪道口子就是送你簪子这人砍的。”
毛依娘抖了下。
封三宝再接再厉:“我是不太看得上你儿子,可他是你亲手养了十多年,费心为他打算将来的儿子吧?这才几天啊……三七过了吗?你就不怕洞房花烛夜的时候一抬眼见到他的魂儿趴在房梁上看你们办事儿……”
“你闭嘴!”毛依娘疯了一样扑上去,将封三宝抵到角落里,她手指痉挛一样扣住封三宝的肩膀,瞪着血红的双眼,嘶嘶的气音从咬紧的牙缝挤出来,似哭非哭,“你以为我不恨吗?!你以为我想这样吗?!那是我的儿子!我连到底是谁杀了他都不敢问……”她哽了下,抽口气,“我有什么办法!我连哭都不能!我还得见天的笑!”
她指尖几乎掐进封三宝的肉里,像溺水的人一样耸着肩膀无声但费力地喘气,封三宝觉得她快厥过去了。
“如果、如果哭了,我们都活不下去,你明白吗?所有人,都活不下去!”
封三宝不明白,但她也知道这个女人在崩溃的边缘。她看向毛依娘:“你压根没想过要报仇,对吗?”她看到女人躲闪的眼神,了然又失望,“你甚至连逃跑都没想过。”
封三宝叹口气,将毛依娘用力掐住自己肩膀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探身去拿刚才放下的馒头:“我跟你不一样,所以我不明白。”
“哪里不一样?”毛依娘脱力地偎在灶台边,像一朵枯萎了的喇叭花,她悬在眼角的泪始终没有落下来。
“亲人朋友都被害死了,我是一定要报仇的。”封三宝不说“会报仇”,而是“要报仇”;她没有假设,也不打算预期未来,如果要做,当下就是最好的时机。
“死的确可怕,可如果因为怕死就止步不前,那跟死了又有什么两样?”封三宝没有再看她,“不报仇,我做不到。”
毛依娘看着封三宝走出厨房,隐约觉得她最后说的有些不对,正想追上去问个清楚,宋老五的大嗓门从后院传来。
“毛依娘,人呢?快给爷烙个饼来!等下爷还得下山去瞅瞅,听说最近有什么大官要路过了!”
“哎,来啦!”毛依娘不再想,转身下意识地扬起笑模样,迎了上去。
封三宝遥遥听见两人你来我往地打情骂俏,面无表情地加快脚步。她手里握着冷硬的杂面馒头,心里堵得吃不下去。
血海深仇啊……毛依娘怎么笑得出来。
从小读书习武,没有人因为她是女孩而饶过她一次。长老们没教过她男女有别,没教过她男为天,女为地;男为乾,女为坤。他们教她明史、知礼;教她自强、自立。
族人们丰厚的期望压在她稚嫩的双肩上,她不以为苦,甘之如饴。族中历次庆典祭祀,她永远站在第一排。练武时她被揍的最狠,读书时也被要求最严。长老们对她寄予不可言说的厚望,以近乎揠苗助长的架势灌溉着她。
以至于很多她认为理所当然的待遇,在家破人亡后才知道是多么难得。
她在地窖中浑浑噩噩地过了七年后睁开眼,才知道原来普通女子是这样活的,菟丝子一般,孱弱却坚韧,向生又怕死。紧紧抓住每一丝活下去的可能,在这世上挣命。
从某种角度来说封三宝跟她们又是一样的,要活下去,为了自己,为了别人。
但是要她像她们那样俯首,下跪地去活,封三宝做不到。想着想着,封三宝内心生出迷茫,脚下越发走偏,等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来到几天前打扫时路过的院落外。
“早上醒来听到枝头喜鹊叫,果然有贵客临门。”男子清朗的嗓音传来,笑眯眯地邀请着,“既然来了,不如进来坐坐,饮杯热茶?”
封三宝回过神,走进院中。只见上次遇到的男子坐在廊下,面前支着小几,几旁吊炉正在烧水,沸水几滚,如鱼目连珠,声微响,闻人翻起面前两个茶盏,砌枝冲茶。炭火气暖,将他本有些清冷的侧颊晕染得愈发柔和。
封三宝难得没有直接离去,慢慢走过去。
叫闻人的男子长着一张不逊于女性的脸,但有别于女性的柔美,他即使处在这种秋寒落拓的场所,也能坐得好像在暖帐温炉前般洒脱,卓然得仿佛是将自己隔绝在世人闲语之外,彼岸观火,没有什么可以伤到他一般。
“看这小脸冻得,鼻涕都出来了,快坐过来烤会火。”可惜一开口就破功。
封三宝坐过去,见他反而不开口了,开始慢条斯理地撇茶末。忍不住问道:“你哪来的茶叶?”
“差人送来的。”闻人敛袖将其中一盏茶推至封三宝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瓷白修长的手指如云出岫,姿势优美隽雅得仿佛正在挽下天边的一朵云彩。
封三宝不喜欢这种答了却会引出另外一个问题如“何人送来?”的答案,干脆不再问了,三指托底端起茶杯啜饮,暖流入腹,才发觉得自己指尖已经冻得失去知觉。
一边扶着茶盏,一边将手中冷得掉渣的馒头放到杯口熏热气,封三宝如愿看到闻人露出一脸不忍卒读的表情。
“你这是……零嘴?”
“早饭。”封三宝说完,闻人抬头看了看快升到中天的太阳,摇摇头,“你这日子混的……我家狗都不吃这种东西。”
封三宝正要将馒头往嘴里送的手一顿,认真看了他两眼,严肃道:“你还是别开口的好。”
“为何?”
“你不说话,我对着你那张脸能多吃两个馒头。”
闻人沉默片刻,教养逼着他开口道谢,“你夸得太直白了,我受宠若惊。”
“呵呵。”封三宝懒得理他,一口馒头一口茶,吃的飞快。
闻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小姑娘挺得笔直的背和快速却不失优雅的进食——也不知道她怎么吃的,居然一点馒头渣都没掉到桌上。
“令堂一定是位美人。”闻人看着封三宝尚未长开、因为吃东西而微鼓的脸颊突然感叹。
小姑娘今次打理得比上次干净,头顶盘着一颗包包头,虽然还稚气未脱,却能够正襟危坐在那里不曾变换姿势,尖巧的下颚和稍垂的睫羽已经初见将来美艳的端倪,眉宇间带着一丝英华内蕴的早慧,黑白分明的杏眸抬起来,带着不自知的天真和楚楚,只不过说出口的话,就不那么让人动心了:
“我都不知道我娘是美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被噎的次数多了就习惯了,闻人端起面前的茶盏啜口微冷的茶,强行转换话题,“你没见过你娘?”
“没见过。”封三宝终于吃饱喝足,两手平放到腿上,“我娘生下我就死了。”
“那可真是……”闻人微拢眉心,露出恰到好处的同情,“节哀。”
封三宝看着他,她只见了这男人两次,就已经发现他的表现永远在精准度以上,进退有据有礼有节,表情完美无瑕,绝不会做出有失水准的事情。
闻人被她看得发毛,摸着自己的脸问:“迷上我了?”
封三宝没见过这么自恋的男人,磨着后槽牙不知道怎么接话,有些糟心地开口:“我回去了。”
“你有心事吧?”闻人看着她微笑,“你一路走来浑浑噩噩的,愿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
封三宝见他笑得暖意融融、温和可亲,五官线条利落俊美,神使鬼差地开口:“为什么有人能为了活下去而忍下任何事?哪怕心里恨得要命,也能与杀亲仇人虚与委蛇——甚至结为夫妻?这究竟是怎么忍下来的?”封三宝觉得自己只要稍微带入想一想,都要呕得吐出来。
“因为对于那些人来说,只是活下去,就已经拼尽全力了。”闻人并不问封三宝说的是谁,他低头为两人续上茶,“最底层的人民不被当权者重视,酷吏层层盘剥,百姓只能像狗一样活着,即使受到再大的苦,也只会在夜里掉两滴眼泪,第二天起来又要为生计挣命……真恨得狠了,也顶多是对着空气叫唤两声,却不知该如何反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为什么不知道该如何反抗?”封三宝握紧拳头,“逼到尽头,玉石俱焚总是可以的啊!”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被教养着长大的。”闻人笑了笑,伸手揉揉她的包包头,“这世间能读得起书的百姓不多,女子就更少了,民智不开,导致女子无法自立门户,为了生存只能屈服。”
“过得这么憋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谁也不是为了不幸而活着的。再苦再累,活着也有活着的快乐,不要只盯着失去,谁的生活里也会有一些好的东西吧?”
封三宝垂眸,她一直认为这个世界非黑即白,非好即坏。但随着从地窖中出来,在塘子山生活的这段时间,她渐渐发现,每件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坚持。山贼肯定是坏的,他们抢劫、屠村、杀人,但也会在寨中兄弟生病的时候替换站岗、帮忙熬药;毛依娘软弱无能,但也是她用自己孱弱的身躯护住封三宝,掐灭山贼垂涎龌龊的心思。
闻人的话让她心里好过一些,她回想起曾经无忧无虑的时光,觉得现在苦点累点没关系,只要能守住初心、复仇成功。
“虽然还有些事情没想通,但是谢谢你。”封三宝很认真地跟闻人道谢,正要再说些什么,忽然抿唇,侧首露出倾听的表情。
闻人比她听到的时间要晚很多——山寨里突然骚乱起来,怒吼和尖叫交杂在一起,他只听清了其中最大声的一句话——
“快去议事堂!宋老五死了!!”